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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堡门

2016-02-23张海峰

辽海散文 2016年5期
关键词:村人口子村子

张海峰

守望堡门

张海峰

张海峰

河北蔚县人,曾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服役。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会员,张家口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国土资源报》《中国旅游报》《大地文学》《散文选刊》《当代散文》《散文风》《海外文摘》《旅游视野》《辽河》等报刊。作品获河北省散文名作奖等各级奖项并入选多种文集。

黄土夯成的堡墙早已湮没在岁月的尘埃,只有残破的堡门矗立在村头的风中,悠悠的,如一首古老的民谣。

我走出冀西北小村的这座堡门,穿着还未佩带军衔的国防绿,崭新,肥大,臃肿,还长。挎包是绿的,背包是绿的,胸前的大红花是唯一的点缀。我怀揣着父母的唠叨远行,回首,父母亲依然站在堡门前朝着东北方向瞭望。

从此,我与家乡相望于千里之外。堡门眺望的目光,无数次飞过天下第一关,在我的军旅梦中鲜活。而在此之前,堡门只是做为我每天进出村子的一座必经的普通建筑,同随处可见的街巷、土坯房、油坊、麻潢一样,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也不曾引起我过多的注目。

堡门右侧生长着一棵老柳树,高大,粗壮。近半的枝桠已经干枯,几条长长的柳枝与堡门耳鬓厮磨,婆娑微语。老早就存在的堡门,不离不弃地守卫着村子,不知年代的老柳也不离不弃地伴守着堡门。

堡门不孤独,堡门有老柳树陪着,那是一种脉脉的心心相惜吗?

老柳树正盛的季节,是堡门最红火的时候。溽热的空气充斥在村子的各个角落,无孔不入。穿着大背心或汗衫,光脚丫子趿拉鞋的村人们聚集在老柳树的荫凉下,歇晌避暑,谈古论今,闲话家常,哄笑声和嬉闹声穿过堡门,在村子上空萦萦回绕。

老柳树萧索的季节,也是堡门最热闹的时候。三五个头戴老汉帽身着棉衣裤脚穿毡疙瘩的老头,把双手褪进袖子,或坐或圪蹴在堡门旁,享受着冬日里暖暖的阳光,眯缝起眼睛打瞌睡。迷离的梦境里,闪动的当是烟火日常、稼穑春秋的几许青春韶华。几个光棍儿或光脑袋或戴着张开两条“纱帽翅”的破棉帽子,手掩着两扇不系扣的破棉袄,耸着肩头站在堡门旁,一边晒太阳,一边侃大山。空气中充斥着一股股浓烈的旱烟味。扯到逗笑处,闭目养神的老头们脸上就露出嗔怒或微笑来,不时开口接上几句。

瓦松和狗尾草,是堡门上面唯一的点缀,稀疏,单调。好在,堡门并不挑肥拣瘦,一岁一枯荣,年年岁岁皆如此,谁在上面落脚生长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是堡门,不过是一个象征意义上的符号。光阴几乎偷去了堡门的一切,仅余两堵竖着的黄土墙和一顶横着的黄土顶,孤独地立在进村的土地上,形成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大大的“口”字。没有了堡墙的堡门还称得上是堡门吗?其实,在我的家乡,像这样的堡门有数百座之多。这些堡门主要修建于明代或清代,遍布在全县大大小小的村庄寨堡,冷兵器时代防兵灾匪患,俨然成为保护村人生命和财产安全的卫士。可惜的是,除了少数依然保存完好做为古村落遗产存在于世,大多数都已坍塌损毁或残破不堪。

遗落在时光里的堡门,早已把自己站成了永恒。堡门一门心思地守护着村子,只在村人、畜禽每日里经过和停留时,才静心倾听各种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让自己跟着人和动物一起生动起来。对于堡门来说,完整抑或破落的村子都是美丽的、鲜活的,那些嘻嘻声、啪啪声、唧唧声、咩咩声、嘎嘎声、咕咕声、哞哞声等一众丰富的高高低低的声音,分明就是一曲曲自然、干净、纯洁的天籁之声在耳际萦绕,是高山流水,是亲亲的茉莉花,是春江花月夜。是的,我觉得是这样,也应该是这样。

村人从不嫌弃这座丑陋的黄土架构的大口子。这个大口子在,村子就有了一种安全感,尽管墙壁上没有持锏的白脸秦琼,也没有擎鞭的黑面尉迟恭。当夕阳给堡门涂抹上一层熔融的余晖,村人们陆续拖着疲惫的身躯从这个大口子走进去,跨过自家的篱笆门或砖门楼,再步入土坯房或者四角硬的小口子,生火做饭,瞅着炊烟袅袅升起,然后盘腿坐在踏实的大炕上,犒劳一家人劳累了一天的辘辘饥肠。当晨曦给堡门罩上梦幻的色彩,村人又从土屋或砖屋的小口子出来,迈出自家的篱笆门或砖门楼,先后走出堡门这个大口子,拎上薅锄拎上镰,扛着锄头扛着锹,走进贫瘠的田地,开始了新一天的土里刨食。我在这个大口子里咿呀学语,慢慢长大。母亲牵着我们兄妹的小手从这儿走到村外的责任田,种山药点玉米割小麦掐黍头,快乐的时光在田野上飞扬,懵懂的我似乎并没有读懂母亲每日里付出的辛劳。

