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林赛:重新发现长城
2016-02-25向治霖
向治霖
那还是1967年,读初中的威廉·林赛床头放着三本书:《圣经》、祈祷书和地图册,他最喜欢翻阅地图册,手指沿着长城的雉堞线滑过,脑中幻想着长大后从长城的一端走到另一端28年前,当29岁的英国小伙威廉·林赛带着一股探险家精神深入中国河西腹地,看到万里长城的其中一小段时,他大概没想过,原本想要征服的这个庞然大物,后来却与他建立了一种相互陪伴的关系,一直持续到现在。
自从来到中国,威廉·林赛一直是国内媒体争相竞逐的红人。28年前,因成为独走长城第一人,威廉·林赛的事迹被新华社报道后,就曾引起一时大量关注;但最为人们熟知的是他从1998年起,一直坚持坚守在长城上捡垃圾,并带领一批志愿者做起了长城“清洁工”,随着国内环保意识的加强,威廉这个长城上的“洋清洁工”作为先进人物,几乎是“隔三岔五就被报道一次”。
与其保护长城的事迹相比,威廉·林赛在长城学术上做出的贡献却鲜被人提起。实际上,他不仅在上世纪末为中国研究长城提供了大量照片,而且近年来还在蒙古发现了历史上未被记载的西夏时期建造的长城,2016年1月,继《独步长城》、《万里长城百年回望》、《俩个威廉的长城》和《我的长城生活》后,威廉·林赛第五本关于长城的书《虚拟长城展:50件长城文物》正式出版。
不同于之前的作品,威廉·林赛这次将目光不在于砖石垒起的雄伟长城,而是以世界各地博物馆中与长城有关的文物为载体,试图从挑选出的50个文物下手,解构长城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特点,再加以串联整合,探索这个世界上最长人工建筑的文化内涵。
从嘉峪关到山海关
从在《牛津学生地图册》上看到长城的那一刻起,11岁的英国少年威廉·林赛便对这个被标注为China的陌生东方国度萌生了好奇心。那还是1967年,读初中的威廉·林赛床头放着三本书:《圣经》、祈祷书和地图册,他最喜欢翻阅地图册,手指沿着长城的雉堞线滑过,脑中幻想着长大后从长城的一端走到另一端。
1986年,29岁的威廉终于做好了准备,“那时身体状态好,花2小时35分钟就能跑完一次全程马拉松,而且当时也没有恋人和贷款的牵绊”,背包里装着简易的户外装备和一台照相机,威廉来到中国,计划从河北山海关开始,越野跑完整段长城,一直到甘肃嘉峪关,来一次“长城马拉松”。
因为路线很长,威廉一开始打算轻装上阵,只带了16卷胶片,“当时一卷胶片重200克,带多了会成为负担”,然而却没想到带的衣服不合适,天气太过炎热,威廉很快感到身体不适,不得不中止长跑。第二年4月,威廉再次来到中国,这一次他在装备准备上作了不少调整,路线也改为从嘉峪关开始,由西向东直至山海关。
从儿时起就深深迷恋着的长城如今就在眼前,威廉挨着长城一边跑,一边欣赏路途上的风光。在地势平坦的甘肃一带,长城看起来十分突兀,有时威廉会停下脚步,站在墙边向远处纵目望去,天空、沙漠还有绵延的长城都一览无余。大多时间里,沙漠的宁静令人心悸,暴烈的阳光像探照灯一样,从天空直射到大地上,令威廉感到如同身处梦境……
“长城马拉松”十分艰苦,但威廉并未有过放弃的念头,相反地,他却深深沉醉于此。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的忍耐,我的孤独得到了回报——在今天的旅行者中,有幸欣赏沙漠长城景象的,恐怕只有我一人。”
但探险毕竟不是观光,到了晚上,沙漠变得异常寒冷,时常还有大风吹起,所以每在日落前,威廉需要去附近的农民家中落脚借宿,“有时候找不到农家,只好在荒郊野外睡了,那感觉可是非常糟糕的。”威廉告诉记者,一路上遇到的农民都非常热情,招待他吃饭,腾出地方来给他睡觉,当时威廉只会用中文说“你好”、“我是英国人”这样的句子,其余表达只能靠手舞足蹈,但仍能和当地农民聊起来,还挺尽兴。
