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先骕与《学衡》:科学家的人文编辑实践
2016-02-22张国功
张国功
摘要:胡先骕是现代史上少有的参与人文刊物编辑实践的科学家。其投稿被拒直接促成了《学衡》的问世。创刊初期,他是重要的编者与作者,但很快因为编辑人员设置、用稿权等分歧疏离杂志,并力主停刊。通过编辑《学衡》,胡先骕完成了其人文公共知识分子的身份塑造。
关键词:胡先骕;《学衡》;编辑实践
随着近年对20世纪文化激进主义思潮的深刻反思,文化保守主义的价值得到重新评估与体认。包括《东方杂志》《学衡》《甲寅》等长期被视作文化保守主义媒介的报刊,亦因其独特的思想价值与编辑风格而为出版史研究者关注。对以中西文化学术考论为主而兼有现实文化批评性质的一代名刊《学衡》的研究,当下主要聚焦于其核心人物、典型的人文知识分子吴宓、梅光迪身上。事实上,作为一个主要以文化理念认同为标准、人员构成广泛的思想共同体,《学衡》的兴衰、学衡派群体的聚散,与教育家郭秉文、刘伯明,专业科学家胡先骕等人关系密切。胡先骕既是中国植物分类学奠基人、“生物学界的老祖宗”,又是国立中正大学的创校校长、现代教育家;同时,他还是以文化保守主义理念强力批判新文学文化思潮的公共知识分子。作为现代史上少有的参与人文刊物编辑实践的科学家,梳理其与《学衡》由密而疏的关系,有助于理解现代科学家利用文化媒体倡导、践行自身人文理念的追求与尝试。
一、投稿被拒直接促成《学衡》的问世
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学衡派以一种批判性的建设性思维,在论争与对峙中与文化激进主义构成共生的价值范畴,凸显其现代化进程中多元、理性、有效制衡的意义。与传统的思想演进更多呈现为自然状态不同,近代以来,日益繁盛的报刊作为现代媒体在构思、促成、壮大思想谱系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思想的论争主要依托报刊而展开。以报刊为中心组成的知识传授与思想传播系统,成为推动学术文化发展的重要力量。当强势的新文化群体依靠《新青年》《新潮》、北新书局等新式媒介激荡潮流并在20世纪20年代中期欢呼取得决定性胜利时,新思潮反对派的重要力量学衡派正尝试创办刊物作为平台,与新文化思潮进行论战,形成自身文化理念的交流、认同与播散。这是《学衡》杂志得以创办的历史大背景。
而促成《学衡》问世的直接具体因素,与胡先骕投稿被拒的遭遇相关。尽管在1912年入美国柏克利大学农学院留学,但胡先骕一直秉持文化保守主义理念。留学归来后,他在1918年受聘为南京高等师范学堂农林专修科教授,与同校柳诒徵等文史教授及近代诗坛领袖陈三立过从甚密,由此形成一个声气相通的文化保守主义人文网络,为学衡派的形成奠定了精神基础。1919年,胡先骕在文化保守主义重要刊物《东方杂志》上发表《中国文学改良论》一文,对胡适、陈独秀等倡导的新文学思潮提出批评。其核心观点即认为文学应该走改良途径,而不能以“鲁莽灭裂之举”推倒文言。5月1日,胡适的学生罗家伦在《新青年》的盟刊《新潮》一卷五期发表《驳胡先骕君的“中国文学改良论”》一文,认为胡先骕毫无改良的主张和办法,重申文学思想革命的价值。由此形成南/北-保守/激进阵营的第一轮思想交锋。1920年,胡适为了证明白话的价值,出版白话诗集《尝试集》。胡先骕费时二十余日,撰写批评性书评《评<尝试集>》,但四处投稿,竟无处肯刊登。恰好此时,持文化保守主义与改良立场的留学生梅光迪与吴宓,正抱着与北方新文化阵营论争的想法,相约集聚于东南大学,并已与中华书局约定,“编撰杂志(月出一期)名曰《学衡》”。梅、吴、胡三人由此联手开创了现代期刊史上的一道风景。吴宓晚年自编年谱回忆《学衡》创办过程时,称胡先骕“作文迅速,为对《学衡》杂志最热心而出力最多之人”,并特意说明:“《学衡》杂志之发起,半因胡先骕此册《评<尝试集>》撰成后,历投南北各日报及各文学杂志,无一愿为刊登,亦无一敢为刊登者。此,事实也。”
