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大教堂逗小狗(短篇小说)
2016-02-23张锐强
张锐强
一
我根本没有想到,会在教堂邂逅二十年前的谜团。
这是前不久的事情。我虽未临绝境,身无恶疾,也不必焦虑年底能否晋升副处,或者二胎生个男孩儿,却也莫名其妙地喜欢教堂。那时我刚刚得知,该设施并不仅限于大都会,身边就有。不过都是基督教的,没有天主教的。对绝大多数国人而言,此二者无非换汤不换药;但在余下的少数人眼里,它们绝对泾渭分明。
早先城里既有基督教堂,也有天主教堂。这个海滨小城,曾经被德国大兵的皮靴跺得咚咚作响。在黑烟阵阵的兵舰前后,教士与教堂少不得要如影随形。然而几十年前或者几十年后,它们突然销声匿迹,原因众所周知。
毫无疑问,老教堂完全毁于人祸。并非因为不良开发商的暴力拆迁,比那更加恶劣。开发商是损人利己,此举则是不利己还要损人。尽管毁灭的原因相同,这两类教堂的具体命运,依然存在微妙的差异。吊诡的是,这种差异似乎足以印证道家和儒家的思想。天主教堂塔尖高耸入云,廊柱庄重工稳,壁画美轮美奂,原是为了激发人们对上帝的敬畏,可是空间大而不够实用,更兼外部特征过于明显,因而被彻底拆烂砸毁;基督教堂朴实无华,移去十字架刷掉标语,便能旧瓶新酒,因而幸存至今。就像人换掉一身官服,便由大清而民国,由封建专制而民主共和。不必脱胎换骨,只需摇身一变。
儒家一重伦理二重事功,讲究经世致用,实用便好。尚能废物利用的基督教堂,因而侥幸脱身;道家贵柔,认为“曲则全,枉则直”,天主教堂如此张扬,显然是秀于林的树木,拆毁是命运的必然。
无论这些胡思乱想有无道理,反正都是我的直观感受。那时我才知道,身边不仅有教堂,而且不止一处。就在自己栖身二十年的社区南边不远,便有一大一小两座,彼此一路之隔。获悉之初,我颇有些少见多怪的惊喜: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么。但是很快,我便不再那么想。
百年之前,这两个教堂原本自成一统,不分彼此。教会教堂,小学中学,男校女校,都在同一片围墙之内。后来围墙拆除,一栋栋建筑相继划归不同的单位个人;再后来,一条马路劈胸而过,小教堂就像人的右臂,被从母体上活生生地剁掉。
二
我和儿子最初去的,就是那条右臂。它离家更近,不必穿过马路。这条路虽在小城之内,但高速公路的风范俨然。车辆来往呼啸,理直气壮,过马路就像穿越火线。右臂起初就是学校,后来也被学校接收。如今学校已经搬走,地皮用来开发,而这栋不起眼的二层楼,竟能神奇地漏网,这结局让人没法不感谢上帝。
右臂是典型的德国风格建筑。巨大的灰色条石作为基础,块块青砖垒成墙体,屋顶由红瓦铺成。青砖体形壮硕,不是当下的制式。那更加宽广的砖缝,让人想起老树的年轮。屋瓦的颜色当然既不可能是娉婷少女,也不可能是妖娆少妇,但那种百年以外的暗红,依旧流露着满头银发的贵妇般的雍容端庄。走进去,木质楼梯嘎嘎作响,梯板不知道曾与多少双年轻的鞋底一次次拥吻,又一次次别离,面容因而互相磨损。那些苍白的凹陷,类乎老人空洞的双腮。
我很喜欢这条右臂。它总让我想起投入四年青春成本的建筑专业。一层的房间常年关着,不知何用;二楼南边是间间教室,如今用于教会办公,以及堆放杂物;聚会查经只能在北边,当年那里大概就是小礼堂。
可以想见,每逢周日,里面都挤得满满当当,可谓密不容针。等我和儿子赶到,只能在后边当拖斗。虽然维持秩序的老教友很是热情,总有马扎递来,但终究不大舒服。你可能会说,早点去,不就完了嘛。这话没错,问题是人那么多,你挤在前边,难免会有莫名的不安全感。尽管那里离象征复活的十字架更近。至少你会担心空气不够流通。外面的空气虽然也是污染过的,可含氧量终究高些。
