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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深赤浅迷人眼

2016-02-25陈鲁南

读者欣赏 2016年2期
关键词:红色

陈鲁南

红色,大约可以算作中国人最喜爱的颜色。几千年来,无论庙堂之高抑或江湖之远,无论隆礼重典抑或乡习民俗,无论女儿梳妆抑或文人戏墨,都曾经,或者仍然,在广泛地运用红色。基于繁盛昌明的中华文化,古人还发明了多种语汇,来指代不同的红色,按照颜色的深浅程度分,大约有绛、赤、朱、丹、红等数种;按照制作原料的不同,又有赭、茜等称呼。

据说,生活在冰天雪地里的爱斯基摩人深爱白色,用200多种不同的名称来区分不同程度的白。因此,在茫茫的雪原上,他们可以迅速分辨和锁定某个位置,以寻找路径和捕获猎物。而在外乡人眼中,那里仍是一片了无边际的白。

明眼人可以轻易看出,爱斯基摩人对白色的喜爱和命名,很大程度上出自生存的需要,而我们的先人对红色的诸多命名,却似乎多是基于审美的情趣。虽然没有几百种之多,但“可爱深红爱浅红”,亦各自成趣,各有故事。了解古时的红色,须从弄懂这些字眼入手才好。

古人以“绛”指代颜色最深的红色。《说文解字》里说,“绛,大赤也”,就是说是比“赤”还要重的红色;而“赤”的浓度,已在其他诸多红色之上了。

“绛”字是个形声字,以“丝”为偏旁,表示它作为绸缎衣服等物品之染料的属性。绛是用一种叫做绛草的植物作为原料提炼出的红色。成书于秦汉年间的《尔雅》里说,绛草出产于临贺郡,可以做染料,也可以食用。临贺郡在今日的广西境内,战国时是百越部落聚居的地方。秦始皇吞并六国后,又攻百越,把这片地方也纳入了中央政权的管辖范围。此后,中原的汉人不断迁入,与当地的少数民族混居、贸易。想来,绛草应是当地的特产,在民族融合的过程中被推广到了中原,由于人们对红色的喜爱而广为流传。

“绛”这种浓重的红色在汉代用得很广泛。东汉的著名学者马融在给弟子们授课的时候,以绛纱作帐,学生站在帐前,而帐后站一排女乐手鼓吹敲打,两边还站着美貌的侍女。马融为人风趣开朗,又不拘礼法。他首创了助教制度,让资深的学生去教刚入门的学生,还招收了一批女弟子,这些做法颇有些惊世骇俗。他故意在讲课时以声色诱惑来锻炼学生的注意力,后来也成为著名学者的郑玄在跟随他学习时,在帐前听讲3年而目不斜视,令马融十分惊异。

马融的弟子很多,成就突出的也不少,刘备的老师、政治家卢植就是其中之一。郑玄的影响力更大,刘备兵困徐州,危在旦夕,是靠了郑玄的一封“介绍信”而得到了袁绍的帮助。这批著名的师生引出了大批的典故和成语,比如,后人以“绛帐待坐”喻学生就学,用“绛帐授徒”、“绛纱设帐”喻老师传道授业解惑,用“绛帐”、“绛帷”指代老师教授学生的场所。马融曾任南郡太守,在今荆州一带长期讲学,后人在这里建造了“绛帐台”,以纪念先生之风。绛帐台曾毁于日寇侵华的战火,近年又得重建,彰显了国人尊师重教的传统。

除了绛帐,两汉魏晋之时还有绛旗。三国时魏国的学者张揖作《广雅》,说“凡九旗之帛皆用绛”。“九旗”是《周礼·司常》中规定的一种礼器,是代表不同等级和用途的9种旗帜。张揖说当时的九旗都染成了绛色,可见这种颜色还带有一定的政治含义。

此外,汉时人们还把银河称为绛河。因为当时的天文学理论是以北极为基准,银河在北极之南,以红色为代表,因此借南方之色而称之。后来晋人王嘉在《拾遗记》中说,南海确实有一条河叫绛河,河水全是红色,水中有很多的龙和鱼,而且肥美可食,说得煞有其事,虽不可考证,但至少展示了丰富的想象力。

