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洁若:人生第一要事是读书
2016-02-23唐山
唐山
写书译书是替父亲还愿
我这一辈子出的书,已经数不过来了,上世纪90年代时便有100多种,后来也就懒得再数。
我的祖父当过20年县官,出过几本线装书,我父亲在世时总说,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出过一本书。我今年88岁了,还在埋头译书、写书、出书,我想,这是在替父亲还愿。
我这人没什么爱好,不上网,也不看电视,唯一的娱乐就是看书。“文革”时不能看书了,我总说,得谢谢那十年,救了我的眼睛,不然现在可能已经瞎了。我从小就近视,13岁戴眼镜,现在仍有900度。
喜欢看书,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我父亲看我有坐性,总叫我“长眼皮”“小傻子”“小呆子”。
那时我们还在日本,生活条件比较好,但最受不了邻居的日本小孩总在楼下冲我们喊“支那人,支那人”,我父亲穿着木屐、拄着拐杖去追打,可他哪里追得到。1936年,我9岁时,父亲决定回国,结束两年的旅日生涯,那时我们都很高兴,幸亏当时回来了,第二年“抗战”爆发,我们得算难民,那就什么也带不走了。
刚回北京时,吃了一惊。因为记忆中的家很大,房间很多,可回来才发现又小又破,我大姐说,小孩七岁才“开明目”,此前的记忆不算数。
我在日本时开始学日语,请了家庭教师,也就是每天两小时,可很快就掌握了,所以说学语言要趁早,我后来又学了10年英语,但我的英语始终没日语好。回国后,我进了日语小学,同学都是日本人。战争爆发后,日军占领一座中国城市就搞一次庆祝活动,让学生拿空灯笼满街转,每到此时,我只好一个人待在教室里看书,日本老师也理解,从不强迫我。
是阅读成就了我
那时功课少,我闲着没事,就把日文的《世界小学读本》译成中文,共10册100万字,从小学三年级一直译到六年级,不懂的地方就去问父亲,我的翻译功底就是这么打下来的。
后来家里经济困难,只好把这套书给卖了,父亲和我打招呼时,我说留两册吧,结果留下了美国卷的两册,可惜译稿和书在“文革”中都遗失了,那套书印刷很精美,用的是宣纸,书中很多内容我至今还记得。
其中有个故事是说华盛顿要到某镇视察,全镇的人闻讯去欢迎,一个女孩因为太小,被父母留在家中,正在她满心不高兴时,一个中年人上门求助,说自己又累又饿,小女孩给他水和食物,中年人吃饱喝足后问你家里人呢,小女孩说都去迎接华盛顿了,中年人笑道:你可以告诉他们,你比他们先见到了华盛顿。
后来我写了篇文章,提到了这个故事。因为我看到一则新闻,说温家宝总理在老区视察时,问当地人有没有困难,大家都不敢吭声,只有一个小女孩举手说:“我家有困难。”原来她父亲是盲人,母亲瘫痪,全家住在窝棚里。温家宝总理便去了她家慰问,当地群众非常感动,凑钱给小女孩家盖了瓦房,还解决了她的生活问题。
我在文章中说:两个故事差不多,为什么我们的书从不写这些?其实我们自己的故事也挺感人的。后来我去参加一个活动,第一次遇到温家宝总理,他冲我直笑,我想,也许他读过我那篇文章吧。
回国后,父亲一直在找工作,但始终没找到,我一度辍学八个月,全靠自己在家看书,15岁就读完《红楼梦》,后来又能上学了,功课始终没有落下,可以说,是阅读成就了我。
一边看一边抄书中的新词
高考时,正赶上“抗战”结束,清华大学八年没在北方招生,特别难考。我数学不太行,不懂方程式,而清华又特别重视数学,没办法,只好死记硬背,最后好像考了个95分,我们班就我和另一个同学考上了。但以后十年,我做梦常梦见自己在背方程式。
原以为打跑了日寇,一切会变好,没想到情况越来越糟,国民党的“接收大员”太可恶了,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变成自己的了。有两个空军飞行员租住在我家,他们说上级命令他们去炸老百姓,他们不忍心,就把炮弹扔到没人的地方,或者扔到河里。他们总商量抢购金条的事,我们听了很好奇:原来金条也能抢购?