套了驴或骡子的马车,嘚嘚地从这个大口子进进出出,拉大粪,拉犁铧,拉耧耙耱,也拉收获的粮食、刨起的茬子和垛得高高的秸秆。

羊群前后簇拥着,披着移动的晚霞向这个大口子走来。赶羊的鞭子甩得震天响,咩咩声一直不停地传到各家各户羊圈的小口子,腾起的尘土渐渐散去,路面上留下一串串新鲜的羊粪蛋,圆圆的,黑黑的,亮亮的。

燕子衔着吃食,摆动剪尾,从这个大土口子飞进村子,经篱笆院飞进村人堂屋的小木口子,再飞进垒在房梁下的更小的泥口子,与嗷嗷待哺的雏燕呢喃低语,与纯朴、勤劳的村人融融相处。

我用目光亲近久未再见的堡门,堡门一如既往地悲壮、苍凉,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变化。第一次回家探亲,我穿了佩带着下士军衔的军装,我觉得穿着军装而不是变装更能代表我的心情。堡门处,几个小孩子正在玩好人捉坏人的游戏,那是我们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看到我走近,孩子们先后停下来,羡慕的眼神齐齐盯在我身上。我用手掌轻轻抚过堡门墙的肌肤,那肌肤呈大地的颜色,粗粝、沧桑、厚实,似乎还有温暖,有顶天立地的男人般的伟岸。

堡门的墙壁上,两方对称的小红帖把土黄的底色渲染得分外鲜艳。不光是显眼的巷口、门楼、院子,黄灿灿的玉米垛、瘦巴巴的辘轳、零散散的柴草棚、破落落的老爷庙,也无不见证着村里一对对新人的喜庆良缘,饱经沧桑的堡门更是不可或缺。我是否也可把这喜庆看作是堡门对于一个游子归来的盛大的欢迎仪式呢?

秋凉如水,夜风送来新粮的醇香。堡门与老柳相互依偎着,恬静了一地月色。眼前的村子已经入睡,没有了昏黄如豆的灯光,只有皎皎月华洒满静谧的大地。间或,某条小巷子里传出几声土狗零星的汪汪声,堡门或老柳上响起猫头鹰瘆人的呱呱声。几只蝙蝠从村子的上空诡异地划过,像是衔了村人小院里上供的葡萄月饼毛豆角,匆匆飞向遥远的月宫。堡门没有睡,堡门是村子最忠诚的守卫者,堡门生怕像堡墙一样睡着了就不再醒来。岁月悠悠,春去秋来,堡门不曾偷懒地坚守在那里,不分白天黑夜,也不论丽日晴空风霜雨雪,尽管守护着的是已经没有了堡墙的依然贫穷的村子。蓦地,我发现,眼前的景象竟是那样熟悉,好象冥冥之中早已安排好的一样。当时,我站在连队大门口,手握钢枪,眼望前方。迢迢圆月高挂在夜空,沸腾了一整天的营区,显得异常空旷、寂寥。天南地北相聚在军营第一次过中秋节的战友们,头枕着节日战备值班的背包鼾声连天,高高低低的身躯俨然连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钢铁长城。除了队列、军体拳、射击、投弹、五公里越野,他们的梦境里,是否也珍藏了各自家乡甜丝丝的月饼和月色下熟睡的村庄?

从村里这座堡门相继走出了中专生、师范生,走出了行伍人,走出了生意人,走出了打工者。堡门目睹着村子里越来越多的年青人从自己的这个大口子走出去。有的村人走出去,隔些时还会回来;有的村人走出去,就不再回来。村里房子有的翻新了,有的废弃了,有的垮塌了。堡门走不出去,堡门始终守望着或新或旧的房子,守望着走不出去的村人,也眺望着那些已经走出去还会再回来走走看看的村人,像阳光下手搭凉棚盼望子女归来的佝偻老父亲。

怀着对国防绿的无限憧憬和向往,我带着父母的叮咛离开他们庇护的翅膀,第一次独自走出村子,远走白山黑水,去守望神州大地上一扇更大的门。堡门欲言又止,不舍,叮咛,还是期许?对于其他从这里走出去的村人,堡门也是同样的表情吗?千里之遥寄相思。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什么时候能回去。这,或许是如我的游子们的共同悲哀。但是,堡门已深深镌刻在我的心底。我想,对于走出走不出抑或回去回不去的村人来说,堡门在任何时候都是有温度的。

责任编辑 黄文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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