此“物”可待成追忆
2016-02-25张春田
时至今日,我们生活在一个高度物质主义的时代,“物质文化”已经成为人们生活中常常会遭遇到的一个“关键词”。物质世界的增殖与扩张,人们对于物质的需要与渴求,物质与日常生活联系的紧密程度,都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就像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里讲的:“我们生活在物的时代。”然而,所谓“物的时代”的意义又不仅仅局限于这些方面。我们的日常生活固然越来越紧密地围绕着各种现代后现代的物质载体而展开,更重要的是,我们的精神世界、情感与记忆也愈加深入地为物质所影响甚至占据。现代人精神世界里相当大的(如果不是最大的)一部分都与物有着密切的联系。人和物的关系也远远超过了创造/被创造,生产/被生产,使用/被使用,消费/被消费的格局,呈现出更为复杂的样貌。“物”对于现代人有特别的意义。它丰富琐碎,代表着日常生活的充实与丰茂。“物”甚至赋予日常生活以“重量”—来自于它自身所承载着的丰厚的技术和观念,来自于通过它而被召唤回来的影影绰绰的过去。除了满足生活需要和消费欲望,“物”也凝聚着私人或共同体的情感经验,投射出历史与记忆的沧桑,让人沉潜把玩,追怀感伤。毫不夸张地说,“物”及其文化已经是当代社会魅力四射的新神祇,也成为不断刺激当代学术思想的新课题。关于物的各种论述一直是当代西方理论论辩的前沿,而物质文化研究也是近年来跨学科研究中的新潮。
理解“物”及其文化与日常生活的关系,在今天既然如此重要而切身,自然值得关注。相对于从理论和哲学层面进行抽象思考,或是坊间现有的大量关于物质文化的具体考证,《物之记忆》这本书采取的是另一种更为贴近普通读者的方式。我们从“物之记忆”的角度,搜集并挑选了书写人与物之间故事的一些文章,编为一册,并辅以照片和插图,希望从文学性的层面,呈现出“物质文化”的诸多侧面,追求雅俗共赏,开卷有益。一方面,通过物来勾连历史与个人,情感与记忆,隐藏在物与物的书写的背后的,是物理人情,是主体的趣味和境界。于是我们才发现,原来物不只是冷冰冰的物,也保存了个人或群体经验的真相,寄托了生命安顿的需要。另一方面,通过对不同时代多样化的人/物关系的呈现,提示出“物化”之外的丰富历史和现实可能。人与物的关系的变迁折射了时代的深刻转型,这些充盈怀旧之感的追忆正提供了某种反省当下的消费文化和精神处境的契机,藉此反思商品拜物教到底如何单面化了人和世界。
《物之记忆》里所讲的“物”,主要还不是指存放于博物馆中的“国宝”、器典(虽然也有一些文章涉及到文物意义上的物),更多是指日常生活中人们常常接触和使用的物,不论是文人雅玩、藏书藏画,还是家居什物、衣冠饮食,乃至城市里抬头可见的建筑。这些散落在“锦灰堆”里或者在一日千里的都市改造中已经消失的物,因其与普通人、与日常生活的紧密联系,往往更让人有抒情冲动,也更惹人怀想。除此之外,我们所理解的“物”还包括现代文明中的一些“新物品”,如唱片、玩具、藏书票等。选择关于新物品的文章,我们想和之前那些文物杂玩相映照。同时,时代的列车轰轰向前,有些新物品可能骤然之间也成了“现代的文物”。要之,借用孙机先生一篇文章的标题,“凡物皆有可观”,端看如何发现和记录。
把物与记忆联系在一起,在中国文学和文化史上,渊源有自。李清照战乱中流徙播迁,一篇《金石录后序》讲述的就是她身经丧乱、重理藏物的故事。忆物同时也忆人,与物之聚散相伴随的,是生命中的创伤与纾解。名物之学的文章在现代中国文学中其实也有一个脉络。可以说沈从文先生开了个好头,后面,王世襄、扬之水、孟晖、赵广超等诸位先生皆各有擅场,作品文质俱佳,带给人丰富的感受和启迪。他们都是通过对一些日常物件的书写来展现出历史与想象、“物”与生活之间的对话。李旻曾为扬之水的《终朝采蓝》写序说:“所述好像随机拍摄的平凡的生活特写,但镜头又总是落在这个文明恬静从容的瞬间。读来仿佛走入一间文人的书房,主人刚离开。想到这种雅致的场景在古今的干戈不息中总是那么短暂,就觉得她精心描述的是一种蕴于物中的理想,是这个文明一直怀想的生活。因为美,所以近乎静止。”通过“物”而展现出文明理想,与沈从文“花花朵朵、坛坛罐罐”的物质文化写作亦有共通之处。借助记忆,更借助记忆的书写,“物”成为不可异化的存在。经历了历史的沧桑之风,渗透了人世的悲欢离合,“物”中沉淀了深沉的生命的光华。因此,“物之记忆”就不单单是一种生活趣味,更是生命情怀,是历史的纪念碑。
关于物的文章不好写,除了文物方面的鉴赏文章需要丰厚的知识作为后盾以外,如何从日常生活习见的平常之物着笔而能不落窠臼,更考验的是作者的识见、性情和笔墨。掉书袋也许不难,难的是不隔膜、不做作的书写姿态,难的是“小”中有“大”—“小”是私人的记忆,“大”是历史的变迁。说到底,写物,不是在写收藏指南甚至投资导引,而是在写历史和文化,写人性和人情。前述这些作者的文章在今天为众多普通读书人所喜爱,正表明了他们的写作在今天的意义。我们在日常阅读中爬梳出一批认为能够体现《物之记忆》旨趣的文章,根据内容,大致分为七辑。分类亦只是大致而言,互相之间或有交叉之处。从“文玩”到“舌尖”,看似跳跃得厉害,但“物”本来就贯穿生活全部,如此想来,范围广些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物之记忆》,张春田主编,即将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