儿子刚上初一。课堂上他就不够老实,若能在这种环境下安坐,岂非咄咄怪事。当然,我不能随意诿过于别人,得面对《圣经》,从自身找原因。这个不难,就是傲慢吧。
右臂毕竟只是条右臂,壮士在关键时刻,是可以毫不犹豫地挥刀砍掉的。我决意冒点风险,穿过马路,直行八十米,右拐,再直行六十米,去大教堂。有人善意地提醒我最好别那样,担心犯忌讳。大小教堂之间,平素并无来往。我当然没有理会这种谬论。当年韩复榘作战不力,一路南逃,受到上峰斥责时,还振振有词,回电狡辩“全面抗战,何分彼此”。此语虽然荒唐,但你得承认,人家的辩术尚称巧妙。因为那道理本身没错,错的只是前提。
三
去大教堂,要经过一间书店。那是儿子嘴边的地名。此前之所以没来,其实也是想避开这个敏感字眼。买书我不反对,问题在于我希望他读的书,他往往没有兴趣;作为交换,他看中的书,我自然也舍不得付钱。穿过书店花店美容美发店打字复印店,以及一家经营窗帘的铺子,拐进第二条胡同,屋顶上天线般的十字架便遥遥入目。这间在原址上新修的教堂,时间不长,正是半老徐娘,牢牢吸引着眼球。只有穿过胡同来到近前,你才能看到那栋孤零零的老建筑,两层的高度逼仄于钢筋水泥的伟岸之下。跟小教堂一样,它也是红瓦屋顶,青砖墙体,条石基础。墙体下部,大约半人高处,墙皮连片脱落,砖头凹陷明显。那些缺口表面光滑,看来都是陈年旧伤。
老建筑后面,便是如今的教堂。前面是空地与车棚。车棚里总是停满电动车,自行车不多;空地上颇有几辆轿车,车身流线光滑,闪着暗光,那辆农用三轮厕身其中,可谓鹤立鸡群。尽管它们之间,不过一个车轮的差距。毫无疑问,三车轮来自农村,冬天里,车把上绑着厚厚的皮手套,开车的年轻男子还得反穿棉大衣。车厢里坐着一老一中两个女人,怀里都抱着孩子。中年女人的衣着多少有点现代气息,但头上缠着的红色头巾,又使所有关于现代的努力,全部退回原点。
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狗,沿墙根拴着,一溜排开。大的小的中不溜的,白的黄的灰的黑的,总共九条。它们各自有家,最简陋的也有个纸箱。每次向他们表示友好,得到的回应都是数声叫嚣。从表情上看,警告多于欢迎。
教堂的面积不小。当初落成之时,看来举办过庆典。宣传栏上的照片经过风雨剥蚀,官员们无论郑重其事还是和蔼可亲,踌躇满志抑或涵养深厚,效果都不免滑稽。好在字迹还能看清。那上面说可供千人聚会,但我粗估座位,直觉是数据过于乐观。真要挤进千人,情形未免恐怖。
无论如何,容纳四百人绰绰有余。我跟儿子总是迟到,自然只能坐在最后,或者两侧的条凳上。这让我可以毫不费力地数出座位的总排数,从而算出总体容量。我还能从前排人们的衣着与背影,估算出八成已有年纪,七成为女性。年轻人甚少,服装大多朴素平易,衣着光鲜的不多。
我也天生善于计算,或者算计。这与理科背景无关。
统计结果令人丧气。虽然这依旧是傲慢的表现。假如周围满是将军的金色肩章,或者美人身上似乎香气袭人的项链钻戒,那氛围肯定完全不同。你的虚荣与自信必将无限膨胀,自我感觉空前良好。尽管那只是短暂的虚妄,但更多的时候,最重要的还是心理感受,并非客观真实。据说此乃幸福之道。
四
教堂虽大,却也没有真正的专职牧师。有个长老,已是垂垂暮年,行动不便,剩余的力气只够最后的祝福祷告,无法长时间地站立布道。这个工作,都由入教较早心得较多的信徒完成。教堂之外,大家各有不同的职业身份,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养家糊口,但在教堂之内,不论年龄长幼都是弟兄姊妹。就像梁山,卢俊义本是燕青的义父,但他的兄弟同样能跟燕青称兄道弟。