路上也遇到过十分危险的情况。有一天,威廉刚想坐在墙边休息下,两条体格健硕的牧羊犬突然出现,朝着他一边叫一边飞奔过来,吓坏的他拿起手边的树枝和石头就往狗砸去,最终在20米左右的距离里双方对峙起来,两条狗依然凶恶地叫着,露出满嘴獠牙,每当狗靠近一点,威廉就砸出石头逼其退后,就这样一直僵持着,直到牧羊人出现,威廉才得以脱身。
威廉清楚地记得自己最终到达山海关那天是1987年12月4日,距离他从嘉峪关出发已过了78天。到山海关没多久,他就接受了闻讯赶来的新华社记者的采访,在报道出来后,威廉的行为引起了人们热烈的关注,而他也被媒体称为独行长城的第一人。
走不完,看不够
从嘉峪关到山海关共2470公里的行程,威廉用了78天时间徒步走完,回到了英国后,他将这段经历写了下来,一年后,威廉第一本关于长城的书——《独步长城》顺利出版,在英国、德国等地颇为畅销。
按照威廉之前的计划,他的少年梦想原本在此就画上圆满的句号了,从中国回到英国后,他就要开始找工作了,“可能会去一个大学里当讲师吧,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威廉笑了笑,表示自己的预计错了,“长城是走不完的。”他告诉记者,“这次徒步让我意识到长城是一个多么复杂的工程,而我还远远没有看够呢。”
不仅如此,威廉在这次中国之行中还收获了爱情。他被一位在北京工作的中国姑娘吴琪吸引,两人于1988年4月14日在吴琪的老家西安登记结婚,“如此一来,就更不可能离开中国了。”威廉说,婚后他决定留在中国,继续探索长城。
经过短暂的过渡,1994年,威廉和妻子吴琪从英国来到北京,威廉开始在中国日报社和新华社担任特约记者,而吴琪则做起了全职太太。二人的生活渐渐安定下来,对于威廉来说,北京北边郊区的长城遗迹,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他去看看。
威廉很快落实了行动,一旦时间允许,立马奔去看长城。那时候北京的汽车还少,而公交车“环境有点差,而且路线也太绕了”,威廉索性买了一辆山地自行车,每到周末就往怀柔骑,“到后来,甚至看长城成了我的主业,记者工作变成副业了。”威廉笑道。
此后的连续几年里,每逢周末威廉都要往京郊跑。一到周五就迫不及待地回家换身衣服,然后从家里骑近8个小时的车到长城,当晚就在长城上用防潮垫和睡袋凑合着过一夜,隔天6点前起来,开始观察长城,不停地拍照,一直到周日中午再收拾东西准备下山,而到家时一般都是快5点了。
“1987年的那次探险留下了很多遗憾,一方面,当时长城有些区域并不完全开放,另一方面,由于太过急于赶路,因而其实错过了长城的许多东西没看。”威廉表示,想通过对北京周边长城的长期观察,弥补心中的缺憾,至少把北京周边的长城看个清楚吧。
“不爱长城非好汉”
经过连续多年对长城进行探索和考察,威廉不知厌倦地在长城上走来走去,从长城路到砌成长城的一块块砖石,再到更加细微处,威廉观察得越久,越感到长城是一座挖不完的宝矿,但几年下来,有一天,威廉向妻子吴琪抱怨,这座宝矿似乎越来越脏了。
“最初上长城时,几乎只有我一个人,后来渐渐地开始有一些摄像师来这里拍照。”威廉向记者回忆,那些人开着车来,身上都带着非常专业的摄影器材,但他们环保意识极差,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环保意识,“比如拆完东西后的包装袋,在他们手里很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长城上。”威廉向记者强调“落”字,因为整个过程连个扔的动作都没有。
听了威廉的抱怨后,吴琪告诉他:“你只有两条路:要么闭上嘴,接受现实;要么做点什么。”从那时起,威廉他开始关注起长城上的垃圾问题,每次去长城,他都会捡拾游客留下的垃圾,带回城里来扔掉。