对于国民党,我一点好印象都没有,确实太腐败了。
1950年,我大学毕业,到三联书店当校对,本来只负责排字错误,可我懂日语又懂英语,总忍不住指出漏译、错译处,这一把关,还真看出不少问题,比如一位名家将“cut”译成“砍了一刀”,两个人在街上碰面,怎么会砍起来?其实“cut”也有“漠视”的意思,显然是译错了。再比如有人译(《哥尔摩斯探案集》,其实就是福尔摩斯,从俄文转译,就成了哥尔摩斯。
后来从三联书店分出人民文学出版社时,我们几个好管闲事的大学生被独立出来,成立了“整理科”,介于编辑和校对之间。完成本职工作外,我业余做翻译。那时翻译收入相对高,我记得翻《永远的日子》,共3万字,只用了八天,拿到200元,比我两个月工资还高,用这钱我给母亲买了一件长毛大衣,但“文革”时被“红卫兵”抄走了。
翻译是没有捷径的,只有勤学苦练,平时多看书,我家里也有很多书,但平时看的不多,翻译时找出来临时抱佛脚,译《尤利西斯》时就看了不少,一边看一边抄书中的新词,还确实挺管用。看完的书,我一般捐出去,这些年也有2000多本了吧。
与萧乾合译《尤利西斯》的四年,是我们最快乐的四年,翻译讲信达雅,我总说“我只管信,他管雅”,我译第一道,他负责润色,这一润色确实改变了不少。现在我让我在日本的弟弟来翻译第一道,这样我也省点事,他也省得没事干。
业务好三次救了我的家
我就是喜欢多管闲事,所以“文革”时两派打仗,我还是干我的工作,谁也不搭理我,我也没什么可交代的。实在没事干,我就买来硬纸壳和透明纸,教儿子画幻灯,晚上在院子里放,邻居都来看,前后画了几百张。
因为业务好,我三次救了我的家。
一次是1955年萧乾在《文艺报》当副主编,他们的社长想调我去当记者,我也有点动心了,可那时我每年发稿量100万字,我们的副社长楼适夷说:“她是我们的好编辑,不能放人。”幸亏我没去,萧乾第二年就被扣上了要“篡党夺权”的大帽子,我要去了,恐怕也被打成“右派”了。
另一次是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下放80人去地方,我也在其中,社里明确说只有40人能回来,剩下的留在外地,一名女编辑知道自己回不来了,特别郁闷,领导安排我们陪她到北海公园散散心,结果大家后门进去前门出来,一路上连声都没吭。又是因为业务过硬的原因,社里留下了我。
第三次是1973年,我在“五七干校”已待了三年,看社里迟迟不招我回去,就想转投商务印书馆去编字典,人家说:“萧乾太大了,我们调不动,你我就想想办法吧。”调函下来后,人民文学出版社着急了,为了留住业务骨干,马上就把我招了回去,还给萧乾派了一个合译《战争风云》的任务。
可见,一个人业务好也还是有点好处的,我当了一辈子顺民,没办法,我母亲没工作,三姐又卧床不起,还有三个孩子,我要再出点事,家里可怎么办?
应该关注大时代,而非小时代
我翻译过很多日本小说,但对一些日本作家也不是太喜欢,比如三岛由纪夫,语言很美,可他总是号召“毁灭的美”,写得很残忍,我也不太喜欢村上春树,觉得没什么价值。
我挺喜欢老一代的中国作家,比如巴金,他后期风格变化很大,他早期的书,像《家》《春》《秋》,译的不太好,法国人将其中吐痰等细节都删掉了,成了“洁本”,自然没影响,但法国人很喜欢《寒夜》,这样的书他如果能多写几本,也能拿诺贝尔奖,可惜后来他不得不去写“应命文学”了。
我不喜欢当下的一些作家,中文外文都没底子,只关心“小时代”,忽略了大时代,这种人我不喜欢,我不会去看他的电影,也不想看他的书。
我很喜欢鲁迅,直到今天也没人能超越他。我挺不理解,为什么今天这么多年轻人喜欢张爱玲,我觉得她不如丁玲,比如她的代表作《金锁记》,写一个女儿原来抽大烟,后来戒掉了,她的男朋友来看她,正在楼下等着时,这位母亲却说:她得抽几口才能下来呢。一句话就把人家给吓跑了。后来儿子结婚了,这位母亲又挑拨离间,把媳妇气得在床上躺着起不来了。《红楼梦》中王熙凤那么恶毒,对巧姐也还让着三分,哪有母亲这么害自己子女的?把人性写得这么阴暗,有什么意思呢?对这样的作品,大家迷得不得了,其实张爱玲在美国晚境艰难,美国人认可聂华苓等,却不太认可她。相比之下,丁玲的作品至少健康、爱国。
今天一些年轻人偏好肤浅的东西,不爱看深刻的作品,王蒙曾说过,两亿多人看《机器猫》,看上两三年就都成了白痴,我觉得他说的有一定道理。
当然,今天也有很多喜爱阅读的年轻人,日本右翼作家石原慎太郎奥运会时到北京来,说最敬佩的是中国的志愿者们,无怨无悔地帮助别人,不像今天日本青年那样没志气、无所适从。可见,一切总会慢慢好起来。
(摘自《检察风云》2015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