梁山已矣,教堂犹存。
经常讲道的,一个是姓邓的中年人,满口鲁西南腔。他似乎同时负责教堂的日常管理,我曾经看见他打开门口处黑色的奉献箱,从里面取出不多的零散钞票。另外一个也在五十上下,姓王,女性,有东北口音,还好不太重,不像是刚从小品或者电视剧里下场的,大约祖上闯过关东。听他们讲得太多,偶尔有个神学院的学生过来讲道,在我的耳朵不是寒流便是暖流。暖流温暖,寒流清新。
口音当然并不重要。耶稣只说希伯来语,《圣经》不也能翻译成简体中文么?南腔北调我谈不上喜欢,但也谈不上讨厌。反正我最主要的营养,或曰最大最直接的触动,也并非来自身边,而是网络。我看过两个牧师的著作和布道,里程与远志明。他们都是美籍华人,都有极高的学术素养,极浓的科学背景。毫不夸张地说,他们的讲道可谓醍醐灌顶,令我茅塞顿开。假若不是陶渊明已经享有版权,或许我也会郑重地写下这句话:觉今是而昨非。
相形之下,王姊妹与邓弟兄的讲道,要逊色很多。这是可以想象的,也可以理解。我并不苛求。每个周日,我都带着儿子定时过去,在东北口音或者鲁西南腔里,不时左顾右盼。
左顾右盼,小有发现。这里有母女祖孙,有夫妻情侣,也有关系尚待发展的红男绿女。比如那个陪同女孩儿的制服青年。以及几个结伴而来的大学生。
真正擦亮我眼球的,还是那几个曾经的熟人。有昔日在报社的同事。他是个司机,年龄比我小十岁,酒量比我大十倍,个子不高,皮肤黢黑,脾气很冲;有一同参加过某次年会的医生,他当时上台唱了首歌,说实话不怎么样,至少比我略逊一筹。我曾经在一家部队医院工作,有两个那时的护士也在其中。
最奇妙的是,我还碰到了过去的那个谜团。也是个女人。
五
谜团是同事的妻子。当年我在医院工作时,手上有点可以日用的小权,周围也就不缺朋友。某日单位新调入一人,姓汪,资历属于老兄的级别。此公方脸,鲁人,表情诚恳,言语不多,令人信任,我请他吃过不知道多少次饭。当然,这话细究起来有些无耻,因为都以军费开支为主,并非我自己埋单。
小权就是小权。那些饭局,多是捎带性质,比如招待外单位来客,顺便叫上某某陪同。顶多是没条件吃喝而创造条件吃喝。特意安排招待,我资历尚浅,阶级太低。那年月,吃饱已无问题,吃好尚费思量。汪与我友善,也顺理成章。
彼时我一人孤悬胶东,尚未成家,也无意安居于孔孟之乡。单身汉吃百家饭,在所难免。除了饱口腹,也能缓解思乡之苦。经常交往的朋友同事,我都赴过他们的家宴,唯独没有受到汪的邀请。我从未进过他的家门,自从安排人将它粉刷干净收拾利索之后。
汪比妻子年长不少,据说两人都是二婚。那个相貌粗看不错的女人,是个十足的谜团。她总是披着纱巾,有时还戴着帽子,纱巾从帽边披垂下来,极像唐代妇女的装束:面幕。当然,纱巾是淡色的,网眼较粗。透过纱巾,还能看见那张不乏俊俏的瓜子脸,以及咄咄逼人的口红嘴唇。
谜团喜欢穿裙子,颜色总是很鲜艳。她骑在自行车上,裙幅飘摆,纱巾拖曳,不动声色地穿过营区,简直就像吕布跨赤兔马驰骋于虎牢关前,蔚然风景。并不是说她有多么漂亮,或者她的自行车多么高级,而是她向来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从不与人交一语。
那时我们工作的医院,地盘尚未被地方政府或者开发商蚕食,相对封闭,因而信息更加集中。各种消息就像壁球,在四壁间来回反弹,行踪不定。起初我并不知道汪从不邀请任何人,以为他只是对我这样,故而才有那次唐突。
说是唐突,其实并无任何激烈言行,更无没法收拾的后遗症。只不过是酒酣耳热,防线松懈,我脱口而出:“汪助理,嫂子做饭的口味怎么样?她好像不大说话是吧?”