“赤”是比“绛”稍浅、比“朱”偏暗的红色。《易经》的“困卦”中有“困于赤绂”之语,东汉学者郑玄注解说“朱深曰赤”,间接说明了“赤”、“朱”二者的区分。王莽建立新朝后,民不聊生,以樊崇等为首的农民起义军“以朱涂眉”,作为标记;朱色纯红,但眉毛是黑色的,混在一起就是赤色,也就造就了名震天下的“赤眉军”。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里称赞东家之子的美丽,说她“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晋代学者傅玄阐述为人处世的准则,提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些都是读书人耳熟能详的话,却也在无意中区别了“朱”和“赤”两种颜色。

《尚书·洪范》中说:“赤者,火色也。”《说文解字》则说:“赤,南方色也。”许慎写《说文解字》时,“五行”学说已经流行了许久,南方就代表着火,南方色也就是火色。“赤”、“南方”、“火”这些概念融为一体,所以主宰南方的神灵被称为“赤帝”,这才有了汉高祖自称“赤帝之子”而尊崇红色的说法。

“朱”是先秦时古人认为最纯正的红色。《说文解字》说“朱”的本义指“赤心木,松柏属”,所以朱字的造型就是“木”中加“一”。“木”表示朱字的植物属性,“一”则是一个指示性的符号,标在“木”中,象征树心,而这树心的颜色也就被称为“朱”。也有人以“五行”理论来附会,说红色的树心象征着南方之火,“朱”字就是树里藏着南方之火,所以代表红色。其实“朱”字在甲骨文中便有了,而“五行”之说起于西周末年,差得很远呢。

有学者考证说红色树心的松柏类树木曾广泛生长于我国华北地区,所以古人很早便认识和熟悉了朱色。在周朝,朱色还被视为正色,具有高于其他各种颜色的地位。按照周礼,在举行祭祀这种一等一的大事时,天子、诸侯都要穿朱色的衣服,以示恭敬肃整。不过到了春秋以后,诸侯们不再守规矩,开始在服装的颜色上玩花样,于是孔夫子才生气地说:“恶紫之夺朱也。”

比孔子稍晚的墨子,在其著作中还写到了一个有趣的涉及朱色的故事,说昏庸的周宣王杀了忠臣杜伯,而杜伯的鬼魂在宣王出猎时“执朱弓,挟朱矢”,将宣王射杀。后来有学者认为此处杜伯是以红色的弓箭作为武器,表示复仇光明正大;也有人认为是以红心木做的弓箭为武器,但同样表示正义。无论哪一种解释,都可以看出“朱”的色彩含义和本义是被广泛认可的。

“朱”与“赤”在颜色上是有一定差别的。前面提及,郑玄认为“朱深为赤”,即赤深于朱;但按照周人的织染工艺,丝帛在红色颜料中染3遍后的效果叫“赤”,染4遍叫“朱”,似乎赤红是浅于朱红。不过,不论二者孰深孰浅,在地位上,“朱”是始终高于“赤”的。周朝时天子和诸侯都佩戴皮做的护膝,称为“绂”,天子的护膝乃是朱色,诸侯的则是赤色。周朝都城周围的县称为“赤县”,也表明是外围。

至于为何周人以“朱”为正色,而不器重“绛”或“赤”,学者们也有自己的看法。清代的文字学家段玉裁注解《说文解字》,在其中说,“绛”即大红,而“大红如日出之色,朱红如日中之色,日中贵于日出”,所以“朱”为正色。这种解释别具一格,可作一家之言吧。

“丹”是比较鲜亮的红色。《说文解字》说“丹”是“巴越之赤石也”,就是巴郡、南越出产的红色石头。《史记·货殖列传》记载,巴蜀有一位名叫清的寡妇,她的祖先在今重庆涪陵地区挖掘丹矿,“擅其利数世”,也就是世代经营,成为当地有名的巨贾。秦始皇似乎十分仰慕她,专程请她去咸阳做客,还为她修筑了一座“怀清台”。寡妇清的丹砂矿石,民间也称“朱砂”,可见“丹”与“朱”在红的程度上差得不太远,而且都是以原料来命名。丹砂矿石磨成的粉末色彩红艳,可以经久不褪。早在殷商时期,人们就已发现了它的这种特性,并将其涂嵌在甲骨文的刻痕中,以使文字显得醒目,后人专称之为“涂朱甲骨”。

