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日本闺蜜
2016-02-24江南冯婉
江南冯婉
留学期间,我和外国友人的关系通常是客气的、有距离的,即便是聚在一起喝酒吃肉、唱歌跳舞、疯过玩过之后一觉醒来,还是不会成为互诉衷肠的知交,每当在一起时,脑海里还是会随时飘来“TA是外国人”5个大字。直到遇到她,一个名叫村濑礼衣的日本女孩,我对跨国友谊的认识才发生了改变。按她的说法:“我们之间的缘分像恋人那般巧妙。”
最初,她作为1年期的交换生,和五六个日本同学一起来到了韩国东国大学,并早于我3天在语学院二级班报了到。令她惊讶的是,陆续到她所在班级里报到的都是男生。她感到有些孤独,便去找班主任请求换班。班主任说:“你再等等吧,现在刚开学,还会有同学来,比如中国学生一般就会晚些过来。”
礼衣总是第一个来到教室,正如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独自坐在教室的一个角落默默看书,很瘦小的一个身影,朴素的装扮,当时的我并没有在她身上发现任何外国人的特征。我走过去笑着跟她打招呼:“你好啊!”她有一丝惊慌地回答:“ah……Im Japanese……”我很自然地在她身旁的位置坐下,用英语和她寒暄了几句。等其他同学陆续到齐,我发现只有我和礼衣2个女生时,我转向礼衣与她眉毛一抖,会心一笑,仿佛瞬间通了电,产生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在我们之间发生那次长达20天的矛盾与冷战之前,正如之前所说的那样,我们保持着泛泛之交,每天一起上课,一起吃饭,周末偶尔跟她和她的日本同学们一起聚餐,吃完饭一起去打保龄球或去练歌房。那时我的母亲还叮嘱过我:“你别整天和她玩在一起,还发朋友圈,你这样,别人看了会对你评价不好。”当时的我满是不以为然,宽慰母亲说:“我们不过是同学而已,毕业了不会再联系的那种,你要是觉得不合适,我以后不发朋友圈就行了。”接着继续和礼衣保持着融洽愉快的关系。
有时候,我甚至感觉她更喜欢我一点。比如有一次,她让我下课等会再走,原来是想送一条连衣裙给我。我虽欣然接受,但也心里打鼓:“我们已经到了这么熟的关系吗……”不过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随后我也回赠了一个小礼物给她,至于送的是什么,现在都想不起来了,想来当时也没有走心。而她的facebook上常有我俩的合影,还有我们一起吃过的美食、看过的电影。有一天一起走在路上,她问我能不能与我十指相扣,于是从那天起,她总像个会撒娇的小女友一样黏在我身上。
就这样,我们成了班主任及同学们公认的“中日友好关系代表”。
那天是一个清爽的早晨,我像往常一样去学校,在楼道里遇见了礼衣。我伸手向她问好,她却像没看见我一样与我擦肩而过,我的手保持举起的状态停顿了几秒,疑惑地转过头去看她,发现她也像往常一样笑着和其他同学打招呼问好。我立即拿起手机给她发信息:“怎么啦?”她没回。
接下来的好几天她不但没有正眼看过我,不论我发短信、打电话,她都没理过我,拖得越久我越不好意思当面拉住她询问什么。于是我的疑惑也变成了生气,在晚上又变成了失落与难过。课堂上的礼衣也不再活跃,常常低着头,仿佛心不在焉,脸色也像生病了一样。我和礼衣关系的突然变化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她专门找我聊这件事,那一次,我终于把由困惑演变成的委屈全部宣泄了出来,在班主任面前泣不成声,感性的班主任把我抱进怀里也落了泪。
也是那一次之后,我才发现,我和礼衣已经抛去“跨国友谊表面友好”的外衣,开始了实质性的感情交流。
我们就这样冷战了将近20天后,到了礼衣的生日。我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她,还精心挑选了一枚发卡一起装进信封里,趁她课间出去时偷偷放进了她的书包。放学后我一路握着手机等待她的回复,回到家直至睡前也没等到任何回应。
