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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杂志》改名原因:误读与重释*

2016-02-24杨华丽

关键词:青年会基督教陈独秀

杨华丽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青年杂志》改名原因:误读与重释*

杨华丽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学界在研究《新青年》杂志时,屡屡涉及《青年杂志》更名为《新青年》的原因问题。然而近30年来,关于写信给群益书社者、写信者所办刊物、《上海青年》与《青年杂志》之名是否雷同等问题,已出现了各种说法。厘清基督教青年会与上海青年会之别,分清它们各自所办刊物的名称、性质及特点,可以辨析这些言说在何种意义上属实,又存在何种偏差。基督教青年协会所办的《青年》杂志,是促成陈子寿、陈独秀下定决心将《青年杂志》更名为《新青年》的重要原因之一。

《青年杂志》;《新青年》;改名;误读;重释

1915年9月,《青年杂志》创刊于上海;1916年9月,《青年杂志》的刊名变成了《新青年》。这个“常识”,在回望新文化、新文学运动以及中国现代思想与文化等问题的学人们口中不断出现。然而细察学人们的相关言说后可以发现,《青年杂志》为何更名为《新青年》,不仅不是“常识”,而且还说法不一。或许,细致地对这些言说加以梳理,厘清其误读之处,是我们纪念新文化运动,推动《新青年》杂志研究的有益方式。

早在《新青年》面世之初,陈独秀本人就在《通告一》中对更名问题做出过以下解释:“本志自出版以来,颇蒙国人称许。第一卷六册已经完竣。自第二卷起,欲益加策励,勉副读者诸君属望,因更名为《新青年》。”[1]可见其“新”乃与“益加策励”密切相关,是主编应对读者属望的一种许诺。而这“新”的具体保障,在于该杂志得到一些名流帮助后可能出现的“尤有精采”的“新”面貌:“得当代名流之助,如温宗尧、吴敬恒、张继、马君武、胡适、苏曼殊诸君,允许关于青年文字,皆由本志发表。嗣后内容,当较前尤有精采。”[1]陈独秀如此公开表态,显然吻合于他的主撰者身份。但在《新青年》面世前,他在私人信件中的表述却是:“《青年》以战事延刊多日,兹已拟仍续刊。依发行者之意,已改名《新青年》,本月内可以出版。”*陈独秀1916年8月13日致胡适信。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室编:《胡适来往书信选》(上),第3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如果说《通告一》中给出的更名理由更多地体现了陈独秀的编者色彩,那么,这里凸出的显然就是发行者群益书社的存在:编者与出版发行者的意愿及其间的张力,为我们解读《青年杂志》更名缘由提供了最初的路径。

然而,从那时至1983年间,似乎并没有人对该杂志的更名原因加以过多关注。直到汪原放凭借回忆及汪孟邹日记将此事推到前台,各样言说才开始日渐复杂起来。

在《回忆亚东图书馆》一书中,汪原放给出的解释很明确:

……我还记得,我的大叔(即汪孟邹,引者注)说过,是群益书社接到上海青年会的一封信,说群益的《青年》杂志和他们的《上海青年》(周报)名字雷同,应该及早更名,省得犯冒名的错误。想不到“因祸得福”,《新青年》杂志和他们的宗教气十分浓厚的周报更一日日的背道而驰了。[2]32

同时,他引了汪孟邹的这则日记为证:

三月三日,星期五,晴。……晚饭后到仲甫宅,适子寿亦在此谈说一切。子寿拟将《青年》杂志改名为《新青年》,来商于仲,仲与予均赞同也。[2]32-33

显然,汪孟邹的话、日记以及陈独秀私人信函中所言,清晰地呈现出了改名的缘由及其经过。这三者一起告诉我们,《新青年》面世时陈独秀所言及的更名缘由并非真正动因,至少不是最初动因。

饶有意味的是,随后不少涉及《新青年》杂志的研究成果,都常以注释方式解释《青年杂志》更名为《新青年》的缘由,甚至有专门研究《新青年》更名问题的论文发表,然而论者们的言说却呈现出一种同中有异的态势来。这“同”,是指几乎所有的论者都会提及前引汪孟邹的话、日记以及陈独秀私人信函中所说言辞,然而这“异”,也正体现在论者们各取所需甚至“六经注我”式的引用上。