在文化转型的现代,以文化媒体争取话语权,打破主流的思想垄断与舆论压制局面,成为思想新生力量赢得生存空间的基本路径。另一个突出的类似文化事件,就是与《学衡》差不多同时问世的《创造》。留日归来的郭沫若在向商务、中华、《东方杂志》等大型文化机构投寄译作《太戈儿诗选》、小说《骷髅》遭拒后,愤而集结留日归来的同道创办《创造》季刊,以“打破社会因袭,主张艺术独立”,改变“自新文化运动发生后,我国新文艺为一二偶像所垄断,以致艺术之新兴气运,澌灭将尽”的局面。不惧强势潮流的垄断与压制、抓住机缘集结同道新创报刊,使《学衡》《创造》在《新青年》等新文化媒介早已引领风骚的情境下脱颖而出,实现了话语权与思想影响力一定程度上的时代性“逆袭”。也正是这种竞争与论战,为现代开创了思想多元的局面。
二、从《学衡》的重要编者、作者到走向疏离
《学衡》1922年1月创刊时,分为《通论》《述学》《文苑》《杂缀》《书评》等栏目。其中胡先骕担任《文苑》主任编辑;《杂缀》编辑为东南大学附属中学教师邵祖平,亦为胡先骕引见与指派。由此可见胡在杂志初创时的地位与作用。
作为同仁杂志,《学衡》鼓励同仁多投稿,约定:“凡有文章登载于《学衡》杂志中者,其人即是社员;原是社员而久不作文者,则亦不复为社员矣。”《学衡》创刊时为月刊,1928年2月第61期起改为双月刊,1933年7月出至第79期停刊。作者共一百余人,除去《文苑》《杂缀》等栏目中的诗文,发表文章超过3篇者共24人,胡先骕发表文章达19篇24次,仅次于吴宓、柳诒徵、景昌极、王国维、缪凤林。体裁包括书评、文论、教育论文、游记等。从《胡先骕人文社科著作及论文要目》可以看出,1922 1924年问,胡先骕包括文论、诗论、教育学论文等在内的重要文章,大多刊发于《学衡》。内容大体包括对新文学文化运动的批评(《评<尝试集>》等)、大量晚清旧体诗作评论(《评赵尧生<香宋词>》等)、对教育的反思(《说今日教育之危机》等)。至于在《文苑》栏目发表的旧体诗词文赋,结合沈卫威编年纪事体论著《吴宓与(学衡>》统计,多达70余首(篇)。1964年,远在西南师范学院的吴宓得到胡赠送的诗集《忏庵诗稿》,在日记中评论说:“丙寅一九二六年以前之诗,其佳者皆是曾登《学衡》之篇章,而全集中许多篇直似中国海通以前旧诗人之所作。”总体上说,无论是对新思潮的批评还是对旧体诗词的揄扬,《学衡》前期,胡先骕的文字与杂志所倡导的文化保守主义达成了高度的默契。
而按年份统计,从1922年1月创刊到1933年停刊,除了跨1922、1923年度连载的《浙江采集植物游记》,胡先骕《学衡》上文章的发表情况为:1922年10篇、1923年2篇、1924年5篇、1926年1篇。可见在《学衡》后期,除了旧体诗作,胡先骕很少投稿;至于编务,热心程度亦大不如创办之初,与杂志的关系趋于淡化。其直接原因,是胡先骕于1923年9月再度赴美入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直到1925年回国。但在此后至1933年《学衡》停刊前,胡先骕亦作有诸多文章,却没有投送给自己参与创建的《学衡》而另发表于《东南论衡》等刊物,可见其对《学衡》作出自觉的疏离。
三、《学衡》停刊与同仁群体瓦解的关键性人物
关于《学衡》的停刊,目前学界梳理出新文化派的批评、中华书局经济效益的考量等外部因素,以及同仁群体的分裂与瓦解等内部因素。就内部因素来说,胡先骕的影响至关重要。
