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辞:从此相忘于江湖
2016-02-25刘原
刘原
我是2015年的浪子,游荡在中国的大地。
乙未年间,我望见惨淡的民国月光晒在金门太武山上,翻飞的鸥鹭穿梭于雨中的深圳湾,淬火的白桦林在漠河的极光里冷冷站立。狡黠的命运之手推着我从一个远方到另一个远方,行程逾五万里,想是以这般的山河岁月,教我与18年新闻生涯作别。
盛夏的哈尔滨皇山,我站在亡友韦尔乔的墓碑前,想着他10多年前在处方签上一笔一画给我新书画的插图,想着他最后一次电话里唤我要珍惜眼前。生如夏蝉呵,明晃晃的阳光逼我闭上了眼,顾城那句诗浮了起来: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隆冬的西安曲江,我和死党老克、孙昌建在秦风汉月里宿醉。6年前,他们曾在秦淮河畔和西湖边慰藉过我的离乡之痛,如今又在长安见证了我的丧亲之痛。我们彼此相望,彼此老去,彼此强作欢颜。
如今风雪过境,仅在长沙留下半厘米的幼雪,便径直向岭南而去。而我也成了过境游客,今夜在报馆的最后一个版面签下我的名字,径直向无垠的生活而去。
我是1998年2月进入新闻行业的,迄今整整18年。记得头次站在报社的厕所里嘘嘘时,我俯瞰着窗外车水马龙的民主路,激动得惊涛拍岸,恍惚中张季鸾、储安平、卢跃刚、李大同鱼贯而来,对我说:提上裤子,你就是记者了。今夜,韶山路上灯火尽灭,我上完新闻生涯最后一个夜班,照例站在厕所里,这里没窗,眼前只有一堵墙。只一泡尿时间,18年已经流远。
这场千秋大梦,始于民主路,止于韶山路。
当24岁的我来到1998年的早春,大地喧嚣。当42岁的我进入2016年的寒夜,大地已经静默。
而在早春和寒夜之间,我已漂泊万里,从少年到白头。杨箕村和中关村,孤独和病痛,苦心孤诣的版面和呕心沥血的文字,今晚过后,都付诸东流。
我常在专栏里调笑说自己若非考入报馆就要在荒山野岭的水电站当一辈子野人了,其实隐藏了一桩事实:1998年,我注定往城市而去。当年刚进省城的报馆没几天,省城的电力系统总部亦电话让我去当团系头目,当时写稿正欢的我悍然拒绝。电老虎自然是轻松且旺财的,而新记者是穷狗,我连千字20元的稿子都拼命写,就为挣点米粉钱,但是我喜欢。一个清纯的傻逼,不会睡有钱的女人,只会睡自己眼中美丽的女人。
谢谢传媒行当,容忍过我少年时的狂狷,中年时的忧愤,它对我的馈赠远多于我的付出。媒体当然是个巨大的名利场,但它认个人奋斗,认才华和勤奋,也有江湖道义,像我这般出身贫寒不善逢迎的人,也惟有在这个行业里能被认可。尤其感谢我即将离别的呆得最长的这个东家,这是一张有风骨的仗义报纸,我为在这样优秀的报馆里结束自己的新闻生涯而欣慰。
谢谢我曾经遇见的人。把我从穷乡僻壤带上新闻之路的前辈,当我连导语都不会写时便让我开专栏的部门主任,一次次改变我人生航向的兄长,在我最艰难时竟然强悍拒绝上级指令继续发我专栏的美女总编,我深爱你们。
谢谢所有读过我专栏的朋友。我在无数个暗夜里写过数百万字的文章,写得满鬓霜雪,现在倦了、累了,这亦是我最后一篇专栏。但我不会停止写作,或许我们会在下一个街角遇见。当你惦起那个皮里阳秋的流氓,可以到微信公号(liuyuanzl)看我。
今夜我签的最后一个头版,主图是一位从深圳风雨兼程跑回郴州老家过年的男子,我改的标题是“永远在路上 永远风尘满面”。这分明是说自己呵,这分明是说我们这代报人呵。
那些家国情怀,那些苍凉青史,那些流落天涯,那些青灯枯坐,自今夜过后,都已成灰烬。我与过往的渊薮不能释怀,我与泯灭的时光不能相忘,但又能如何?
那便再见吧。雪夜里各奔东西,人世里各奔前程。爱过即可。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