大致说来,论者们的分歧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关于写信者 论者中,认同汪原放的回忆而将写信者指认为上海基督教青年会(上海青年会)的情况较多,但也有人认为写信者是基督教青年会的《上海青年》杂志,如谢明香*在《出版传媒视角下的〈新青年〉》一书中,她说:“1916年2月15日《新青年》第1卷第6号出版后,……被迫停刊。其间,基督教青年会的《上海青年》杂志写信责备说《青年杂志》与其同名,要求改名”,见谢明香:《出版传媒视角下的〈新青年〉》,第153页,成都:巴蜀书社,2010年版。,有人认为写信者是中国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会(基督教青年会),如赵晓阳*他说:“向《青年杂志》提出意见的,应该是办公机构设立在上海的中国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会(简称基督教青年会),而非上海基督教青年会(简称上海青年会),因基督教青年会才有一本名为《青年》的杂志。”见赵晓阳:《〈青年杂志〉为什么改名〈新青年〉》,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2-06-08。,还有人笼统地将压力的发出者指认为教会*如有论者说:“《青年杂志》改称《新青年》,原属偶然。负责印行《青年杂志》的群益书社受到了教会方面的压力。教会方面借口教会办有《上海青年》,反对他们用‘青年’的名号。群益经理人遂提议改名《新青年》。”见《思想政治工作》编写组编著:《思想政治工作》,第25页,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1年版。。

(二)关于写信者所办刊物 论者中,认同汪原放的回忆而将写信者所办刊物指认为上海青年会所办的《上海青年》者居多。然而,有人认为所指刊物乃该会所办的《上海青年杂志》,如朱洪*他说:“当时上海青年会办了一个刊物,叫《上海青年杂志》。开始,他们对《青年》杂志未引起重视,后来发现《青年》杂志影响已淹没了《上海青年杂志》,便气冲冲地写了一封信到群益书社……”见朱洪:《陈独秀传》,第72页,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有人认为乃该会所办的《青年》杂志,而且认为该杂志与陈独秀的《青年杂志》间发生了“名称侵权讼案”,如于明盛*他说:“在经历了1915年上海基督教青年会《青年》杂志同陈独秀创办的《青年杂志》名称侵权讼案后,《新青年》把中国青年分为新旧两个阶段。”见于明盛:《〈新青年〉创刊前的中国青年现象考》,载《史学月刊》2010年第12期,第131页。,有人认为乃该会所办的《青年》和《上海青年》两种,如吕明涛*他说:“出版后不久,上海基督教青年会写信给《青年杂志》的出版者群益书社,要求该杂志改名,理由是该会办有杂志《青年》、《上海青年》在先,《青年杂志》在命名上与该会杂志有雷同之嫌。”见吕明涛:《〈青年〉杂志与〈青年杂志〉》,《书屋》,2005年第8期,第63页。;有人认为乃该会所办的《青年周报》,如王建辉*他说:“……在1915年终于办起了《青年》杂志,后来上海青年会以这份杂志和他们办的《青年周报》雷同,致信群益书社,要求改名以省冒名之嫌……”见王建辉:《出版与近代文明》,第27页,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另外还有人认为所指刊物是中国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会所办的《青年》杂志,如陈志华*陈志华说:“经过查对比较,笔者认为它与基督教教会的另一份刊物《青年》杂志重名的可能性更大。《青年》杂志和《上海青年》都是中华基督教青年会的出版物,前者为周刊,后者是月刊。无论是刊物名称还是出版周期,《青年》杂志都与陈独秀创办的《青年杂志》更为接近。”见陈志华:《“被迫更名”与〈新青年〉编辑方针的调整》,《青年记者》,2014年第24期,第121页。、赵晓阳。而且,陈志华更进一步,认为《青年》杂志与《上海青年》都是中国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会所办。

