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作为“转化者”
2016-02-25许淑芳
许淑芳
那天下午,微信公号“会饮读书”的第三次民间读书会在纯真年代书吧举行,诗人、评论家和读者共读张定浩的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
那是二○一五年十月三十一日,杭州不应该是阴冷时刻。
纯真年代书吧在山腰,南临西湖断桥,周末的下午略显拥挤,山上来的人,湖边来的人,在门口歇脚、喧哗。然而,西南角的书房另有洞天,三十余人济济一堂,窗台上亦无虚席。爱诗的人们团团围坐着,像一朵开得饱满的花,满出了自身轮廓。在场的人谁也没有大声说话,悄悄地、诚恳地朗读着、交谈着,像下着一场秘密的雨。主席台上坐着翻译家文敏、诗人阿波和张定浩,由于三位都很低调,书吧主人不得不从旁调度,时而从门边喊一声“先让定浩讲几句吧”,时而又从窗口喊一句“让大家念念诗吧”。张定浩念了多首诗,他念起诗来轻轻的、慢慢的,像是只对一两个亲近的人在念。如果有两个人可以说话,他总是说“你说一下吧”,如果有两个人可以朗诵,他总会说“你来读吧”。与我同行的朋友悄悄给我留言:“诗人的气质有点阴郁呀。”然而,这是一种有力量的阴郁,当定浩读到父亲哄女儿睡觉的诗句时,一位杭外的高一女孩哭了。
篇与句
前排观众似乎都是有备而来,对定浩诗歌所知甚多,展开了丰富而切实的讨论。一位读者说,定浩的诗歌和阿波的诗歌不同,他读定浩的诗,总能从中找出几句漂亮的警句,而读阿波的诗,则觉得整体很好,但无法摘出警句来。阿波回应说写诗应追求整体,警惕警句,比如顾城的诗歌整体比他的警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要好。定浩也说自己诗歌中的一些警句由于被广泛传播他已不那么喜欢。然而,古今中外有哪位传世诗人没有留下警句呢?诗歌原本就是一种炼金术,警句是从生活和语言的矿砂中提炼出来的金子,只要警句的出现不突兀,如喷泉从大地涌向天空那样自然,就不应该被警惕。
关于警句与全篇的关系,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过论述,他认为“有篇有句”为上乘,其次宁取“有句无篇”而不取“有篇无句”。当然,王国维的标准是极高的,就连李清照的词也被打入了“有篇无句”之列。从我有限的阅读和私定的标准来看,张定浩诗歌中的警句是从诗中自然生长出来的,得到了全诗的依托,并不突兀。以《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为例:
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
细雨中的日光,春天的冷,
秋千摇碎大风,
堤岸上河水荡漾。
总是第二乐章
在半开的房间里盘桓;
有些水果不会腐烂,它们干枯成
轻盈的纪念品。
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
琥珀里的时间,微暗的火,
一生都在半途而废,
一生都怀抱热望。
夹竹桃掉落在青草上,
是刚刚醒来的风车;
静止多年的水,
轻轻晃动成冰。
我喜爱你忽然捂住我喋喋不休的口
教我沉默。
这首诗的标题是警句,“一生都在半途而废,一生都怀抱热望”也可算警句,而全诗的其他意象也都在表达同一主题,如“细雨中的日光”不那么猛烈,“春天的冷”不那么寒冷,“琥珀里的时间”已然停止但又并不消逝,这些都是对“不彻底”的阐释。这首诗中最动人的诗句是“有些水果不会腐烂,它们干枯成/轻盈的纪念品”。大部分水果终结于腐烂,而有些水果被岁月风干,越来越轻盈,它不在了却又还在那里,令人想起卡夫卡的写作追求:不从烟里掉进火里。烟,不热烈燃烧,也不凋萎成灰烬,来自于火,又高于火,隐隐其形,迢迢其意,似无还有。由于张定浩诗歌中的警句源自这样一种整体性自觉,因而当它出现时,不应成为禁忌,而应受到祝福。
