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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几位欢喜唱歌的朋友

2016-02-23庄大伟

上海采风月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小山马桶合唱团

文/庄大伟



那些年,几位欢喜唱歌的朋友

文/庄大伟

庄大伟上海广播电视台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少儿文学专著一百多本,多部作品获国家图书奖

在我们的生活中,欢喜唱歌的人不少。卡拉OK,谁都能拉开嗓门唱上两段。我常常想起自己的青少年时代,那些年,那些歌,那些欢喜唱歌的朋友……

第一位朋友:小山娃的故事

我是1958年进的小学。记得那是大跃进年代,大炼钢铁,大养猪猡,一家门都去吃里弄食堂,有空就敲锣打鼓消灭麻雀,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到马路边看大游行。“十五年赶超英国”的大标语,是我识字的启蒙。十五年多长?英国在哪里?爹爹答非所问,说主要是指钢产量。那么啥个叫钢产量?爹爹瞟了我一眼,没有回答,眼神里似乎在讲,等侬大起来就晓得了。

不晓得是我小辰光嗓音好,还是老师乱点鸳鸯谱,我莫名其妙地被推荐进了学校里的少儿合唱团。进了合唱团,一遍遍地排练,吸气,吐气,“咪伊咪伊嘛啊嘛啊——”的练声,枯燥得要死。还要分声部唱,弄得人头昏。记得少儿合唱团的指导老师姓欧阳,是个秃顶老头,平时笑嘻嘻的,喜欢开玩笑,可排练起来却像换了副面孔,脾气邪气(非常)急,有辰光他还会用手里的指挥棒,在我们头顶心敲来敲去,虽然敲得很轻,心里总归不适意。

上世纪60年代初,新中国要支援世界革命,学校里排了一组支援亚非拉革命的节目,准备参加区里的文艺汇演。我们排练大合唱“亚非拉,人民要解放……”(歌名忘记脱了),排了一遍又一遍。大合唱当中还要嵌一段独唱“美丽的哈瓦那,那里有我的家……”(歌名也忘了),欧阳老师叫了好几个同学试唱,他都不满意。正在这个辰光,校园里突然之间传来一阵歌声,清脆嘹亮。排练场里立时三刻安静下来。欧阳老师让我把那个唱歌的同学喊得来。我飞奔到校园里,看到唱歌的是个女同学,黑皮肤,高颧骨,眼睛亮亮的。我表情严肃地向她传递老师的指令。她看上去有点抖豁(害怕),不过还是闷声不响跟我踏进了排练场。

欧阳老师给她起了个头,“美丽的哈瓦那……”,小姑娘抓着头皮说她不会唱这个歌。欧阳老师就说,你就唱一个你会唱的,放松点,随便唱。小姑娘吸了口气,放开了喉咙:“小山娃放学后,一把镰刀拿在手,上农庄呀下西沟,哪里有草哪里走。晃起那镰刀亮闪闪,割下那青草绿油油,割了一篓又一篓,喂得猪儿肥油油……”欧阳老师连声叫好,一问,才晓得她是新转学来的,老家在广西山区。从此以后,我们大家都叫她“小山娃”。

经过很多次排练,我们的节目终于要搬上舞台了。记得演出是在海宁路乍浦路转弯角子上的解放剧场。我是头一趟上这么正规的舞台唱歌。热烘烘的灯光照得我眼睛发花,观众席里无数双眼睛看得我头脑发昏。我们都是带妆演出的,我分配到的是非洲

黑孩子的角色,面孔涂上黑色的油彩,弄得像野狐脸。不过我们谁都没有笑,没有做小动作,规规矩矩的,一切都听从老师的指挥。一种集体荣誉感,促使我们发挥出了最好的水平。不过这趟演出最出彩的是小山娃的独唱,她那“美丽的哈瓦那”,清纯、舒展、高亢、嘹亮,获得一阵又一阵的掌声。立在舞台中央的小山娃可谓大出风头,她的面孔笑得通通红,两只眼睛眯成两条线。