(三)关于《上海青年》与《青年杂志》之名是否雷同 绝大部分认同汪原放回忆的可靠性者,都认可这二者之间存在雷同关系。有学者认为汪原放所言有理,并指出这两个刊物的区别“是非常明显的,前者是杂志月刊,后者是周报。《上海青年》周报与富有进取斗争精神的《青年杂志》,两者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的。”[3]154有的学者则认为,无论是《青年》还是《上海青年》,与《青年杂志》“并不算雷同,所同者也仅‘青年’一词”,并且追问道:“是陈独秀的确有意雷同?还是基督教青年会以势压人?”[4]63还有的学者考虑到《上海青年》与《青年杂志》在发行性质上之别——“《上海青年》是一本内部的工作通讯”,而《青年杂志》是公开发行的刊物,认为二者并不构成雷同关系,故而指出,与《青年杂志》更具有相关性的应是《青年》杂志,而这是中国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会(基督教青年会)而非上海青年会所办。[5]这也就意味着,汪原放的回忆之文可能存在偏差。

要廓清上述分歧,查找汪孟邹、上海青年会留下来的直接证据当然是最快捷而稳妥的办法。然而上海青年会致信群益书社一事,汪原放只是闻之于汪孟邹而并未见到原信,其回忆仅为转述;上海青年会的各种相关资料,包括《上海青年》杂志、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及上海基督教青年会的研究资料中,也都未曾记录或提及此事,故而寻找直接证据以解决问题之路不通。下面笔者换个角度来进行探究,即厘清基督教青年会与上海青年会之别,分清它们各自所办刊物的名称、性质及特点,从而判断汪原放的回忆是否准确,并辨析近30年间的各种言说在何种意义上属实,又存在何种偏差。

(一)基督教青年会·上海青年会·教会 基督教青年会(Young Men’s Christian Association,简称Y.M.C.A.)的雏形是由英国的乔治·威廉于1844年6月创立于伦敦的青年会。最初该会只有他及他邀请的12位青年店员。不久,青年会模式被移植入北美。1851年,加拿大蒙特娄和美国波士顿先后成立了青年会。至1879年,北美正式成立了青年会国际委员会。1895年10月,北美协会正式派遣首位西干事来会理(David W.Lyon)来华开展青年会工作,以天津作为发展青年会工作的起点。1895年12月,中国第一个城市青年会即天津基督教青年会成立。1896年7月,北美协会学生部总干事穆德(John R.Mott)来华访问3个月,在他的影响下,学校青年会在此期由原来的3个剧增至25个。穆德出席了该年11月3-5日在上海召开的青年会全国代表大会。全国性的统筹组织“中国学塾基督幼徒会”由此正式成立。1902年5月,中国学塾基督幼徒会举行第四次全国大会时,因韩国、香港均派代表来加入中国青年会运动,所以更名为“中韩香港基督教青年合会”;至1912年,易名为“中华基督教青年会组合”;1915年,再易名为“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会”(常被简称为基督教青年会),沿用至今。1912年6月,经青年会全国协会呈请,中华民国内务部正式批准青年会全国协会立案*参见张志伟:《基督化与世俗化的挣扎:上海基督教青年会研究(1900-1922)》,第10-16页,台北:国立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0年版;赵晓阳:《基督教青年会在中国:本土和现代的探索》,第1-14页。。1915年11月到1922年4月,是中国基督教青年会的黄金时代。“1920年,青年会的足迹已遍及中国17个省份,先后成立了30个市会及170个校会,会员人数逾50,000人,成为二十世纪初年中国最具影响力的基督教团体之一。”[6]16基督教青年会的著名干事谢扶雅将青年会发挥重要作用的下限延长至抗战前夕,并告诫我们说:“别小觑‘青年会’!……在民五至民廿五的二十年间,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在整个神州,确曾展开了一番轰轰烈烈的,树立社会新风气的大运动。为了它在全国有城市青年会三十多处(后期又开办了乡村青年会三处),有学校青年会约三百处,会员不下十万人,都是这个运动的义务工作人员,所谓‘济济多士’,自然不难推动多方面的社会改造事业了。”[7]283