我没得到答案,却得到一脚。好在不是踹,只是被谁轻踩一下。当然不是张爱玲笔下意态纵横的勾引调情,而是令人扫兴的紧急刹车。机关干部都是机灵人,我顿时酒醒大半。汪始终没有正面回答,因为没有机会。话题很快就被谁巧妙地岔开。我鞋上的那一脚与桌面上随后的话题,形成精彩的无缝对接。
不知何故,后来我竟从未探究或者试图探究原委。仿佛那个小小的插曲,本来就是专门用于遗忘的;或者,它就像作业本上的一处错误,可以用橡皮不经意地擦去。只是从此以后,我与汪的联系日渐衰减。等我们各自转业,尽管还同住一院,彼此偶然相遇,也不过点头招呼而已。时间就是时间,小恩小惠就是小恩小惠。
多少年来,谜团一直是谜团。不比过去大,也不比过去小。她眼里越是没有别人,别人心里就越是有她。只是肉中刺长时间不拔出来,也会被血肉包裹得严严实实,外表很难看出异象。大家早已习惯她的旁若无人。我们生活的那个院子,逐渐将她淡忘。就像淡忘一棵无法长高的法桐,或者一条已经沦为笑柄的苍白标语。我根本想不到,会和她进出同一座教堂。这是迄今为止,我们之间最近的距离:前排与后座。
六
左顾右盼当然不好。但也不能完全责怪我们的注意力。儿子从小就有注意力不够集中的毛病。礼拜时间九十分钟到两小时,先是查经,学习《圣经》的某个片段,然后大家唱赞美诗,再是唱诗班献诗,长老祝福祷告,最后全体背诵主祷文。一部电影的时长,儿子能坐住,已属不易。至于我,倒是能坐住,奈何腰不喜久坐。这都是小事,我愿意也可以代腰坚持,但是周围总会有些响动,要争夺上帝的声音。
前面说过,信徒以女性为主。很多姊妹带着孩子。我说的是孩童。奶奶带着孙子,或者妈妈带着女儿。他们当然不懂得上帝,更无敬畏之心,要说话,要走动,要吃东西,要喝饮料,要看热闹,有时还要发表评论,指手画脚。无论冲冠一怒还是会心一笑,他们一概置若罔闻。如果大人不安,略加训斥,他们或许还要大声抗议。那就更加热闹。
熟人相见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似乎无法避免。那些老姐妹或许昨晚刚刚分手,但此刻不期而遇,并不妨碍她们像经历了战火纷飞的世纪一般亲热。似乎全然忘怀终点将临,那时会有最后的审判。因信称义,只要信仰上帝,便可以获得救赎,不须利用善行积累功德以赎原罪,马丁路德教派的教义的确如此。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她们的信心足够强大,知道终点便是起点,故而不太讲究吧。是否如此,上帝知道。
二三十年之后,教堂里如果还有我,会不会是这个样子?但愿不会。
其实我很理解手机铃声。我理解手机的心情。片刻的沉默对于它们,便是无涯的寂寞。它们的主人更加体贴入微,捏在手中随时查看。很难想象,未知的惊惶与恐惧会如此强大,时时将他掌握;他总是在等待,只是不知道最终等到的,将会是什么,从手机中。我的手机从未在教堂响过。这不足夸耀,只是主人无用的证明。习惯于沉默的手机已经不是手机,至少已经废掉大半功能。但这足以让我对铃声的敏感,甚至病态地超过其主人。
某位弟兄的铃声真是激动人心。它有两种说法,一是电流流过心房,一是浑身起满鸡皮疙瘩。那是何等的天籁呢?《新闻联播》的片头音乐。某次聚会,它竟然不屈不挠地响了四次。我没有看过那手机的模样,但我想它一定是崭新的,电池满格,信号也满格,因此像《新闻联播》一样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字正腔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还有一种熟悉的声音,那就是开门关门。这个教堂落成刚刚十年,有些地方已经无法遏制地老化。比如后面的旋转玻璃门。每次开关,它都会饶舌一句。那声音远远谈不上动听,这你完全可以想象。我总是想,右臂的小教堂已过百年,它若能躲过暴力拆迁而劫后余生,百年之后必定巍然依旧,但这座大教堂多半不会存在。一般建筑的设计寿命是七十年,可这与设计寿命无关。在早衰的时代,短命就是命运本身。