《康熙字典》解释“丹”,干脆说其含义之一就是“以朱色涂物”。“朱丹”甚至在古文里构成了一个组合词,经常被使用。《玉台新咏·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开篇便描述焦仲卿妻的美貌,“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形容她手指纤细白嫩,嘴唇娇艳红润。汉时善写骈文的扬雄有“朱丹其毂”之语,说的是车轮涂成红色的车子,而朱轮车是当时达官贵人身份的标志,这里“朱丹”说的就是红色染料。宋朝诗人梅尧臣在《正月十五夜出回》诗中有“去年与母出,学母施朱丹”的句子,写一个小姑娘跟着母亲妆饰容貌,这里的朱丹却是指代了胭脂粉黛。

当然也有“丹朱”这个词。尧的儿子就叫丹朱,因出生时浑身红彤彤的,所以取了这个名字。丹朱聪慧异常,发明了围棋,但因为他品德不好,尧最终把帝位禅让给了舜,造就了一段佳话。不过这故事是儒家编的,不买账的人很多,台湾学者柏杨先生就考证说舜是设计阴谋陷害丹朱,又迫使尧下台让位。《竹书纪年》里也有“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不与父相见”的记载。当然,这次政治斗争跟颜色没什么关系,倒是后人把丹朱的名字作谜面,出了个字谜,谜底是“赫”,因丹是红色,当然就是“双赤”了。由这谜语也可看出,这几个表示红色的字,在实际使用中没有太严格的界限,经常是可以互换的。

而严格一点来讲,“丹”与“朱”肯定有区别。《礼记·玉藻》中有规定天子、诸侯、大夫、士人乃至老百姓各该穿什么样的服装的内容,说天子戴朱缨,诸侯戴丹缨,“丹”自然低“朱”一等。但儒家这些陈腐信条,能被坚持的实在不多。这两个字后来还是经常被混用,比如皇帝的御笔朱批,就被称为“丹诏”,唐人韩翃有“身着紫衣趋关下,口衔丹诏出关东”之语,写的是将军奉旨出征的场面;戎昱有“身欲逃名名自随,凤衔丹诏降茅茨”之句,说自己的朋友不想当官,但皇帝偏来征召。从这种使用情况看,“丹”与“朱”并未区分得十分明显。

“红”最早的含义其实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粉红色。“红”跟“绛”一样从“丝”旁,一看就知与衣物染料有关。《说文解字》里说“红,帛赤白色也”,就是红白混合之色。汉末学者刘熙著《释名》,是一本训诂学著作,其中说“红”字是“白色之似绛者”,同样是粉红色的意思。《论语》里说“红紫不以为亵服”,更是用的本义,要求人们不能用浅红或紫色的衣料做便装—在夫子看来,这样是有伤风化的。

清人段玉裁补充《说文解字》对“红”的释义时,加注说:“此今人所谓粉红、桃红也。”可见“红”字到了清代,含义已有很大变化。其实,中原地区人们对红色的喜爱,在汉代时已相当广泛,而民间的表述总不似学者或官员那样严谨甚至刻板,动辄还要区分是深色的“绛”还是明亮的“丹”。从那时起,在百姓的口耳相传中,“红”已逐步泛指各种深浅不同的红色,成了总括绛、赤、朱、丹等字的字眼。

古人也曾用“茜”表示大红色,其意来源于茜草这种染料。茜草科植物在我国分布得非常广泛,约70属,450种。商代的妇女已学会使用胭脂,而用来制作胭脂的红蓝花就是茜草的一种。《诗经》里曾用“缟衣茹藘”指代一个穿白衣佩红丝巾的女子,“茹藘”也是茜草科。还有提炼绛色的绛草,也属此类。《史记·货殖列传》中有“若千亩卮茜……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的记载,意思是家有千亩茜草田,收入就相当于千户侯的水平,可见当时栽植茜草利润丰厚。

以“茜”代红,在文学作品中常见端倪。李商隐描写一个弹筝的歌伎,“茜袖捧琼姿,皎日丹霞起”,是说这红衣女子的美丽,如同阳光照耀在升腾的云霞上一样。苏轼写一群姑娘争着看热闹,“相挨踏破茜罗裙”,意思是把红裙子都踩坏了,十分欢乐。王实甫的《西厢记》第五本第一折,有崔莺莺思念张生的内心独白,“这些时神思不快,妆镜懒抬,腰肢瘦损,茜裙宽褪”,意思是人饿瘦了,红裙子都显得宽大,真是既苦涩又甜蜜。贾宝玉撰《芙蓉诔》则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明悼晴雯之死,暗伏黛玉之亡,确实凄凉惨淡。