从以上的简单梳理可知,基督教青年会与城市青年会、学校青年会是不同的行政机构。“青年会从行政结构上分三部分:青年会全国协会、城市青年会和学校青年会。全国协会是青年会的最高行政机构,对各地城市青年会和学校青年会有指导权和协调权。……城市青年会隶属于青年会全国协会,负责开展当地青年会的各项事工。”[8]18学校青年会则主要办理各学校的学生德育事业,也围绕着“德智体群”四育来开展社会服务工作[8]32-33。在中国的青年会中,学校青年会较城市青年会出现得稍早。论者们反复提及的福州英华书院、河北通州的潞河书院、杭州长老会育英书院的青年会早在1885年或1886年就已经成立,而天津基督教青年会成立于1895年、上海青年会成立于1900年。此后,城市青年会和学校青年会一起成为基督教青年会的重要两足。而在城市青年会中,上海青年会是尤其值得学界关注者之一。

较之其他城市青年会,上海青年会具有几大特点:“为中国城市青年会运动的揭櫫者”、“除了在硬件设施方面成为其他城市青年会的楷模外,其培训出来的青年会干事,更为中国青年会运动提供了重要的人力软体资源”、“除了扮演近代上海各种社会改良事业的拓荒角色外,同时透过各地青年会的模仿,或干事的培训,间接对近代中国青年会,乃至于其他社会改良事业做出贡献”、“在北美协会海外工作中的战略地位”,故而上海青年会在中国青年会运动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6]28-33

但不管是基督教青年会还是上海青年会,都是有着宗教背景的社会服务组织。他们开展的公民教育运动,晏阳初、傅若愚倡导,胡适、黄炎培等参与的平民教育运动,以及体育运动、公民卫生运动、学生救济、军人服务、劳工社会福利活动等,都体现出其社会服务组织的特点,而不是教会。所以无论是将基督教青年会还是上海青年会替换为教会,都终究与事实不符。

(二)《青年》·《上海青年》 基督教在华传教的重要方式,除教育、医疗外,就是出版期刊杂志以及图书。在近代基督教史上,成立于上海的青年协会书局是“唯一一个中国人自办的出版机构”[8]7。该书局出版的许多图书,和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会、各城市青年会及学校青年会出版的多种刊物一起,成为基督教在华传播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全国协会出版的多种定期刊物,包括《青年会报》(1902-1905)、《青年》(1906-1917)、China’s Young Men(1906-1916)、《进步》(1911-1917)、《青年进步》(1917-1932)、《同工》(1921-1932)等”[6]35。而各城市青年会、学校青年会又多出版有自己的刊物,比如广州青年会办有《广州青年》、天津青年会办有《天津青年》等。我们所要讨论的《青年》杂志是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会所办的月刊,而《上海青年》是上海青年会所办的周报。二者有着不同的历史沿革、栏目设置及关注重心。

《青年》杂志是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会的机关刊物。它最早的形态,是1897年2月青年会发行的《学塾月报》。1902年成立青年会总委办书报部后,这年3月,《学塾月报》被改名为《青年会报》(中英文对照)。1906年2月,《青年会报》改名为《青年》,由1903年1月加入青年协会书报部的谢洪赉任主笔*谢扶雅在晚年回忆说:“……洪赉无意于填充沪市青年会总干事职位的一悬缺(一九○五年),却宁愿来担任那时仅凭沪市青年会楼上一室之青年协会办事处的书报工作。因为他看出青年协会的任务,是以全国为范围,而其书报出版物尤为遍达全国青年学子,培养其德性智能的利器,故于一九○六年起,决定奉献其生命于协会书报部。……于是这个书报部遂成为现代中国唯一无二的,中国人独立自主的基督教出版机关。而其开国元勋便是‘绍兴谢洪赉’。”谢扶雅:《谢洪赉与青年会》,谢扶雅著、传记文学杂志社编:《谢扶雅晚年文录》,第282-283页。。“每年12册,每册30页,分图书、社论、来稿、译件、经课、青年会新闻、播道论7项内容”[8]219。“以青年会四育为宗旨,指导青年接受选择新社会,寓宗教于教育中,是当时‘销路最广’的基督教刊物,销售网店遍布全国17个省,甚至远销日本、美国。1908年销售3700份,1910年达56252册,1911年达69977册,1912年达64086册。”[8]220该刊物的销售和发行,因谢洪赉的加入而走向兴盛,因谢洪赉的坚持而保持了良好品质*谢扶雅说:“洪赉后来因病经常不在协会办公,即已由贻穀代理部事。但书报部始初所编行的《青年》月刊,始终由洪赉主持,在西湖养病时亦尝遥领。” 谢扶雅著、传记文学杂志社编:《谢扶雅晚年文录》,第281页。,也因谢洪赉1916年的逝世而跌入低谷。1917年,该刊物不得不与范子美主持的《进步》杂志合并为新刊物《青年进步》。在范子美的精心经营下,《青年进步》销售状况良好,在基督教青年会内乃至社会上获得了良好的反响。