隐喻与实体
在张定浩的诗歌中,比警句更突出的是隐喻,读诗会也讨论了张定浩诗歌中的比喻。卢贡内斯说:“隐喻是文学作品最根本的成分。”哈罗德·布鲁姆说:“诗本质上是一种比喻性的语言。” 博尔赫斯把能否写出好比喻当作衡量诗人的基本准绳,他说:“一个人如果写不好比喻,就不能称作诗人了。”诗人往往通过“陌生化”的比喻抹去覆于人们熟知之物上的灰尘,从而敞开幽微真理。比如眼泪,是人们熟知之物,有人把它比作“断线珍珠”,有人把它比作“飞雨”,而定浩找到了一个独特的意象来比拟它,在《眼泪》一诗中,他把孩子的泪水比作“烈日下的蜂群”。我们似乎可以听到连绵不绝之泪水正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似乎可以看到圆滚滚的泪正一颗撞上另一颗来不及避让。接着他又用“连通小心脏的蜇刺”写出了眼泪的尖锐、透明和疼痛。这一组隐喻有很强的“陌生化”效果,是对泪之“泪性”的敞开,是庞德所说的“思想与情感的刹那混合”。当我这样赞美这个隐喻时,定浩补充道:“这里还有一层意思,蜜蜂的刺是一次性的,眼泪也是这样,哭了第一次,第二次遇到相同的事情,就没有那么痛了。”眼泪之真挚源自孩童之未染,岁月会夺去哀愁,使我们坚韧甚而麻木,正因如此,孩子的泪水尤显珍贵。可贵的是张定浩并没有在诗歌中把“眼泪”与“蜜蜂”之间的深层联系全部揭露出来,这种留有余地的写作是对读者阅读水平的尊重,也是对诗歌艺术的尊重,它使诗歌成为一个神秘而内敛的能量场。
隐喻的魅力不只是使事物形象化,而在于隐喻中包含了诗人对事物的个体性认识,做不同的比喻犹如不同的诗人返回到自身的存在之河里捞出不同的鱼。在读诗会上,张定浩朗诵了《雨已经落下》。在这首诗中,他把大地比作“刀刃”,这一出奇的隐喻立即被读者注意到了,一位读者希望诗人能解释一下这一意象的含义。定浩说这首诗是经过修改的,最初写的是“坚硬的岩石,不动声色的泥土”,十分平实,再次修改时才把大地比作“刀刃”,因为当时一位朋友坠楼离世了。我们可以看到,这首诗的后面注了两个时间:2009.8.30,2011.1.31。青草覆盖的大地像地毯,不那么像“刀刃”,就像四月是春天,不那么像“最残忍的季节”(艾略特《荒原》),然而这些意象却带给了读者震撼。
于是,回到文敏为这次读诗会预设的主题上来了:何为真,何为美。张定浩说他信奉济慈“美即是真,真即是美”的美学主张。在济慈的《希腊古瓮颂》里,古希腊社会已然不在,人们通过花瓶上雕刻的场景真切地了解到古希腊时期人们的生活,也就是说,雕刻进花瓶的、成为美的事物方成为真。张定浩说:“‘真是个体所能接受的那部分生活。”我的理解是,只有被我们掌握了、被我们敞开了、成为了“美”的那部分生活,才是“真”。用里尔克的语言来表述便是,诗人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就是成为一个“转化者”,将不可见的“存在”转化为可见的“在者”,又将可见的“在者”转化为不可见的“存在”。“存在”与“在者”之间的转换,在诗歌当中,表现为用隐喻去召唤“实体”,找到一个隐喻的过程便是诗人用敏锐的感受力和准确的词汇去烛照“实体”的幽微之境的过程。
私密与共享
私密性的个体感悟是张定浩诗歌最动人的地方,我们从定浩的诗歌中,可按时间顺序隐约读出他的生活。他自己在论述顾城诗歌时也说:“抒情诗人本质上都是可靠的自传作者,他们的自传就是他们的诗。”张定浩在每首诗后面都标注了写作时间,多首诗后注有两个时间,更突出了诗歌写作过程与他的私人生活之间的紧密联系。然而,艾略特曾说:“一个人过了二十五岁,如果还继续写诗,他的诗歌应当有历史感。”读诗会也就此进行了讨论,我问定浩对此是否会有焦虑。他说不会,因为每个个体都生活在一定的时空里,必然在反映特定的历史,不存在超越历史的个体,因此私人的也就是历史的。德勒兹在论述卡夫卡时曾说过:“在少数族群的文学中,所有私人的历史直接就是公众的、政治的、流行的。”其实,只要个体的感受力足够敏锐,在任何族群里,私密的必然是公共的。
