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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行列

2016-02-23刘黑枷

辽海散文 2016年9期
关键词:行列老太婆儿子

刘黑枷

母亲的行列

刘黑枷

刘黑枷

奉天(今辽宁)沈阳人。1945年毕业于东北大学中文系。曾任新四军《七七日报》编辑,新华通讯社中原分社记者,沈阳《工人日报》通讯采访部主任。建国后,历任《沈阳日报》副总编辑、总编辑,中共沈阳市委宣传部部长,辽宁省散文学会名誉会长,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理事,辽宁省新闻工作者协会副主席。1984年被评为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著有诗集《城市的赞歌》,散文集《母亲的行列》《写在心中的书简》《雁来红》《雨暴风狂时节》,访美报告集《纽约灯火》《刘黑枷散文选》等。

夜里,我醒来,似乎梦见过母亲。但我的母亲早已经死去,今夜是否真梦见了她,却有些记不真切了。我开始闭着眼睛聆听着夜的沉静的呼吸,和昆虫们奏着的不厌的琴弦。隔壁又传来苍老的咳嗽的声音,那个刚刚死掉儿子的母亲还没有睡吗?纺车单调的“车车”的声音不停地在继续着,像一个癫狂病患者在有风的旷野上用微弱的声音向人倾诉一样。

谁没有母亲呢,像太阳用光和热抚育着大地上的万物一样,我们都是被母亲哺育出来的。然而我们的母亲,中国的母亲,都是苦难命运的承担者,都是可怜的妇人啊!她们褴褛、黧黑、衰弱、枯槁,在风底下、在雨底下、在太阳底下,弯着脊背、蹒跚着细小的脚走着,走着多少年传统的悲苦的命运的道路,忍受着苦难、束缚和压迫。

在厨房里,母亲坐在灶旁烧着饭,潮湿的木柴在火里发出“丝丝”的叫声,冒出的青烟不是把母亲的眼睛都熏红肿了吗?然而,她还忘记不了身旁摇篮里的孩子,时时要抚看他。在田地里,母亲刚举起锄头,而地头上的孩子哭叫了,她立刻跑去解开衣服哺喂他,之后,再向黑色的泥土举起锄头。不是也在微弱的灯火下,一面拍着孩子,一面摇着纺车吗?在午夜的街头上,为了等候一两个购买零食的顾客,母亲抱着自己的婴儿,瑟缩在角落里,守着零食摊子,头一点一点地瞌睡着,直等到孩子哭醒。在荒年的时节,母亲们摆脱不了饥饿的命运,亲手把自己哺养过的骨肉卖给富人,换来一笔活命钱。母亲的眼泪,母亲的心啊!

在阴惨的世纪,做儿子的因为反抗黑暗,被暴君所捕捉,于是不知下落,像一块石头被投进在大海里,永得不到音信。然而可怜的痴心的母亲却总在翘盼着,望眼欲穿,母亲的慈爱的火焰是用不会熄灭的。她每天都给自己布置一个希望,在饭桌上多留一个位置,多摆一双筷子。她不知自己的爱儿已被黑色的手所谋杀。可怜的母亲的心啊!

而在战争的年代,在轰炸下,谁都曾看到,在血泊中,那中国的受难的母亲的尸身,头已经不见了,但她的手还固执地搂抱着孩子哺乳。

我们的母亲,中国的母亲呀,一辈子都喘息在忧愁、辛苦、疾病、恶劣的命运下。“谁不曾在母亲的怀里数星光。”那只是系着粉红色领带的诗人的诗句。而中国的大多数母亲和她们的孩子却很少有这样的幸福。

我想起那年的夏天,天干旱了,多少日子都不落一滴雨,可怖的饥馑的黑影遮盖着这片土地。人民恐惧着这灾害,没有办法,只有自己去向苍天祷告,四野的老太婆从老远的地方赶到一个城市的大庙去祈祷。因为走水路,天旱水浅,过险滩时,船被礁石碰翻了,一船的老太婆都淹死在江里,连打捞尸首的人都没有。这些可怜的母亲们,便这样悲惨地结束了她们的一生。