七
我们几乎每次都迟到,每次迟到时间都是十五到二十分钟。八点半礼拜正式开始,但儿子周日不想早起,喜欢赖床。他总是说,好不容易到了周末,爸爸你就可怜可怜我吧。考虑到他平日的起床时间至少比我早一小时,贸然掀掉他的被子,父子更兼弟兄,于心何忍。每当那时,我只能外强中干地威胁道,那你睡吧,我先走了。儿子闻听,连说别别别。他想去教堂,但不想独行。于是我们只好这样,在扭曲状态下平衡。
迟到总是不好。因此看到还有人更迟,颇能缓解自责与负疚。在我们之后到达的,总有那么两位:一个老头,年逾古稀,总穿着淡色的运动装,头顶皮帽,坐定之后首先换副眼镜,然后才打开《圣经》。他的样子十分虔诚:低头闭目,似冥想,似沉思,亦似反省自责;一个年轻女人,瘦,习惯于一袭黄衣,手揣进口袋,我猜一定捏着手机。掌握掌握,这年月,只有掌中握着的,才是真正的真实。
老弟兄吸引我的,是他的慢,或曰沉稳。他虽然来得很晚,时间差不多已经过半,但步伐依旧不疾不徐。那不是风度问题,就是健康问题。或者二者兼而有之。至于那个小姊妹,正好与老弟兄相反,英姿飒爽,风风火火。这也正常,她来得实在太晚。等她落座,时间差不多已经过去三分之二。上次圣诞节后,我们第一次碰上圣餐聚会,可是邓弟兄的一句话,令我和儿子面面相觑:没有受洗的,不要领圣餐。这可马虎不得。后来我看见,老弟兄与小姊妹都领了圣餐。老弟兄的圣餐,还是我传递过去的。当然,不是麦当劳亦非肯德基,只是指甲盖大小的面片。
如果这是座天主堂,穹顶上有西斯廷圣母,玻璃上有绚烂的彩画,前面立着精彩的雕塑,不知道我的注意力能否更集中一些。眼前这间教堂实在是简朴,红色的十字架孤苦伶仃,连耶稣像都没有一个。因此每当旋转门玻璃突兀地废话,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回头。目接目送新来者,同时还要看看那扇门,会不会被轻轻地随手关好。大冬天里,冷风激射,还是够人受的。教堂里没有暖气,只有体温。
后来再想,小姊妹的相貌远远谈不上漂亮。之所以会引起我的注意,其实并非因为匆匆的步速,而是脸上的神情。那是我记忆深刻的样子,与谜团相差无几。自从进了这座教堂,除了过去的熟人,我几乎从未见过一朵微笑。谜团的反应,尤能加深印象。那天我们正巧前后座,而且目光相接,但她并没有回应我长达二十年的笑脸。那记忆实在难以磨灭。当时她脸上涂着厚厚的粉,简直就是歌川广重的浮世绘。那种感觉,与电视上的外星人看我何异。
那是谜团坐得最靠后的一次。从那之后,我很少见到她的脸与后脑勺,直到复活节的演出。她是演员之一,扮成天使的模样。因为音响效果差,又是集体节目,我无法辨别她的嗓音,更无法领略其歌喉,然而在那首本来算是欢快的圣歌中,她竟然满面泪痕。眼泪流过厚厚的化妆,就像一道污渍,格外显眼。
平常教堂里就不够肃静,此时在演出,自然更加喧闹。半数信众相继离去,剩下的三三两两地聚拢闲聊。我和儿子换过三次座位,前面还有两个老年姊妹的热烈交流。我们去得晚,没赶上紧要处,只听一个这样议论道:她小时候就参加过宣传队,后来又进了剧团,到处抛头露面。语气似乎略带鄙夷。另外一个回应道,要不她还能那样倒霉?一个又微微摇头叹道:三十年没见她上台。上了台,唱的又不是样板戏,而是圣歌。唉。