那一夜,我对和她的友谊彻底消极了,决定从第二天起不再因为这件事而萎靡不振,不管对这件事做过多少猜测——因为和她语言不通,因为我们的文化差异,甚至怀疑中国人和日本人终究难以融合在一起,等等。即便有再多猜测,我都不需要答案了,我要洒脱地放弃。
然而第二天,我们这段濒临瓦解的感情非但没有瓦解,反而得到了升华。
第二天我刚到学校,就看见礼衣一边笑着流泪,一边跑向我,然后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她哽咽着说她误会了我,这段时间真的很想念我。我低头一看,她的发间别着我送她的那枚发卡。这时,礼衣的一位韩国朋友走过来,很礼貌地笑着问我:“原来你就是江南吗?我是礼衣的朋友,你知道礼衣为你哭了多少天吗?”说着伸出手来比划:“12天,连续不断,每天找我哭诉。我也十分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中国朋友让她如此重视。”
原来在我们冷战开始的前一天,礼衣在facebook上看到隔壁班一个中国女生上传了和我去游乐场的照片。礼衣也曾约过我一起去那个游乐场,我随口答应了,但却未落实具体时间。礼衣说当时自己的嫉妒心瞬间爆棚,感觉受到了我的背叛和对她的不重视,便不理我了。在不理我的同时,又等待着我的道歉和解释,然而完全不知她为何生气的我迟迟没有道歉,刚开始几天还询问她怎么不开心了,后来也索性不理她了,令她更加伤心。直到生日那天看到了我的信,发现我是真的不知道她为何生气,信中又流露出对她的深深情意,她才发现这只是一场误会。
就是因为这样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收获了一份难得的友谊。这份友谊已经与国籍无关,只与我们对彼此的珍视有关。
在那之后,我们的美好回忆不胜枚举,直至她返回日本,我回到中国,我们一直保持联系,聊日常,也聊心事,生日时都会提前给彼此寄一份精心准备的生日礼物。我逐渐了解到他的父亲是一位对中国文化深感兴趣的日本僧人,懂汉语,写得一手漂亮的中国书法,和3个儿女生活在日本京都一处有着300年历史的大宅子里。全家人除了礼衣没来过中国,其他人都爬过万里长城,都在天安门留过影。
于是我便邀请礼衣也来中国看看,然后,她真的来了。
和京都的冬天比,北京的冬天冷得可以在大风中冻成一座丰碑。礼衣只身一人从零上十几度的日本京都来到了中国北京,在机场见到我时,她又激动地哭了。那天我告诉母亲:“我好久不见的日本闺蜜来了。”
礼衣在北京的那几天,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天安门城楼的颜色显得格外鲜艳。当然,也是寒风凛冽。我们缩着手漫步在天安门广场上,走着走着就到了故宫。故宫检票的时候我们都没说话,检票员应该也没看出礼衣是外国人。礼衣说:“我跟你们在一起,大家都不知道我是日本人,那么今天,我就是中国人!”
在故宫里,礼衣充满了好奇,为了拍照,小小的个头使劲往人堆里挤。她告诉我,今年4月她即将成为一名日语老师,学生多数是中国人,所以她很想多了解一些中国历史、中国文化及中国人的生活习惯等,方便日后与她的学生们交流。
为了满足她这个愿望,是时候体现一下我这个中国人的优势了!我果断地给她租了一个日语导游讲解器,相信这个讲解器能代替我给她好好讲讲故宫的故事。因为真实情况是,别说让我用韩语(我和礼衣只能用韩语交流)为礼衣讲解故宫的相关历史文化故事,就算让我用中文,我也说不出个一二来。
去长城的那天,本来我是有些胆怯的,担心自己运动细胞匮乏,不能陪礼衣尽兴。然而去了之后,我幸灾乐祸地对礼衣的“嘲笑”声响彻整个长城。
刚来到长城脚下,礼衣不断发出“哇……哇……哇……”的感叹声,说长城比她想象中更壮观、更宏伟,迫不及待要在长城上“一展雄风”!还在我面前夸下海口:“你要是太累了,就在下面等我,我自己上去!”