有谁看见过老太婆们祈雨的仗仪?那真是悲哀的母亲的行列。前面的人举着伞,抬着一个大架子,上面插着一双直径约有半尺的红烛,还插着二三尺长的高香。母亲们拿着红色或杏黄色三角形的小旗,或四方形的大旗,苍老的手不停地颤抖着,虽然是无风的天气,旗子却不住地在摇摆着。有的捧着托盘,上面供着糕点或香炉。整个的行列进行得很快,母亲们赶不上这速度,艰难而匆忙地迈动着缠过的小脚。锣鼓声单调地鸣响着,气肿脖颈的吹鼓手拼命地吹着喇叭,两个腮帮膨胀得像馒头一样。一个驼背的老头子用哀惨的声音喊唱一些令人听不真切的话句,一个疯了的老太婆也跑来参加,频频地挥着小旗,无光的呆痴的眼凝视着天空,向上苍祈祷吗还是诅咒?……而接着,母亲们跪下了,像风一样,像倒下一样,数百十个苍老的声音齐向苍天祷告,这震动人心的声音,使周围的街屋、远山和树木都沉默了,摇摇欲倒。这一切令人听来都感到凄楚而悲悯。但这一群中国的母亲们啊,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而同时,千万个母亲在战争中把儿子送出去了,从田地,从厨房,丢下工作,跑到城市里去送自己的儿子,这里该泛滥着多少眼泪!我记起了一个夏天,在旅途上曾遇着一个老太婆拉着赤脚的小女孩儿,身上驮着背兜,一面走路一面啼泣着。当我和她们迎面走过时,老太婆看了我一下,目光是犹豫的。走过后,她喊住了我,用充满了希冀而哀伤的声音问我的路。原来她是要赶到某个地方去看她的当了壮丁的儿子。她从怀里掏出了她儿子写给她的信,递给我看。信上说:“男在营重病,无人照,望大人速来,借典为男看视,男吃食也蹩。”但是做母亲的又能怎样呢?眼睛已经昏花了,不济事,还要带一个女孩。已经走了一天,又没有充裕的路费,一路靠向别人要苞谷棒棒烧着吃,还需要两天才能走到她儿子住的地方。

在某个乡镇,我看见过那么多的出征军人的母亲,有只剩了三个牙齿的老太婆——她的儿子和孙子都出去了——双眼完全失明的老女人,这是怎样的行列啊,滚动着贫穷、褴褛、白发、皱纹、眼泪与悲愁。就是这样的行列啊!她们有苦无处诉,她们无望地向人倾诉她们的身世和遭遇,有谁听到过这千万个母亲的悲哀的声音?她们把还是五六年前她们的儿子寄给她们的信,珍惜地从布包里拿出来,请别人代读。一遍,两遍,每次都要随着念信人的声音流下眼泪。信上的字迹早已经模糊了,信纸已经朽烂了,之后还是用颤抖的手珍惜地把信重又包藏起来。

中国的母亲呀,受难的中国的受难的母亲呀!

我想起了高尔基写的一个长篇里的老太婆,尼洛夫娜,伯惠尔的母亲,勇敢的母亲啊,可敬的母亲的心!她对那些人,和她儿子一样的人,想在黑暗的时代“创造新太阳”的人引起了广泛的母性的慈爱,承担了自己做母亲的责任,把爱自己儿子的心放大成爱一切和自己儿子一样的人。她能很欢喜地送自己的儿子到死地去,她不再惧怕她儿子所致力的崇高事业,她了解了“创造新太阳”的意义,她要将自己的心脏和儿子的心脏融在一个火焰里。