无法确定她们议论的是谁,但本能将我的直觉指向谜团。这并不令人费解。尽管只有八分之一的可能。然而当时,我哪里还来得及分辨其中内容的真伪,语气的褒贬。她的泪水似乎流入了我的眼中。我不得不承认,赞美诗比《圣经》更能深入人心。很多歌词我根本不懂,但旋律却令我双眼发酸。若非儿子在侧,我多半会落泪。其实我很希望那样。我自知身体肮脏,血液也是肮脏的。且不说黏度与脂肪含量,也不说农药残留,只说软弱矜持与傲慢小信。
眼泪当然绝对干净。它未被污染,足以清洁躯体与灵魂。只是我始终无法面对儿子的问题:你怎么啦?为什么要哭?我实在没有能力像他的练习册,在最后附上标准答案。
八
不会微笑的脸,就像不会开花的牡丹,要多遗憾有多遗憾。说完全没见到陌生的笑脸也不确切,其实每周都能多次看见。就是那个守在后门旁边的老姊妹。她经常穿一件淡绿色的袄子,个子不高,体形中等,用微笑给旋转门的废话伴奏,只是那微笑多少有些无奈。后门十有八九不会被随手关好,她得一次次地起身,重复那个简单的动作。制止《新闻联播》片头曲第五次响起的,也是她的微笑。那一刻,我只能说,运动益于健康,久坐有损腰肌。
儿子每次都要提醒我关好门。我们放轻脚步,寻找座位。教堂里的条凳,每排设计容量是四人,但坐五个并不拥挤。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条凳往往是中间空着。等我们过去,旁边的人会让开,但从来没有人朝里面挪。唯独的一次例外,那个中年弟兄似乎还听不懂我的话,不过能明白意思。他手中的《圣经》我读不懂,那些字我完全不认识。惊鸿一瞥中,我认为是蒙古文,但儿子离得近,喜欢看《火影忍者》的他,坚持认为是日语。
我有两本《圣经》。一本是灰色羊皮封面,便于携带,但字迹小;另外一本红色塑料皮面,字迹较大,适合我日渐衰微的目力。这都是大学同窗万弟兄的厚赐,寄自南京。可惜的是,我没有赞美诗。教堂后面的柜子上有公用的《圣经》,也有赞美诗,但等我们过去,都已被人取走。我曾经对邓弟兄描述过听赞美诗时的感受,他反问是哪首圣歌,但我回答不上来。很是遗憾。
就这样,每次唱赞美诗,我和儿子都是干瞪眼。有一回,后面的老年姊妹轻轻碰碰我的肩膀,递过她手中的赞美诗,她自己跟邻座合用。复活节演出之后的下一个礼拜,我和儿子挤进中间的位置,旁边的姊妹却没有把她手中的赞美诗,朝我跟前稍微挪挪。那时我几乎已经把头扭成斜眼。我决心不再迟疑,立即买一本。过去早有此意,但书店没有,网店也没有发现。
唱完赞美诗,大家起身离开,不免有些拥挤。我看见谜团依旧面无表情,经过奉献箱时,朝里面投了些钱,然后朝我们这边挤。我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她是在找我,要回应我二十年前的微笑。她只是要把《圣经》与赞美诗,放回原位。正好有人挡住视线,我便伸出手,接过那两本书,放回书架。
九
出了门,我还像往常那样远远地逗狗,伸手示意,呼唤它们两声。墙根下有两条大狗,体形绝类军犬。过去每次打招呼,它们的回答全都一样,只有愤怒的咆哮。一边咆哮一边围着铁链子转圈。看那样子,若无束缚,它们一定不会客气,一定要正面还击我的挑衅。
儿子比我更喜欢狗。直到现在,我们还戏称他为小狗。他一直想养条狗,但我们没敢答应。我担心不能保证狗的幸福与善终。或者说,我对狗的怜爱,尚未达到足以克服那些麻烦的程度。
最北边的角落里,锁着两条小宠物狗。它们趴在食物盆前无精打采,头始终贴在地上,冷眼旁观红尘滚滚人来人往。
上周我们曾经看见,有人过去逗弄它们。儿子拉拉我的衣袖:爸爸,玩玩小狗吧?我没怎么犹豫,便点了头。