于是,我们开始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她冲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因为台阶很陡,我不扶着旁边的栏杆完全不敢上。5分钟以后,兴许刚上了30级台阶,礼衣突然叫我,我抬头一看,她正坐在上面的台阶上哭呢。我赶紧爬到她跟前问她怎么了,她说自己爬着爬着回头往下一看,太高了!于是就腿软了,吓哭了……一面流泪还一面跟我道歉说影响我登长城了。
我们的长城之旅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我没忍住“仰天长笑”,她也擦了擦眼泪,跟我一起笑了起来,我们的笑声回荡在长城上。
礼衣返回日本的前一晚,我在家里拿出所有看家本领,为她做了一桌中国菜。做饭过程中她坐在我身旁的小板凳上目不转睛地观看,感叹中国不仅所有蔬菜都比日本的个头大,连菜刀和案板都比日本的大。她说最喜欢中国的西红柿炒鸡蛋,还有酸辣土豆丝,羡慕中国人很会用油炒菜,说用油炒的菜就是好吃。
饭后我本来打算和她一起看部日本电影,不料她说:“我在新闻上看到中国的大妈们可以在广场上聚起来跳舞,好棒啊!这在日本是不可能的,你能带我去跳么?这是我这次来中国最后一个心愿。”我当时的心情很复杂,礼衣并不知道广场舞在中国年轻人眼里是个怎样的存在,但在她心里那是一项令人羡慕的全民健身运动。
于是,我们把自己包裹得只剩下一双眼睛,来到了附近的一个小广场。果不其然,3个广场舞方阵以20米的间隔正在较量着。音乐有来自西藏的豪迈《祝酒歌》,有来自凤凰传奇的动感《最炫民族风》,当然也少不了红遍祖国大江南北的《小苹果》。大妈大爷们训练有素,虽然红着脸蛋儿,吐着哈气,但仍舞步轻盈,列队整齐。我和礼衣很自然地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我感觉自己瞬间接上了祖国的地气,一招一式都仿佛体内有成千上万扭着大秧歌的细胞在沸腾。
然而比起礼衣,我逊色了很多,她紧紧盯着领队的大妈,格外投入与认真,生怕哪一个动作没有领悟到精髓。一首歌结束后会有几秒钟的停顿,她都会凑过来激动地问我:“我跳得好吗?”我连连竖起大拇指。就这样,北京的夜色在动人的广场舞音乐声中愈变愈深,我不忍打断她,如果没有礼衣,这辈子我大概都不会体验一把广场舞的滋味。
跳完广场舞回到家,我拿出几样为她准备的礼物:中国的檀香、兼毫毛笔、汝窑茶具、宣纸信笺,还有一幅故宫的地图。她看到这些礼物,不停地鞠躬答谢,称别说是她自己,她父亲都会很喜欢的。那天晚上,我和礼衣洗漱完毕,在她的床上盘着腿聊天到深夜,回忆起当年闹过的矛盾,感觉和腻在一起校园漫步时一样甜蜜。聊起各自目前的打算和对工作、结婚的憧憬时,仿佛只是许久未见的老友在对话,我早已忘记她是日本人,她也忽略了我是中国人。
渐渐地,我发现,文化真是很美妙的东西,就像空气一样,无法抗拒,又求之不得。对礼衣来说,我很想让她通过我这个媒介了解到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和温柔感人,但这真的不是短期见效的事。我是从小生长在中国文化里的中国人,中国文化早已渗透进我的血肉,不管我以怎样的形式与程度将它展现出来,那都是中国文化以最小计量单位所能展现出的全部。也许,在外国友人面前,着一身中国传统古朴素衣,黑发折扇,四书五经出口成章,这些都并不一定会对中国文化的传播有多大帮助,因为单靠少数人的力量是脆弱不堪的,在外国友人眼中,一个中国人在街道上随手扔一片垃圾,都能将他们脑海里中国文化的美好全盘颠覆。
当我有了一个日本闺蜜,我仿佛看到一面镜子,让我能从另一个不同的角度审视自己的文化,它照出我自己身上中国文化的优点和欠缺,它告诉我,我们每一个中国人对中国文化的传承才是传播中国文化的基石。(作者就读于韩国东国大学新闻放送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