小山娃理所当然被吸收加入我们的合唱队,唱高音部。在排练中,小山娃的嗓音特别亮丽,在高音部里明显是“羊群里跑骆驼”。欧阳老师似乎很不满意,经常把她叫出队列“校路子”,要改掉她的“野路子”唱法。唱惯了山歌的小山娃,要改掉“野路子”唱法比较难。记得有一趟,欧阳老师气呼呼地中止了排练,表情严肃地对小山娃说:“唱合唱,要懂得‘和谐’,知道吗?声音不能突出,不能只表现自己,要把握好音准、音调、节奏,要控制住,压住,压住……”欧阳老师手里的指挥棒在小山娃面前晃来晃去,小山娃突然尖着嗓门说:“老师,我想唱独唱,不想唱合唱!”其实小山娃适合独唱,让她混在合唱团里,淹没了她的声音个性也不妥当。而合唱偏偏强调的是共性。欧阳老师冷冷地说:“对不起,我们这里只有合唱,没有独唱。”“那我走好了!”小山娃气呼呼地走了。我们所有的同学都看呆脱了。那辰光我们学生看到老师都像老鼠看到猫,像小山娃这样胆子大的,很少看到。

我们合唱团每个礼拜都要排练一次,我唱的是高音。我现在都能报出好多曾经排练过的合唱歌曲,《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真是乐死人》《北京颂歌》《接过雷锋的枪》《我们走在大路上》《歌唱二郎山》《打靶归来》《我爱蓝色的海洋》……

1964年的夏天,我们小学毕业了。学校里举办了一次像模像样的毕业典礼。毕业典礼上,当然有同学们的文艺表演,歌舞、朗诵、快板、相声……邪气闹猛。压台的当然是我们少儿合唱团的大合唱,唱的是“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歌,听话要听党的话”。

回家的路上,碰到小山娃,我突然抓着头皮,问她:“你不是喜欢唱独唱吗?今天怎么不露一手呀?”小山娃一副哭出乌拉(伤心)的样子,声音像蚊子叫:“欧阳老师不让我唱。”我叹了口气。小山娃的眼睛里却闪着光:“我爸说了,唱歌唱得好又不能当饭吃。我,不欢喜唱歌了!”小山娃说这话时,语气蛮坚决。

唉——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有个叫罗伯逊的黑人歌唱家,后来知道了好多歌唱家的名字,马国光、吕文科、胡松华、李光羲、才旦卓玛、王昆、郭兰英,还有唱《刘三姐》的黄婉秋……

望着小山娃远去的背影,我在心里说:也许一位将来可能成为歌唱家的人才,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泯灭了。

第二位朋友:马桶头的故事

1964年国庆,北京人民大会堂上演了由3000多人参加演出的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它汇聚了当时中国艺坛几乎所有的顶尖人物,采用了独唱、合唱、独舞、群舞等多种艺术表现形态,并且加入民乐、西洋管弦乐队的联合演奏。有资料显示,全部史诗由30多首革命歌曲和20多个舞蹈组成,其中包括5个大合唱、7个表演唱,还穿插了18段朗诵。当时家庭拥有电视机的极少,我们只能在无线电(收音机)里收听《东方红》的实况录音。后来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摄制了彩色纪录片公开放映。学校里组织我们去电影院观看,看得我们心潮澎湃,激动得不得了。

受此影响全国各地掀起了一股大唱革命歌曲的热潮,单位里、学堂里、里弄里经常有群众歌咏比赛,连讲一口宁波话的爹爹,也穿上单位里发的统一服装参加歌咏比赛呢。姆妈嘲笑他五音不全胆子蛮大,爹爹回答得邪气理直气壮:“唱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参加不参加是态度问题。”这句话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为他的口头禅和座右

铭。

进中学时,每个同学都要填一份学生登记表,其中有一栏“特长”。刚看完《东方红》的我,毫不犹豫填上了“唱歌”。其实我也晓得“唱歌”并非自己的强项。我想了想,又在表格的空白处补了一句:“是广灵路小学少儿合唱团成员”。没过多少日脚,学生会来了个小个子同学,通知我几时几日几点钟到三楼音乐室去,说是参加学校合唱队,老师先要来“考一考”。到了约定辰光,我信心满满地奔到音乐室门口,只看见那里已经聚集着二三十个同学,大部分是女生。