“彤”是从“丹”演化出来的字,左边的“丹”就是丹砂,右边的“彡”表示装饰。《说文解字》说:“彤,丹饰也。”也就是说其本义是以红色作装饰。《诗经》中流传甚广的《静女》一篇,有“静女其娈,贻我彤管”的句子,就是这个美丽的女子把红色的苇管送给了心慕她的“我”。周朝的天子则喜欢把“彤弓”、“彤矢”,也就是涂了朱漆的弓矢,赐给有功劳的诸侯。这种礼仪制度一直延续到春秋,《诗经·小雅》中《彤弓》一篇就是对此的反映。后来,“彤”逐步直接代称红色,天子仪仗中的红伞就称为“彤芝盖”。汉朝的未央宫用朱红色漆刷中庭,称为“彤庭”,后世常以之代称皇宫。杜甫曾有“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的诗句,说朝廷分赐下来的丝帛,都是贫苦女子所做,而她们的丈夫还要在皮鞭的驱赶下去修补城楼,深刻地揭示出彼时劳动者所受的压迫。至于“彤云”、“彤霞”、“红彤彤”等词,至今还在使用。

“赭”是红褐混合的颜色,并不纯正。《说文解字》里说:“赭,赤土也。”土色黄褐,其中因含有铁的氧化物而发红,二者混合而呈红褐色。赭石或赭土都曾被古人作为颜料,某些地方的风俗,还喜欢把这种颜料涂在脸上。《诗经·邶风·简兮》有“赫如渥赭,公言赐爵”之语,描写一个高大魁梧的舞师脸色黑红,如同涂了赭土,因舞技出众而被国君赐了一杯酒。

《新唐书·吐蕃传》则说吐蕃“以赭涂面为好”,也有这种风俗。近代学者以为,藏文历史著作中常称本民族为“红脸者”,家乡为“红脸者的地方”,也是源于赭面的习俗。但这里的人们以赭涂面,并非中原女子涂抹胭脂以悦己悦人那样浪漫,而是为了辟邪防身。后来文成公主入藏,不喜欢这种习俗,于是松赞干布下了禁令,乃移风易俗。此外,古时死刑犯所穿的囚衣也是土红色,称为“赭衣”。

“绯”字在汉时的《说文解字》里并未出现,宋初的学者徐铉校补《说文解字》,增加了《新附字》一篇,收录“绯”字,并注解说“帛赤色也”。隋唐以前,诗词歌赋中几乎没有出现过“绯”字,而唐时官府文书和诗词歌赋中常有“绯”字,可见“绯”字当是隋唐年间新造的字。如《旧唐书·舆服志》记载,“唐制,文武官员,四品服深绯,五品服浅绯”,即以绯色为官服之色。唐昭宗曾经封一个耍猴的艺人为五品“供奉”,并赐绯衣,诗人罗隐讽刺说知识分子读书无用,“不如学取孙供奉,一笑君王便着绯”。唐时尊崇佛教,朝廷还经常把绯衣赐给有道高僧。《大宋僧史略》下卷记载,唐玄宗时,有个叫崇宪的和尚精通医术,治好了很多人,“帝悦而赐绯袍”。唐玄宗因“安史之乱”而逃亡,唐昭宗因黄巢起义而流亡,其政治的混乱,从乱赐绯衣上亦可见征兆。

现代人熟悉“绯”字大约是来自“绯闻”一词,但这个词在文言文中是没有的,而是与蔡元培先生有关。彼时蔡先生以“兼容并包”的方针主持北大,林琴南攻击他乱聘教师、不尊孔孟、不顾伦常。蔡先生发表公开信说:“教员关键是要有学问,洋的、土的、留辫子的,甚至喜作绯艳诗词者,只要不搞政治和引学生堕落,教学生学问有何不好?”公开信发表后,“绯艳”一词面世,后来又发展出“绯艳的新闻”一语,再简化就成了“绯闻”了。

古人创造的这些表示红色的字实在令人眼花缭乱,诸红之间,有些有区别,有些又有重合。从现代命名学上来看,这些名字显然不是一个系统的,而印刷、美术等专业领域,早已用更为精确和标准的术语来指代不同程度的红色。不过,所谓万变不离其宗,多个名字在本质上所表示的还是同一种颜色,并不影响我们对这颜色以及它所承载的故事的理解,反而更显得流光溢彩、缤纷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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