地上满是狗粪。盆壁四周干结有食物残渣,但铝合金盆底中有一块特别干净,明光瓦亮。我们一过去,最近的那条小狗马上起立立正,热情迎接。所谓萧疏篱畔科头坐,冷眼看他世上人,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想。小狗站起来使劲摇尾巴,同时脑袋低下去向我伸来,就像战斗机调整角度与速度,迎接空中加油机上的受油管。我抚摩抚摩狗头,那里毛茸茸,肉嘟嘟。这一下,小狗真正打了立正,两条后腿着地,直立身子舔我的手,尾巴摇得就像电风扇。
旁边那条小狗也被气氛激活,飞快地转圈,拽得链子哗哗啦啦直响,爪子在纸板上发出噗噗通通的密集声音,就像顶棚上过老鼠。我差不多正好站在锁链的直径之外,它其实够不到我,更够不到儿子,但儿子依旧耸起肩膀,抬着胳膊。他是典型的叶公好龙,对于陌生的狗,哪怕只是小宠物狗,也不乏本能的害怕。
我挪动身子,避开地上的粪便,移到两条小狗的交叉地带,伸手安抚它们,同时鼓励儿子也这样。儿子试探着抚摩小狗,小狗也温顺地低头接受他的检阅,间或歪头上来,试图舔他的手掌。儿子大约被舔得发痒,呵呵直笑。
正对着后门的,有四条狗。除了这两条小宠物狗,就是那两条大狗。安抚好兴奋过度的小狗,我慢慢接近大狗,试探着与它们沟通。意外的是,这两条狗平时看起来穷凶极恶,此刻却也低眉顺眼。大概看见我刚才的动作,确认了善意,它们只有低沉急促的欢迎,像小狗那样频频摇尾;前身低下去,脑袋却试图翘起来,脖子附近形成一个两壁不对称的凹陷。它们热烈回应我的抚摩,丝毫不比宠物狗怠慢。
大狗的情绪很是高昂,尤其是最外面那条白狗。它长得有点像狼,此刻却在忘情地欢腾。我清晰地感受到了它绷直身子的弹性与力量。大概它的声音太高,引起了某位老年姊妹的误解。老年姊妹身材弯曲,不良于行,拄着拐杖过来,站定,半真半假地用拐杖打狗,而那时它正在跟我热烈交流。我很不解,问她何故,她说要把狗赶进笼子。我说干吗要赶进去,他在这儿不是挺好的嘛。没碍着谁吧。老年姊妹看看我,没再说话,拄着拐杖,歪歪斜斜地离去。
不知道教堂外边为什么要拴这么多狗。看到这些狗,我最先想起的,是韩非子讲的那个寓言故事,狗猛酒酸。我讲给儿子听,他反问原因。我想想后说:那两条大狗,大概是看家狗。教堂的院子太大,又没有大门。至于别的小狗,肯定都是流浪狗,被教会收养的。我没向邓弟兄求证,但自信这离正解不远。
转过墙脚,那两条小狗的影子便会被遮住。儿子意犹未尽,我也不觉回首一顾。短暂的兴奋过后,它们已经回归平常的单调,无奈地趴着,脑袋贴在地面的纸箱板上,紧挨着食物盆与排泄物。对于我的回头停顿,它们毫无反应。我觉得,那眼神里充满落寞与忧郁。
儿子已经可以在教堂坐定。听讲道期间,不会再戳戳我的腿,或者扯扯我的袖子。但那天的确是他来教堂最开心的一次。他甚至晚上还想再来,因为晚上也有活动,有时通宵达旦。比如为社会祈祷,祈祷上帝让圣灵降下,触动那些制造使用地沟油的黑心商人回心转意。考虑到未完成的作业和明天的早起,这当然只能是个美好的愿望。我说既然这样,下周就来早点,别再迟到,行不行?他点点头道:一定。
我们朝胡同走去。这一溜还有五条狗,都拴着,在食物盆排泄物和窝笼之间。走着走着,逗小狗时,被其激情与活力所激发出来的愉悦,便挥发一空,多少有些意兴阑珊。教堂的正门外摆着两张桌子,前面围着不少人,看来是在卖什么东西。儿子立即拽拽我的胳膊:爸爸,赞美诗!
的确有赞美诗,也是红色皮面的。还有远志明与里程讲道的光盘。我拿起一本赞美诗问道:多少钱?管事的手忙脚乱,头也没抬:十二。
我掏出十二块钱递过去,然后带着儿子离开。路上我对儿子说,下回听完讲道,咱们把狗粪清理掉,怎么样?儿子拖长声音道,啊?那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