那个小个子男生也在,看上去像是工作人员,在门口穿进穿出,来来回回地叫名字,安排着我们这些同学进去“考一考”。有同学叫他“马桶头”,莫非我听错了?我问旁边的同学,他姓马?叫什么?同学指了指他的脑袋,他就喜欢剃这种马桶头。怪不得,我嘴里嘀咕,他也不生气?那同学说,不会,他开得起玩笑,所以大家都喜欢他。他是学生会干事,做事情蛮卖力的。

过了一歇叫到我了。我踏进音乐室。墙壁上铺着咖啡颜色的隔音板,一只三脚钢琴在日光灯下闪着亮光。烫着长波浪的音乐老师,端坐在中间,两旁几个学生模样的一字儿排开。他们一个个正襟危坐,好像不是在招收合唱队员,像是在升堂。

音乐老师看了一眼摊在桌面上的名册,“叫庄大伟吗?来,随便唱一首。”我清了清嗓门,唱了一首《打靶歌》。不知怎么搞的,放了一个暑假,喉咙怎么突然之间变得毛拉拉、哑壳壳的。一曲唱完,音乐老师点点头,“你是有唱歌基础的,音准、节奏,都没有问题。哦,你小学里还是合唱团的。可惜你在变声期没有保护好嗓子,实在有点可惜……”

我头一次晓得,男生还有什么变声期。我断定,小学毕业那年我开始发育了。可谁也没有告诉我,变声期要保护好嗓子。好了,现在来不及了。我懊悔暑假里不该整天捉蟋蟀呀、黏野胡子(知了)呀,还跳到河浜里去捞鱼,整天跟小伙伴们“野”在一起,乱喊乱叫。

站在一旁的马桶头根据音乐老师的示意,去叫下一个同学的名字。我木觉觉地(发呆)站在一边。马桶头过来推了我一把,出了门,他拍拍我的肩胛,老嘎嘎地说:“别灰心,跑到这里来的男生,十个有九个被枪毙掉的。天下何处无芳草?”他说话嘴里像含着只橄榄,有点“楞嘴”(口吃)。我瞪了他一眼。瞎七搭八!我是来这里唱歌的,又不是来求偶的!我没理他,心里说,这个人看上去有点戆噱噱的。

很多年后,我一度负责少儿广播合唱团的工作。我发现合唱团五六十个学生,男生只有三四个。再一看,市少年宫小伙伴合唱团、上海电视台小荧星合唱团,他们男女生的比例也都如此,不足为奇。培养一个男高音,不容易啊。所以我一直对维也纳童声合唱团清一色男生都拥有天籁之声,相当买账(佩服)。

马桶头比我大一个年级,那年他念初二。有时我们在走廊里碰到,他总是朝我笑笑,我却装着不认得他。不料后来的一次邂逅,使我俩热络起来,成了好朋友。上海人有个习惯,春节前总喜欢到公共浴室去洗个澡(那时家里哪有浴室,连厨房都是合用的),干干净净迎新年。那次我去洗澡,在热气蒸腾的浴室里,突然飘来一阵高亢嘹亮的男高音。“骑马挎枪走天下……”我寻着声音走去,咦,唱歌的竟然是那个有点戆噱噱的马桶头。马桶头也看到了我,朝我笑笑。我问:“是你唱的?”他点点头。“你再唱一个。”他拉开嗓门,又唱了一曲《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还没唱完,周围已经围了一圈赤身裸体的汉子。我发现这家伙说话时有点“楞”,可唱起歌来却是吐字清晰,一点也不“楞”。

唱完,马桶头抓着湿漉漉的头发说:“我就是搞不懂,为什么在浴室里唱歌特别好听?”我看过《十万个为什么》,告诉他,其实道理很简单,浴室跟音乐教室一样,都有很好的拢音效果,使一个人发出去的声音更加饱满、洪亮。当声波发送出去之后,碰到了物体便会反射回来,就像皮球丢出去,碰到墙壁会反弹回来一样,只是反射回来的声