然而他意识到,仅凭自己一人捡垃圾是远远不够的。1998年4月,威廉召集120多位来自世界各地的志愿者一同来到长城捡拾垃圾,从2002年开始,他还在箭扣长城附近设立了环保基地,雇佣了附近6名村民,带着他们每周五和周一上长城沿线捡拾垃圾,“长城干净些,也能让周末来这里的游客可以少扔点垃圾。”
2001年,威廉和吴琪等人创建了国际长城之友协会,他提出“山野之约”,号召大家“带走垃圾,不随地乱扔”,并将环保标语做成提示牌,安置在长城上,还将“不到长城非好汉”换了个字,改为“不爱长城非好汉”的口号,希望以此让游客有保护长城的意识。
威廉坚持20多年来清洁长城的事不久便引来媒体关注,人们很快知道了在北京八达岭长城有一个“洋清洁工”。
“其实清洁长城和在家里打扫卫生的体验完全不同,清洁长城是在大自然中,有壮丽风景伴随,还有一种为长城做了贡献的成就感。”威廉表示,每次和志愿者清洁完回来,大家心情都是非常舒畅的。
到现在15年过去了,已经60岁的威廉不再每周上山,但每去一次长城,仍会带回来大包小包的垃圾,在威廉的影响下,他身边的朋友和两个儿子,甚至儿子的同学也加入到了保护长城的队伍中,“刚刚过去的2015年,我们捡了188包垃圾回来”。
尽管长城景区的卫生状况仍然不乐观,但威廉告诉记者,近年来,到长城的游客越来越有环保意识,否则以如今长城客流量来看,再后来的人恐怕只能看见垃圾而看不到长城了,“我始终相信,个体的力量一个个叠加,最后就能改变现状”。
让文物开口说话
从长城上的“洋清洁工”开始,威廉·林赛作为一个保护长城的英国人,为人们所熟悉,“相关的报道隔几年来一次,隔几年又来一次。”威廉有些无奈地笑笑,说自己当年的那些故事都对着镜头讲了不知多少遍了。
相比之下,威廉·林赛在对长城研究方面的工作则低调得多,2015年年底,他的新书《虚拟长城展:50件长城文物》正式出版,而这已是他第五本关于长城的书籍。
与已出版的四本不同,这本书中的主角不再是威廉自己,也不是砖头堆砌的长城,而是完全由文物来担当,而这一想法,则是在一次在博物馆参观过程中,威廉突然灵光一闪想到的。
在博物馆参观文物,一直是威廉了解和研究长城的重要途径,2012年的一天,在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的一家博物馆中,威廉如往常一般面对着馆内的收藏品仔细地观察着,“突然一个想法进入我脑袋。”威廉发现,博物馆中很多文物都只有名称、日期和被发现的地点,但它与它身处的时代会是什么关系?他进一步想,如果文物会说话,它会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我本人是历史学家尼尔·麦格雷戈的铁杆粉丝,他的《大英博物馆世界简史》给了我写作这本书的启发。”威廉表示,他想像尼尔·麦格雷额那样,挑选出合适的文物,再通过揭示文物之间的联系,这样就能令读者将文物放到历史背景中去理解,从而让它自己开口说话。
有了想法后,威廉开始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馆间奔波起来,最终选中了50件与长城相关的文物,其中收录了30件中国文物、8件蒙古文物,另外12件则零星地分布在其他国家的博物馆或收藏者手中。文物分布散乱,导致这本书的采写工作极其不易。
在准备素材阶段,威廉去了近10个国家寻找文物,他告诉记者,虽然过程很辛苦,同时这次新书旅途也让他大开了眼界。
为了了解“长城的敌人”——中国北方游牧民族生活的地方有没有残余的文物、遗迹,威廉前往蒙古国,在蒙古与中国的边界处探访古长城遗迹,正是这次探险,让威廉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观察到的仅仅是“中国的长城”,而长城本身是古代中国为抵御攻击而建立,“长城作为一个故事,它有两面性”。