定浩诗歌超越私密性的第一法则是:自如地把特殊的个体性事件上升为普遍性领悟。《纸箱子》是这方面的佳作,诗人在第一段写到了“汛期”和“楼道里漂浮的纸箱子”,似乎是搬运行李的具体而纷乱的场面。接下来三段均以“我能不能告诉你……”起首,层层下落揭示真相。我能不能告诉你我听见箱子下沉的声音,我能不能告诉你箱子正在沉没,我能不能告诉你我们自己也在沉没。我们原以为箱子会顺流直下,成为礼物,在远方等候我们,没料到它却在中途下沉了。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过很多让我们格外心安甚至成为我们生存依据的“箱子”,那些我们以为能够依靠终生的物与人、事与情,事实上只是纸做的,在人生之河里每时每刻都在下沉,在流逝,我们总是在丧失。这首诗像一首层层下落、层层下落的歌,比《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更具可唱性,用一个字来形容便是“殇”。张定浩曾说:“必须先明白和感受到生活的悲惨和无意义,才能够更为认真地生活。”在这首诗的最后,诗人也表达了这种健朗和超脱:“而一切都不曾被毁灭,它们只是从水面消失。” 演绎了人生悲欣交集的细密之理,失去何尝不是拥有人生的一种方式。
在张定浩写他女儿的大部分诗歌中,私密性与普遍性都得到了较好的统一。比如哄女儿入睡时,他写:“一个人如何目睹自己入睡,/如何观看昼夜搏斗,/并提出各种各样奇怪的要求……”(《夜晚》)在陪伴女儿一天后,他爬上日常叙事的缓坡,音调升高了八度:“外面的风旗飘扬,江水也奔流,/一天正慢慢过去,你是/我走过的迷宫的道路。”(《一天》)目睹孩子的纯真、好奇、认真、热情,感受孩子跟那不可见世界的神秘联系,能够让成人卸下无谓的负担,疗治身上心上的旧伤新伤。“你是我走过的迷宫的道路”,世事如迷宫,孩子是道路,张定浩在这里表达了前人已经反复表达的那个普遍性真理:孩子是成人的老师。读诗会现场也有读者说这些诗虽然为一个特定的小女孩而写,但它们却又像是最好的情诗,能够跟所有人共享。其实把它们称作情诗还是狭隘的,它们的价值在于从最具体的生活中提炼出了最普遍的领悟。
通过跟传统衔接,使得创作的私密性被共享,并使得个人化写作具有一定的“历史感”,这是张定浩诗歌的另一特征。我读定浩诗歌的第一感受是,每一首诗似乎都有一个缘起,似乎是从另一首传唱已久的咏叹调的某处接唱下去的。读诗会现场,张定浩也不时会说:这首诗是受到勃朗宁诗句触动而写,写那首诗时我在听巴赫,而另一首诗与里尔克有关。张定浩已出版的著作方向各异,《批评的准备》是当代文学评论集,《既见君子》是古典诗词阅读札记,《我:六次非演讲》是他翻译的肯明斯作品。当代文学、古典文学、外国文学……正是这种兼容并蓄使他的诗歌拥有丰富的缘起。
古典文学、古典文化在张定浩的众多诗篇中化作了无法条分缕析的意境,然而在一些篇目中我们依然可找出端倪。在《夜晚》这首诗中,当诗人写到梦中哭泣的孩子时,写有这样三行:“一个人如何是火焰里身,/又如何是炭库里藏身,/外面月光如雪如鹭……”前两句化用自《五元灯会》里记载的禅宗公案“投子焰漆”,雪峰义存禅师与投子山大同禅师一问一答,讨论本性的“光明之境”和“黑漆之境”,语多机锋。而张定浩用“炭库里藏身”和“火焰里身”来写梦中哭泣的孩子,写出了孩子既在黑暗的炭库里(深夜的睡梦)藏身,又在火焰里(白天留存的碎片)斗争的情形,暗含着诗人对孩子在明暗交替中所经受的不明悲伤的关怀。后一句“月光如雪如鹭”则把“火焰”与“炭库”之间的交替带向了纯然澄澈的宁静与光明之中。把“月光”比“白雪”尚属常见,比“白鹭”却不多见,这也得归功于定浩的古文功底。《宝镜三昧歌》中有“银碗盛雪,明月藏鹭”,警玄禅师的诗偈中有“鹭倚雪巢犹自可,更看白马入芦花”,这二处都把明月和白雪、白鹭相联系。