《上海青年》是上海青年会所办的刊物,有着自己的历史沿革。该刊“前身为《上海青年会报》,创刊于1903年9月,为通报会务消息的刊物。翌年3月,该报为更切合创设原意,易名为《会务纪闻》。1907年10月,再易名为《会务杂志》。及至1911年4月,复易名为《上海青年》,并增加篇幅。同年6月,更将每月首期改作月报,并扩充内容”。[6]34显然,这份刊物更注重上海青年会内部的信息沟通问题,故而,会务消息、简讯、编者言之类的信息,在刊物中占据重要篇幅。难得的是,该刊物一直出版至1954年,生存时间达52年之久。“《上海青年》的出版年月,大体与中国青年会运动相始终,无论是全国协会抑或各地市会、校会的定期出版物,均无法望其项背。《上海青年》更可能是目前存世最完整的一套中国城市青年会会刊,为了解近代中国城市青年会面貌最具史料价值的材料。”[6]34-35

综上,论者们在分析《青年杂志》改名为《新青年》的过程中,将《青年》看成是上海青年会所办的杂志,或将《上海青年》看成是基督教青年会所办的刊物,都是一种误会。至于论者言辞中提及的《青年周报》以及《上海青年周报》,应是更进一步的误引。

(三)《上海青年》·《青年》·《青年杂志》

那么,在当年的写信者眼里,《青年杂志》到底是与《青年》杂志还是《上海青年》雷同,乃至存在冒名之嫌?

论者们曾从《上海青年》与《青年杂志》的出版周期、发行范围以及刊物名称的书面形式等方面,来指认二者之别。这些区别客观上的确属实。但细读汪原放解释《青年杂志》更名原因的那段话,我们可以发现的是,“《上海青年》(周报)”中的“周报”应是汪原放写作回忆之文时所加;“想不到‘因祸得福’,《新青年》杂志和他们的宗教气十分浓厚的周报更一日日的背道而驰了”,则是他多年后从内容上对两个杂志做出的比较。故而,他的大叔汪孟邹言辞中传递给我们的信息是:上海青年会关注的不是刊物的内容,不是出版周期与发行范围,而仅仅是两个刊名在传播过程中的听觉与视觉效果。注意到这一点时我们就会承认,上海青年会当年的担忧是合理而且正当的。因为一旦将《青年杂志》补上出版地“上海”,将《上海青年》补上“杂志”,而人们仅从刊名的具体写法尤其是读音上来试图辨别二者时,就的确容易被迷惑,以为二者是二而一的关系。

另外,有论者在辨析中提出,《青年杂志》更可能与基督教青年会所办的《青年》相混淆。如果从二者的听觉与视觉效果来看,我觉得的确有雷同之嫌。而从近代新闻出版史上来考察,命名中有“青年”二字的杂志的确都与基督教青年会有关,“青年”一词在20世纪初期确乎已成了“基督教青年会”的专有名词[4]63-64。因此,基督教青年会提出异议也不无可能。但笔者以为,作为当年上海出版界中人的汪原放,对当时上海青年会出版的刊物应当比较熟悉,而从他在回忆文中准确地为《上海青年》添加上“(周报)”字样来看,他凭借的也应不是一时的想象。对汪原放的严谨,为《回忆亚东图书馆》写序的王子野当年曾做出过高度评价。他指出:“作者的回忆比较全面,比较完整,每件事的来龙去脉都讲得清清楚楚,基本上真实可信。由于亚东与陈独秀、胡适、章士钊等知名人士有很深的关系,交往频繁,回忆中所讲的都不是仅凭记忆,而是有物为证,到处引用日记、札记、书信、文件,提供了大量第一手的资料,这是很可宝贵的。”[2]2又特意提到《青年杂志》的问题:“出版史上还有很多问题过去都搞不清楚,这本书提供了许多可贵的材料。例如《青年》杂志是如何发起的,后来又为什么改称《新青年》。”[2]3故而,在没有更直接的证据表明基督教青年会曾写信给群益书社前,笔者更相信汪孟邹的言说与汪原放的回忆。即是说,当年写信给群益书社的是上海青年会而非基督教青年会,当年提及的杂志是《上海青年》而非《青年》杂志。

