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所知才不觉围墙之高
2016-02-25July
July
人类僭越所谓的上帝或者天命之职,明目张胆地操纵生老病死,成了世上唯一公平的事情。
《别让我走》改编自英籍日裔小说家石黑一雄的小说,题材虽为软科幻,实际上更像充满诗意忧愁的寓言。由于电影版在先,观众对这个故事并不陌生,同样的故事进入日剧最擅长的范畴,一反暗黑系让人压抑到胃疼的风格,明亮的画面和电影的质感造就了阳光惨白而寒彻入骨的反差效果。主体框架之外,掺杂了道德沦陷、集体黑化、校园霸凌等一系列(日剧拿手)内容,在情感和伦理层面渐次濡染,极具代入感地携裹着观众朝可以预见的悲剧方向沉潜而去,不仅是本季最具深度的作品,同样也算得上是年度虐心大作。
故事的背景是这样的:由于医学突破,人类的寿命延长,背后的交易就是器官移植。人们培育出克隆人,在他们的器官健全之后随时准备提供捐赠。剧中以克隆人学校“阳光学苑”作为控制机制,让孩子们在这里被顺利地豢养、圈禁,使得“某些生命的降生就是注定为另一些生命牺牲”成为公理。若有人为之反抗和疾呼,也不过是螳臂当车,个人的良知撼动不了体系的规则。
这个过程是残忍而荒谬的:人类僭越所谓的上帝或者天命之职,明目张胆地操纵生老病死这件世上唯一公平的事情。剧集的开篇,对这个“洗脑”与“保护”双重作用并存的机制极尽讽刺之能事。名为“阳光学苑”,实则禁闭魔窟。老师将带着宿命悲剧诞生的孩子们称为“天使”,捐赠被誉为“崇高的使命”,训诫他们“吸烟有害健康”,因为“保持身体内部的健康是义务,否则就会失去特权”,还告诉他们学校外面是森林,有剜心的杀人狂魔,以奴役教育彻底废除觉醒意识。“一无所知才不觉围墙之高”,他们被赋予单一的价值取向,接受的都是粉饰过度的表象和偏颇的价值观。受到诅咒的天使们,纵有纤尘不染的肉体,灵魂也已百孔千疮。等到他们拥有必要的知识和符合期望的人格之后,便顺理成章地成为合格的“医学用品”,完成生生不息的牺牲。
学校也并非活人墓般的死寂,“温情脉脉”的老师们将艺术作为天性的快乐释放,绘画和雕塑被认为是表现价值的唯一途径,校方用绘画和雕塑向人类社会展现克隆人的灵魂。可就算证明有灵魂又有什么用,灵魂赋予人们自由意志和爱的能力,那被千方百计映射出来的灵魂,才是他们宿命道路上最大的痛苦根源。故事的开头交代了一条主线,恭子说起友彦和美和,“占据我生命全部的男人和夺去我一切的女人”,预示了青梅竹马的三人在宿命的悲剧里深埋着羁绊。爱在爱的不毛之地泛出脆弱的新绿,跟未可知的邪异力量做抗衡。他们曾天真地乞盼艺术和爱情能获得“缓刑”,然而费劲全力之后发现是缘木求鱼。艺术与灵魂,跟肉体器官的实用性相比都只是附庸。标榜着开化和文明成果的艺术,在人类原始本能欲望膨胀的时刻,终究不过一块虚伪的遮羞布。灵魂,不从十几年朝夕相处的时光里去感触,不从他们深深眷恋人世的情感里去感触,不从他们深不可测的绝望里去感触,偏要通过这块遮羞布来体现,体现出来了也不能扳动横陈在前的命运——这本身只是极其伪善的试验。
《别让我走》的动人之处,一方面存在于情感之中,另一方面来自于反思。从某种程度上说,信仰源于人类对于天地玄奥、宇宙创世的敬畏,科技越发达意味着奥秘越少,当人类强大到可以行使造物主的职权,生命的玄奥和生存的奥义再无一丝神圣和神秘,人类的忌惮何在,敬畏何在,底线何在?对世界予取予求的能力,使得信仰被轻易地推翻、篡位,艺术为意识形态所利用,人性与人道在欲望的怂恿下反复拉锯,所以我们看到的科幻作品,大多怀着后现代的焦虑:《云图》是文明的毁灭和乌托邦的凋零、《白金数据》是极端的达尔文主义下特权阶级凌驾于世界的霸权、《别让我走》则彻底模糊了对“人”的定义—它们无一不是对科技征服一切的能力深信不疑,却对人性持有深深的不信任。生命的尊严在奥秘越来越少的未来,应该如何维护其神圣与神性而不被侵犯?科学拓展无知疆域的铁蹄是否应该有所限制?在道德和伦理体系面对科学的抖擞步伐总是望尘莫及的赛场,人类没有走向自主自由的康庄大道,倒像是卷入了终极困境的洪流,那些富有想象力的双眼展望未来,也因此蒙上了一层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