波由于能量消耗和距离拉长的缘故,会变得微弱多了。浴室里的东西少,可以减少声波反射的机会,同时空间也比较小,声音比较集中,听起来自然就觉得悦耳多了。说完,我意犹未尽,对他说:“不信,我来试试。”我放开歌喉:“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围观的汉子就更多了。

上世纪80年代,贺绿汀(左)亲临上海广播电台指导少儿广播合唱团录制歌曲,右为笔者

我课外书读得多。马桶头觉得跟我在一起,能批发到不少“知识”。我也觉得跟这种不大会动气的人好相处。很快,我们就成了勾肩搭背的好朋友。我发现,他很喜欢唱歌,总能从书包里拿出不少新的歌片,那种图片摄影社印制的歌片,4吋大小的照片上有歌词歌谱,还有剧照,地摊上有卖,很受欢喜唱歌学生的欢迎。

我是67届,读了两年初中,“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们五十二中学在虹口区中学里打派战算是邪气厉害的学校,是全区最后一所实现“大联合”(停止派战)的中学。学校里有“东方红”兵团和“井冈山”兵团两大派。马桶头参加的是“东方红”,他整天戴着红袖章在学校里东晃西逛。某天我在操场里碰到马桶头,好久不见,马桶头好像突然长高了许多,身穿一套旧军装,扎着一根阔皮带,一副兴冲冲的样子。他一见我就问,你参加的是哪一派?我答曰,逍遥派。“这不对的……我们要关心国家大事……”他的嗓音变粗了,声音毛拉拉的,说话还是有点“楞”。见我一副呆墩墩(木讷)的样子,他告诉我,下午他们“东方红”和“井冈山”有一场辩论会,在小礼堂。“我们要跟‘井冈山’决一死战……不获……全胜,决不……收兵!”说完,马桶头拎起浆糊桶,奔得飞快,去刷大标语了。

下午,还没走近小礼堂,就看见那里战旗飞舞,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我挤进了会场。两派人马已经在主席台上推推搡搡,抢起了话筒。双方都宣称自己是造反派,对方是保皇派。双方喊着口号,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我看到主席台一角窜出了马桶头,他抢到一只手提喇叭,拔直了喉咙,指挥着“东方红”那派唱起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井冈山”那派也有人指挥唱“拿起笔作刀枪”,两派的歌声搅杂在一起,谁也听不清谁在唱什么。马桶头头颈上青筋暴得像蚯蚓一样,一副五斤吼六斤的样子,全然不见了当学生会干事时的笑脸可掬。

这不是在飙高音拼力气吗?这种辩论会有啥看头。我正想挤出会场,突然看到主席台上一阵骚动,有一伙冲上主席台,乱哄哄的一片。混乱中,马桶头一个倒栽葱从台上摔了下来。作为好朋友,我当然义不容辞地迎了上去,从地上拽起了他。他的额角头磕破了,血淋带滴的。我慌忙扶着他逃出校门,问隔壁商店里的王伯伯借了辆黄鱼车,把他送到了附近的建工医院。

包扎完,马桶头对着走廊上的镜子照了照,自嘲道:“‘马桶头’变成了‘开花头’。”他的喉咙嘶哑,眼乌珠里挂着血

丝,看他这副吞头势(样子),我更加不敢参加“东方红”或“井冈山”了,还是做我的“逍遥派”安全。我发现马桶头的嘴唇上长出了细细的绒毛,他也开始发育了。我连忙告诉他,变声期要特别保护好嗓子,不能吃辣的,更不能大喊大叫。可惜我的忠告还是晚了,等他脑袋上的伤口愈合之后,本来亮堂堂的嗓门,变成了沙喉咙。我亲戚是个老中医,我带他去就诊。老中医开了处方,记得里面有胖大海、玉蝴蝶之类的,可还是医治乏力。后来,他插队落户回家探亲,我碰到他时他的喉咙完全变成了哑壳蝉。