然而,当年那封信即便是上海青年会所写,提及的也正好是《上海青年》杂志,笔者以为,促成陈子寿与陈独秀下定改名决心的重要原因之一,还是基督教青年协会所办的《青年》杂志的存在。之所以如此说,二者名称上的形似只是浅表的原因,更重要者乃在于二者塑造青年人格的宗旨及方式的相通。

基督教青年会以“德智体”育为主,这也体现在《青年》杂志的办刊宗旨上。比如,《青年》杂志的《本报简章》中曾说:“本报名曰《青年》,宗旨在于培植少年子弟,以德育为主,智育、体育为辅,凡所登载,悉视此为准”;在《青年》第13年第1号的封面上,“修德立志益智之友”是《青年》刊名之下的几个显赫大字;在《进步》第六卷第三至六号上所刊载的《青年》广告中,有这样的文字:“本报创办多年,月出一版。宗旨正大,论说新颖。搜罗各门,无美不备。读之可以振人志气,广人识见,洵为现代青年之良师益友。凡有志植品励学者,允宜人手一册”;在《青年》所登载的《青年》广告中,则有“小子宜读《青年》。因其中有浅趣之《白话》。学生宜读《青年》。因其中多庄重之训言。营商业者宜读《青年》。以益涉世之智慧。业教育者宜读《青年》。以增训导之材料。一切少年俱不可不读《青年》。因其为全国唯一之少年杂志”*1911年,第13年第12号第7页的广告。的宣传。可见,为“植品励学者”提供各方面的参考,做“现代青年的良师益友”,以培养其健全人格,是该刊物的目标。

但无论是中国基督教青年会、各城市青年会、学校青年会,还是他们所办的各样图书与报刊,都有着在基督教化与世俗化(包括泛政治化)间不断挣扎的含混性。这当然体现于基督教青年协会的中国干事(如余日章)鲜明的政治参与性上,体现于基督教青年协会在事实上与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的密切关联上*谢扶雅在《五四运动与基督教》、《关于“五四运动”——致周策纵博士的一封公开信》中就反复论证基督教青年会的重要作用,张志伟在《基督化与世俗化的挣扎:上海基督教青年会研究(1900-1922)》一书中也有相关论述。,其实,也体现在其“德智体”三育的最终目标上:

青年会注重德育、智育、体育,何也?曰:人之所以为人者,道德而已,智识而已,身体之健康而已。无是三者则人格堕,人格堕则国本随之矣[9]1。

吾国今日四顾茫茫,所希望者端在有用之青年;而青年所以致用者,在能力自勉黽,养成实力耳。今观青年会所揭示之宗旨,曰:“培植青年”,注重三育,并实行社交及社会服务,以养成完全人格。诸君但勘明此旨,而实行之,则三育进,基业立;社交广,服务热,人格成,国家将大有赖矣![10]6

培养青年人格与救国之间的密切关系,从寓公的话中更可以得到明显的认识。他说:基督教青年会“标明之一主义,即不涉政治问题是也。今值扫除更新之时代,自始徹终,莫或离乎政治问题之范围,青年会又奚从而见功乎?曰:不然!青年会注重道德科学,陶铸新中国之人才,间接以立富强之基础,以视他种设施,于政治上直接见效者,犹表与里之不相离也。”[11]故而,基督教青年会在1920年代最终提出的人格救国主张,正是青年会一贯提倡的“德智体”三育的变相或曰提升。