于是,她勇敢地在紊乱的街头讲演,而接着到四外的地方去做“正义的巡礼”,而最后,在车站里,向人民激动地吼叫出烈火似的语言,被黑色的手握住喉咙,被绞榨起来……

想着中国的母亲,中国母亲的行列:那一面烧着饭一面要哺育婴儿的,那一面在田地里工作一面要抱起啼哭着的孩子的,那一面拍着孩子一面摇着纺车的,以及抱着孩子守候在午夜的零食摊前的,自己的头已被凶残的杀人者炸掉而还用母亲的手固执地搂着孩子的母亲们,以及那些盼望着被谋杀的爱儿归来,在饭桌上多摆一双筷子的痴心的老太婆,那在饥荒的年代亲手把自己哺养的骨肉卖给别人的女人,为了天旱去祈祷,而淹死在江里的老太婆……我就同时想起了伯惠尔的母亲来,立刻在面前幻画出一个白发的慈祥的影子,那高个子的、稍稍有点驼背的、身体被长时间的劳动和丈夫的殴打所损伤了的慈祥的老太婆。她沉默地听着儿子和儿子的朋友们对事业的解说,偷偷地运送着新圣经,印刷着儿子在法庭的讲演词。

而尤当记忆起在街头匆急地走过的祈雨的行列,那飘动着的旗子,那向苍天祷告的声音,我就立刻想起了那个在混乱的街头,在车站里讲演的异国的老太婆来。我仿佛看到从她的眼睛里射出的燃烧着勇敢的锐利的火焰,燃烧着母亲的心的仁慈的烈火。我也仿佛从心底深处听到了她的热烈的、嘶哑的、颤动的声音,那声音是多么清楚啊:“真理是血的海也不能消灭的。”

我不能睡去,昆虫们仍在奏着不厌的琴弦,夜依然在沉默地呼吸,隔壁的纺车的声音已经不再呜咽了,那位母亲大概是耐不住疲倦终于睡着了吧,但仍不时地听到咳嗽声和痛苦的梦呓。

我不能睡去,我想着,那一天,母亲们不再为祈祷而是为了“创造新太阳”组织起行列,发出怒吼时,黑暗就要被摇坍下来。

(选自 《母亲的行动》,新文艺出版社1957年版)

责任编辑 刘宏伟

【点评】

散文的重量

刘宏伟

刘黑枷《母亲的行列》描写的是残酷战争年代里一组挣扎在社会底层的母亲群像。这是一群受尽苦难的母亲,也是最被忽视的母亲,她们没有苦尽甘来的幸运,而是苦难越来越深重:饥寒交迫、流离失所、儿女离散、家破人亡。她们受尽了人间所有的苦难折磨,最后的结果是悲惨死去。“在战争的年代,在轰炸下,谁都曾看到,在血泊中,那中国的受难的母亲的尸身,头已经不见了,但她的手还固执地搂抱着孩子哺乳。”

没有什么样的疼痛,能如眼睁睁看着母亲受难更让人不忍的了。刘黑枷之所以在散文里写了这一群受苦受难的母亲,作家的目的是要控诉那万恶的旧时代。在整篇文章里,读者的心情一直被压抑着,看不到亮光,从而强烈感觉到,那是魑魅魍魉的世界,是人间的地狱。那吃人的旧世界必须把它推翻。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从写作的角度看,作为文学作品的《母亲的行列》,作家在写作之前,心中就已经定位了文章的基调。刘黑枷的文章基调,就是用沉重去表现旧时代应该灭亡这样一个主题。“我想着,那一天,母亲们不再为祈祷而是为了‘创造新太阳’组织起行列,发出怒吼时,黑暗就要被摇坍下来。”读者在阅读完全文之后,都会与作家产生同样的结论。

想把散文写好,选材很重要,视角很重要。对《母亲的行列》这篇文章,不仅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能够产生共鸣,即使是今天的年轻读者,在读了这篇散文之后,同样通过沉重压抑的叙述,感受到了战争给人们带来的深重灾难。文章是有重量的,这就是好散文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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