一个很有发展前途的男高音,就这样消亡了。如今马桶头已经谢顶。他碰到我总会抱怨地说,“文化大革命”把他的喉咙弄坏脱了。后来好几次邂逅,他还是重复那几句“弄坏脱了”的老话。我真怕他会患上老年痴呆。

第三位朋友:古兰的故事

上世纪60年代初,我家楼上搬来了一户新邻居。男主人是个大胖子,满脸的疙瘩,一只眼睛是瞎的。女主人是个小矮子,一米五十几,瘦骨伶仃的。唉,怪了,他们家的女儿却长得特别漂亮,鼻梁笔挺,皮肤雪白,长睫毛,深邃的眼神,有点像……古兰丹姆(那时电影院里正在热映《冰山上的来客》,古兰丹姆是影片里的女主角)。小姑娘姓古,单名兰。小古兰的嗓门清纯甜美,有一种来自维也纳的天籁之声。她不是新疆人,但跳起新疆舞来肩膀不动、头颈一左一右扭得有模有样的。邻居们都夸她跳得好。

不过她爸妈可是不可惹的角色。明明三家人家合用的一间厨房,她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却要占了一大半。他爸说他参加过新四军,一只眼睛是被日本鬼子打瞎的。他发脾气时喜欢摆出一副“老子八年抗战”的样子,用手里拐杖“咚咚咚”地戳地板。她妈吵起相骂、撒起泼来拍手拍脚拍屁股,“哇啦哇啦”叫起来,整幢房子都听得清楚。虽然小古兰看见大家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可在姆妈的关照下,我和妹妹都跟她保持着距离。古兰喜欢唱歌,常常一清老早就开唱,吵得人家不能困懒觉。有她父母保驾护航驾,整幢房子谁也不敢挑头提出非议。不过话又说回来,小姑娘歌唱得好,又不是噪音,我是完全能够接受的。

一晃,小古兰长成貌美大姑娘,一米七十的个子,一张女明星脸,比电影里的古兰丹姆漂亮。她依然总是笑眯眯的,两腮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不跳新疆舞她不再扭头颈,但走起路来腰肢一扭一扭的,妖气十足。有人叫她“阿兰小姐”(《英雄虎胆》里王晓棠饰的土匪女儿),也有人叫她“蝴蝶迷”(《智取威虎山》里土匪头许大马棒的老婆)。对此她充耳不听,不卑不亢。

有一天,古兰突然来找我,问我能不能找到《千年的铁树开了花》的歌谱?我想也没想就说“能”,打下了包票。我晓得那首歌是电影《青春》里的插曲,花腔女高音,演唱的难度很高。我跑了好多卖歌片的地摊,都没觅到。后来又跑了好几家书店,终于从《战地新歌》里翻到了那首歌。《战地新歌》是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歌曲集,从1972年至1976年,一共出版了5集。这套歌集成为那些年人们记忆中的精神食粮,不乏精品名作,其中影响较大的有《北京颂歌》《阿瓦人民唱新歌》《延边人民想念毛主席》《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等。当我把这本《战地新歌》送到古兰手里时,古兰兴奋得简直手舞足蹈,我心里也乐开了花。

第二天一早,古兰就开始在阳台上引吭高歌《千年的铁树开了花》。G调,最高潮处要用花腔女高音一口气连唱8拍。唱得太到位了!可我家姆妈从来没听过这种花腔女高音,她放下手里的碗筷嘴里乱骂:“唱的是啥个断命歌,吓得煞人!”我为古兰辩护:“侬勿懂的,人家唱的是花腔女高音。”姆妈眼乌珠一瞪:“啥个花腔女高音?我看像吊死鬼在唱‘夜半歌声’!”我只好勿响了。

勿晓得啥道理,我开始留意古兰的行踪。我发现古兰是个社会活动家,社会上男男女女的

朋友不少。邻舍之间对她也有一些风言风语,不过仗着她爸“老革命”的架势,谁也不敢招惹她。古兰对谁都是笑眯眯的,很热情。一次在大门口碰到我,她喜滋滋地告诉我,她参加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了。那些年,全国各地流行“乌兰牧骑”式的文艺小分队。活跃在工厂田头的文艺小分队,是内蒙古人最早发明的流动形式的宣传队,被命名为“乌兰牧骑”。她告诉我几时几日在哪里有他们小分队的演出。我兴冲冲地赶去看了。在灯光的映照下,舞台上的古兰飒爽英姿,歌声激荡,特别是那首《千年的铁树开了花》,更是获得满场掌声。