“白雪”“白鹭”并不是两个独立的意象各自比拟月色,而是“白鹭”融入了白雪之中,也融入了月光之中,三者以白融白,营造出了天地一色、界限消弭之境。这三行诗信手拈来,随意而贴切,像是三行有魔力的祈祷,使梦中哭泣的孩子开始均匀呼吸。这三句是张定浩化用掌故的最佳典范,他的诗歌中另有一些对前人诗句的引用却显得生硬,如《玛格丽特与大师》对《诗经》“风雨如晦”的引用,《雨已经落下》对里尔克的“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的引用。摘章引句在古典诗词写作中并不少见,甚至造就过不少文坛佳话。在二十世纪西方现代派诗歌中,“引用癖”更是大行其道,如艾略特几乎把《荒原》写成了“百衲衣”。然而,在一首极短的现代诗当中吸收人们已然熟知的旧句,其实是十分危险的,诗人要用很多创造性才能抵消那旧句带来的“债务”。
谋篇布局上,张定浩的诗歌里传统的影子也时隐时现。在读诗会上,我们谈论了他的诗歌的结尾艺术。在我看来,《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的结尾两行“我喜爱你忽然捂住我喋喋不休的嘴/教我沉默”像个定音鼓,给整首诗定了调子。用结尾来定音是一种中外皆有的古老诗歌传统。不过,也有读者认为这个结尾使整首诗的意境变窄了,使一首多重含义的诗变成了只是一首情诗,如我的老同学志军去年年底在朋友圈转发这首诗时,只写了一句评语:“最后两行似乎多了。”当我们再次谈起这个结尾时,他引了李义山诗句“古来才命两相妨”来作答,意为“劝君莫强安蛇足”。相较之下另一首诗《卷耳》的结尾也许更为出色:
能有力量长久跟随我们的
是刺,不是花瓣
这是多么悲哀的想法。
当满头大汗的少年从灌木丛中跑出,
细小的卷耳沾满他的全身,
他才不会这么烦恼。
他将像收集子弹一样,收集这带刺的卷耳,
预谋着在来日的课堂上
发动一场针对长头发的战争。
他这么想着就笑了。
不远处,采野菜的妇人
仍低着头。
诗歌前半部分,诗人刻画了一个少年的形象,从少年的举动中找出了那种不叫人喜爱的植物的可喜之处,体现出一种健朗的人生态度,这已经是完整的诗篇。然而,诗人在结尾处荡开一笔,写到了埋头采野菜的妇人,使得昂扬的调子低了下去,同时造成了场景之间的对话,使诗歌具有了更开阔的空间,其意蕴就像国画中画完花瓶又信手画了一只猫。当我这样评论《卷耳》的结尾时,阿波跟定浩交谈了一句。阿波说,他初读此诗,在结尾处注了一笔:“这段将来会删去。”诗歌的阅读和接受比其他文学样式更主观一些,跟不同读者的生活、心绪,以及审美期待相关。然而,臧否与否都是相逢。
把生活的矿砂转化为警句,把实体表现为隐喻,把私密经验转化为可共享的领悟,这是定浩诗歌的特点,也是作为“转化者”的诗人的写作要诀。读诗会接近尾声时,文敏问了个严肃的“八卦”问题:两位诗人有没有特定的写作对象,有没有激发自己写作灵感的女性?这时候定浩供出了阿波的女神。有时候女神就在一步之遥,她在角落里坐着,像一只幽深的猫,这时再看阿波,就很像根雕了。定浩又说自己是为失去的人写作,随之他说起了布罗茨基的《取悦一个影子》。失去的人对诗人而言也许是某位特定的女性,然而从诗歌艺术上来说,则很可能是一整个传统,这当中又何尝不是私密性与公共性之间的转换呢?
读诗会结束时天黑了下来,爱诗的人们从不同的路下山去,走向北山路,走向松木场。“会饮”是古希腊社会普遍流行的一种文化习俗,各行各业的人们聚集在宴会上,把酒讨论问题,歌颂诸神。这里的“会”不只是聚会,还是心领神会。这次“会饮读书”活动把诗人、评论家和读者召集到一个紧凑、温暖的空间里作现场互动,短暂地打通了艾布拉姆斯所说的文学四要素:作者-作品-读者-社会。作为一名尚未来得及全面阅读定浩诗歌的诗歌爱好者,我愉快地领会到,在我已然猜到的谜语里还包含着缤纷的谜,像头状花序,一朵花里包含着无数花;像复眼,一只眼里有无数眼,这是诗歌阅读与鉴赏的无限开放之美,也是“会饮”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