在蒙古国,威廉共收录了8件文物,其中,有一个勾勒出了匈奴士兵面部的腰部铜饰给威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尽管世代不同,但通过铜皮,威廉仍觉得与士兵仿佛打了个照面,让他感受了长城另一面游牧民族的生活。
另一重大收获也发生在蒙古之行,在蒙古国与中国的边境上,威廉看到一段以前从未见过,也没听说过的长城遗迹。好奇的威廉提取了一些砖石样本,拿到美国进行炭14检测后发现,这段遗迹修建于西夏时期,而目前的文献记载上并没有这一时期的记载。这一奇遇令威廉惊喜不已。
中国的朋友
新书收录的50件文物中,有的是与长城有关的文献资料,如古代文书、地图等;也有在长城里发现的物品,如古代兵器石雷,刻字的石碑拓片,和曾俯视城墙的大炮等,甚至还有一些看上去匪夷所思的“文物”。其中最奇怪的,当属捷克作家卡夫卡的小说《万里长城建造时》了。
威廉在书中收录的,并非每一件都是传统意义上的文物。他告诉记者,它们在书中的地位都是不可或缺的,“虽然卡夫卡从未见过长城,但他根据想象写出的《万里长城建造时》却是那个年代,外国人最开始接触和认识长城的一扇门”,就像“孟姜女哭倒长城”这一民间故事,威廉认为不少中国人也是从这里开始接触长城,尽管是虚构的,但影响较大,所以也不能忽视。
用了近3年的时间,威廉一件一件地找到这些文物所在地,联系相关的博物馆或者收藏家,提出申请,希望能够见见、了解这些文物。当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配合,但一次不行,就来第二次,威廉总能说服对方同意他的要求。除了梵蒂冈博物馆,提起这事儿,威廉至今仍觉得窝火。
在梵蒂冈博物馆,有一幅名为《波吉亚长城古卷》的长达7米的地图,其制作时间可追溯至1695年左右。威廉非常渴望把这幅地图收录书中,于是写信给梵蒂冈博物馆,但对方没回。于是,威廉动身前往梵蒂冈,然而不巧,这幅地图首次被借到国外去了。
但威廉不愿放弃,看到梵蒂冈博物馆正在为保护那张地图筹集资金,他写信给策展人表示愿意帮忙,但却受到一封“态度恶劣”的回信,“策展人不想有任何外人参与,尤其是我这样一个被认为是中国的朋友的人”。
这样的回复让威廉大感意外,“博物馆是学习知识的最好课堂,但有的策展人像监狱里的看守一样,手拿着钥匙,把文物关起来,想方设法把人拒之门外。”威廉愤愤不平地说道。
《虚拟长城展:50件长城文物》的出版,将威廉这三年来东奔西走耗费的心血凝结成册,保存了下来,但他脑袋中的想法还远没有用完。对于长城,无论是学术研究还是保护的问题,威廉都有自己的一些新想法,计划着将来去实现。
威廉说,下一步,他希望能到大学去开展保护长城的课程,动员更多年轻人了解长城、加入保护长城的队伍中来,“我还希望能在大学里建立一门学科,名字就叫长城学,这对保护长城是有很大帮助的。”威廉告诉记者,接下来他还将继续办和长城有关的展览,让外国人认识长城,同时也可以通过长城了解当下的中国。
“现在许多外国人不明白,为什么中国发展如此迅速,甚至快要超过美国了。”威廉表示,如果他们能了解长城,就可以明白,漫长的历史中,中国长期都是最大的国家,这并不稀奇。此外,威廉告诉记者自己还将以自由研究者的身份,继续去蒙古研究“中国境外的长城”,“蒙古国内没人专门搞长城研究,但这个却是尤其等不得的”。
威廉表示,这些还在脑袋里的新想法,也许会出现在他的下一本作品里,说这话时他笑了小会,接着又改口:“不过也说不定,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有新的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