陈独秀在创办《青年杂志》时,也对人格培养异常重视。

对能够成为“最善良的政治、教育、实业各界之中坚人物”[12]的青年的期许,对具有“新鲜活泼”、“以自觉而奋斗”[13]的青年人格的重视,是《青年杂志》出版预告所强调的重点,而在《青年杂志》一卷的六号中,得到了充分、繁复的展开。第一,以《敬告青年》《共和国家与青年之自觉》《人生唯一之目的》《今日之教育方针》《国家非人生之归宿论》《我》《自治与自由》等为代表的论著,试图对青年进行以个人为本位的人权平等观、进化观、实利主义观念、科学观念等的启蒙;第二,“中英对译”栏目中的文学作品,也有选择地传达着这些观念,而《近世思想中之科学精神》,则直接关涉着对科学观念的深层次论析;第三,选取卡内基、屠尔格涅甫、欧洲七女杰以及德国、美国、英国青年团等进行介绍,意在宣扬其进取、奋斗观念;第四,《国外大事记》《国内大事记》则意在拓宽青年的视野,让他们及时对国内、国际情形进行观照;第五,《通信》栏中,往返讨论的问题形形色色,但无外乎“解释平昔疑难而增进其知识”[12]的目的。就在这种日渐真实地热闹起来的互动中,青年们的自觉性、奋斗心得到了有益的培养;第六,在诸如“劳动者神圣也,闲游度日为最卑之人类”(英谚)、“学问如植物,其根苦,其味甘”(英谚)、“教育者将使儿童为自主自治之人,非使儿童为主治于人之人”(斯宾塞)*以上见《青年杂志》第1卷第2号。、“国家基础在少年教育”(大奥志尼)、“世衰道微,人欲横流,非刚毅之人奚能立足”(朱晦庵)、“君子有三惜:此生不学可惜,此生闲过可惜,此身一败可惜”(夏正夫)、“艰难由懒惰生,苦恼由偷安来”(佛兰克令)*以上见《青年杂志》第1卷第3号。等类似补白的谚语、名言中,也贯穿着主撰陈独秀对青年的期许、劝勉与告诫;第七,《青年杂志》上登载的大量书刊广告,也正是一种与其文字内容相呼应的特殊宣传形式……可以说,在《青年杂志》上,陈独秀重塑青年人格的努力体现在方方面面。

这种努力,给读者留下了该杂志重视“德智体”三育的印象。亲历者郑振铎就曾说,“当陈独秀主持的《青年杂志》于一九一五年左右,在上海出版时,——那时我已是一个读者——只是无殊于一般杂志用文言写作的提倡‘德智体’三育的青年读物。”[14]1-2作出这个判断的郑振铎,曾常在北京基督教青年会的图书馆读书,后与耿济之、瞿世英等一起,为北京社会实进会(北京基督教青年协会下属单位)先后创办了杂志《新社会》和《人道月刊》[15],可谓对基督教青年会及其所办刊物相当熟悉。知基督教刊物甚深的郑振铎这样的阅读体验,其实间接地告诉我们,当年陈独秀的《青年杂志》与基督教青年协会的《青年》杂志的精神距离,其实真的并不遥远。

另外,创办《青年杂志》时,陈独秀曾屡屡宣称远离政治,“盖改造青年之思想,辅导青年之修养,为本志之天职。批评时政,非其旨也”*陈独秀答王庸工,见《通信》,《青年杂志》第1卷第1号,1915年9月15日。就是其中的典型表述。然而,从十年八年的思想文化宣传入手,造就新青年、新国民,正是在为造就新国家储备人才资源。这也与基督教青年协会及其《青年》杂志的追求一脉相承。