古兰经常会让我帮她找歌谱,或者翻抄歌谱什么的。我自然非常乐意。那天她“咚咚咚”地来敲门,兴高采烈地告诉我,解放军海政文工团招文艺兵,她已经考取了。“我,马上就要戴上领章、帽徽,变成解放军了!”我真为她高兴:“祝贺你!搀一把!”她伸右手,我们像久未谋面的老朋友一样,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碰巧姆妈买小菜回来,看到了,紧张得不得了。古兰走后,姆妈连忙给我洗脑子,这家人家阿拉惹不起呀,兔子不吃窝边草呀,她就怕我跟古兰有点什么,气得我火冒乒乓:“瞎讲有啥瞎讲!”

后来我才晓得,考海政文工团的女孩子多得不得了。古兰硬碰硬凭自己的实力,过五关斩六将,眼看着万事俱备,不料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古兰的政审没有通过!据说她爸当年参加的不是新四军,是忠义救国军。古兰晓得了这个结果,面孔变得隔撩丝白(苍白),人立时三刻萎掉了。

屋漏偏遭连夜雨。隔了几天,她爸吃饱老酒掼脱一跤,脑溢血,两脚一伸,死了。她妈哭得死去活来。她,一滴眼泪水都没有出。后来她妈到老家去了,古兰一个人留在上海,人开始变得胡天野地的。街道里安排她在粮店里当营业员,没多少日脚她就不高兴做了。街道又安排她在里弄生产组拆废品,她也不高兴做。她对街道主任讲,我的歌唱得这样好,有没有靠唱歌赚钞票的生活做?街道主任气得半天说勿出话来。

改革开放年代,流行歌曲风靡,民间开始传唱邓丽君的歌曲。歌唱技巧娴熟的古兰,很快将邓丽君的歌曲唱得“拷贝不走样”,成了我们这一带出了名的“小邓丽君”。古兰有点凝聚力,周围总有不少男男女女的朋友帮她的忙。我跟古兰虽不怎么样,可她派给我的“生活”,我还是很卖力地去完成。记得我曾经一连三个晚上,替她在TDK(当时流行的一种盒式录音带)上翻录邓丽君的伴音带。

后来我家搬场了。临走前我几次去找她,她家都是铁将军把门。后来再也没有联系过。要说“世界真小”真是的。前些日子,我在虹桥绿地散步,听到一阵“红莓花儿开……”的歌声,蛮专业的。我走了过去,见唱歌的女子约莫六十出头,涂着胭脂纹着眉。不过我横看竖看还是看出了当年古兰的影子。我大着胆子叫了声“古兰”,她应了一声,果然是她。三四十年的失联算是接上头了。我问:“你还欢喜唱歌吗?”她点点头:“退休了,我现在是上半日在这里唱唱歌,夜头跳跳广场舞。”闲聊中我知道,古兰换了几十个工作,唱歌只能是她的业余爱好。我不免有点感慨,我们这代人没有现在的年轻人那么幸运。现在有这么多的选秀平台,开车的、卖菜的、烧饭的,甚至地铁里卖唱的,都有展现自己才华的机会。只要真有两下子,都有机会冒出来,都能改变人生。古兰立刻打断我的话:“我并不悲观。我能够开开心心地唱歌,唱歌会伴随着我的一生,只要还唱得动。我的歌唱得好,大家欢喜听,我心里就开心,邪气开心!”

是啊,音乐是震动的空气,歌曲是情感的通道。写到此地,我眼前突然浮现出前不久央视3套播出的“震撼演唱会”的实况。刘欢、廖昌永等歌唱家用法语高唱一曲《国际歌》,随着激昂的乐曲响起,偌大的人民大会堂,竟有不少人不由自主地站立起来,合着熟悉的旋律,一起高唱,场面实在震撼。这就是歌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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