综上可见,第一卷的《青年杂志》并未形成迥异于《青年》杂志的形貌,无论是“形”还是“实”。所以改名之举,在群益书社接到那封信后就是一种必然。

但我们有必要注意到两点,一是汪孟邹与陈独秀、陈子寿议定杂志更名为《新青年》的时间是1916年3月3日[2]32-33,《新青年》第二卷第一号面世的时间已是1916年9月1日;二是从《新青年》第二卷第一号开始,“陈独秀先生主撰”这几个《青年杂志》各期所无的大字,赫然出现在了其封面上。所以我们可以知道,尽管陈独秀当时将《青年杂志》易名为《新青年》更多地是“依发行者之意”*陈独秀1916年8月13日致胡适信,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室编:《胡适来往书信选》(上),第3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在接下来的近6个月里深入挖掘“新青年”这个新刊名的意义,并精心设计易名后之刊物的新形象。而在这种挖掘与设计中,“名流”的出场是重要的一环,于是他自己的主撰身份得到凸显,温宗尧、吴敬恒、张继、马君武、胡适、苏曼殊等当代名流,也被他拉来为《新青年》助阵。因而,《新青年》第二卷第一号上的《通告一》与《通告二》,体现出了陈独秀的另一种真诚。即是说,他的“自第二卷起,欲益加策励,勉副读者诸君属望,因更名为《新青年》”云云,不是纯粹的托词,而是在新语境下的重新振作,满蕴着对“嗣后内容,当较前尤有精采”[1]乃至创造出一份“新”的《青年杂志》、塑造出“新”的“青年”的期许。

结 语

事实上,从第二卷开始,《新青年》的确实现了一次重要的转型,变得“新”起来了。“后来改成了《新青年》,也还是文言文为主体的,虽然在思想和主张上有了一个激烈的变异。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在一九一七年发表。这诚是一个‘发难’的信号。”[14]2将《文学改良刍议》之于《新青年》形塑自身面貌的重要性凸显出来,无疑有其合理性,但显然,另外一个必须重视的细节——以反孔非儒为重点的思想革命的迅即展开,也应纳入考察视野。事实上,《新青年》上发动的思想革命虽在文学革命之前,但的确是在与文学革命携手后才开拓了中国现代思想与文学的新疆域。在今日的我们看来,《青年杂志》改名为《新青年》,的确如汪原放所言,是“因祸得福”,且日渐与《青年》杂志拉开了精神距离。故而,一旦重返历史现场,反省随后那些言说所构成的世界,我们当能留意到当年《青年杂志》改名的些许无奈,并对那些误读保持警惕与清醒。

[1]陈独秀.通告一[J].新青年,2(1).

[2]汪原放.回忆亚东图书馆[M].上海:学林出版社,1983.

[3]谢明香.出版传媒视角下的《新青年》[M].成都:巴蜀书社,2010.

[4]吕明涛.《青年》杂志与《青年杂志》[J].书屋,2005(8).

[5]赵晓阳.《青年杂志》为什么改名《新青年》[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2-06-08.

[6]张志伟.基督化与世俗化的挣扎:上海基督教青年会研究(1900-1922)[M].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0.

[7]谢扶雅.传记文学杂志社,编.谢扶雅晚年文录[M].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7.

[8]赵晓阳.基督教青年会在中国:本土和现代的探索[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

[9]皕诲.青年会旨趣[J].上海青年,12(42).

[10]曹仲渊.敬告上海青年[J].上海青年,16(44).

[11]寓公.新世纪基督教青年会宣言[J].青年,15(1).

[12]陈独秀.《青年》出版预告[J].甲寅,1(8)、1(9).

[13]陈独秀.敬告青年[J].青年杂志,1(1).

[14]郑振铎.导言[M]//郑振铎,编.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争论集(1917-1927).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

[15]石曙萍.知识分子的岗位与追求:文学研究会研究[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6.

责任编辑:万莲姣

The Reason of theYouthMagazineChanging Name:Misreading and Reinterpretation

YANG Hua-li

(SchoolofLiterature,ChongqingNormalUniversity,Chongqing401331,China)

When many scholars research theNewYouth, they often pay attention to the reasons of theYouthMagazinechanging its name.However,for nearly 30 years, there are many claims about who wrote the letter to QUN YI Publishing house, which magazine the writers set up, whether theShanghaiYouthandYouthMagazinehave differences,and so on.The paper clarifies the YMCA and Shanghai YMCA, distinguishes their respective service name, nature and characteristics of journals, so as to differentiate the narrations in what sense are correct, in what sense are deviation.Finally ,the paper points out that the important reason of theYouthMagazinechanging its name is theYouthMagazinewhich was set up by YMCA.

theYouthMagazine;theNewYouth; changing name; misreading; reinterpretation

2016-07-10

杨华丽(1976—),女,四川武胜人,文学博士,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西部项目“中国小说家庭伦理叙事的现代转型研究(1898-1927)”(项目编号:14XZW022)。

I206

A

1001-5981(2016)06-009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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