其一是胡先骕与吴宓在刊物人员设置与职权分工方面的冲突。《学衡》创刊筹备会上,梅光迪宣布“其清高之主张,谓《学衡》杂志应脱尽俗氛,不立社长、总编辑、撰述员等名目,以免有争夺职位之事”。而吴宓认为“办事必须有一定之组织与章程。职权及名位,亦必须明白规定。对内、对外方可有所遵循”。除了应该发布杂志宗旨、体例等,他认为“为办事之便利,总编辑一职必须设置”。最后,大家推举吴宓为“集稿员”。但杂志出版至第三期,吴宓就“自上尊号”,擅自在简章中加入“总编辑兼干事吴宓,撰述员,人多,不具录”的字样,引起胡先骕等社员的强烈不满。吴宓认为自己是“先有其功,后居其名,故毅然自取得之”。但他此举直接导致学衡社内部产生裂痕,“以后《学衡》杂志亦未再举行会议”。胡先骕等创刊人大都很快淡出杂志事务。
其二是胡先骕在用稿内容、用稿权上与吴宓发生尖锐冲突。胡先骕主持的《文苑·诗录》栏目中,大量刊发了少数江西派诗人的作品,对其他来稿拒用。吴宓有感于此,从第三期起改《诗录》为《诗录一》,另增加栏目《诗录二》,刊用其他同仁与自己的诗作。杂志出版后,胡先骕指责他这样做暴露出学衡社的“‘内部分裂,将为敌所乘”。而吴宓对胡先骕偏袒同乡、《杂缀》栏目编辑邵祖平大量刊发自己及江西人之诗不满。晚年自订年谱时,吴宓认为邵祖平“性逼隘而浮躁。胡先骕极崇奖而拥护之。甚至以其所作古文、诗、词登入《学衡》第一期,为世人之模范,实属谬妄。为评者所讥毁,宜也”。1923年9月编《学衡》第二十三期时,吴宓将邵祖平所作、已经连载于杂志第二、六、九、十三、二十一等期的《无尽藏诗话》改迟一两期刊登,邵则强行要求尽快刊出。吴宓认为他人没有干涉自己编辑之权力,不能开此先例。邵祖平“大怒,拍案大声叱詈,声闻数室,其心中之积忿,悉行宣泄,并欲开会求同人公判是非”。在同仁息事宁人的劝说下,新稿还是照刊。吴宓十分委屈,认为自己平日办理杂务,异常辛苦,稿件不足时,无人帮忙;而邵祖平不热心刊事,“独喜弄性气”。如果用稿要做到让同仁个个满意,杂志必定“材料庸劣,声名减损”。吴宓认为不当徇私而害公,因为自己视《学衡》“非最初社员十一二人之私物,乃天下中国之公器;非一私人组织,乃理想中最完美高尚之杂志”。两年后,吴宓再次指胡先骕的偏袒之心:“邵祖平函胡先骕,愬宓之罪,语多虚造。此人骄傲而猜疑,宓以厚道待之,反见谗害。胡惟事偏袒,且斤斤于江西人之诗,于宓多所责怨。宓为《学衡》,忍辱含垢,惟明神知之耳。”从编辑微观实践的角度讲,主编与编辑的责权不能区分落实,不能真正实现总编辑负责制,是《学衡》同仁群体产生冲突的制度性原因。
1926年11月16日,吴宓接到中华书局来函,提出因经济压力,第六十期后不再续办《学衡》。吴宓次日即给中华书局回信缓和,同时致信胡先骕,请他“赴沪调查中华实况,与之交涉,要求续办”。但从此后情况看,胡对《学衡》毫无吴般热心。1927年11月14日,胡先骗在清华大学与吴宓谈及吴一人独撑的《学衡》,胡直言对杂志已无兴趣,吴甚为失望:“盖胡先骕不惟谓(一)专心生物学,不能多作文。(二)胡适对我(胡)颇好,等等。且谓(三)《学衡》缺点太多,且成为抱残守缺,为新式讲国学者所不喜。业已玷污,无可补救。(四)今可改在南京出版,由柳、汤、王易三人主编。(五)但须先将现有之《学衡》停办,完全另行改组。丝毫不用《学衡》旧名义,前后渺不相涉,以期焕然一新。而免新者为旧者所带坏云云。”吴宓提出可由南京旧友接办,“改良内容,仍存名义,似较妥善”。胡先骕“谓此断不可。《学衡》名已玷污,断不可用。今之改组,决不可有仍旧贯之心,而宜完全另出一新杂志”。至于原有《学衡》,即使经济条件允许,亦当设法停止。谈及印行学衡社丛书事,胡先骕认为书可印,“单本各名,而断不可冠以学衡社等字,亦不必作为丛书”。吴宓闻听旧日热心同道今天决绝之言,“中心至为痛伤”。1928年5月28日,胡先骕在南京与黄侃、萧纯锦等学衡社旧人相晤,商量“谋与《华国》合并,续印《学衡》”。胡先骕发议:“谓其报宗旨略有二事:一则必须用文言,二则沟通中西学术,非纯乎保存国粹。”黄侃表示不同意,他第二天的日记特意记下与胡小石等“论步曾(胡先骕)昨语之失”。
四、科学家的人文公共知识分子身份塑造
在20世纪初,借助媒介平台登高一呼,往往能够很快赢得超出学术圈的名声。胡先骕所从事的植物学研究在现代中国本是影响微弱的科学话语,但《学衡》却使他在专业圈外建构起了以文化保守主义姿态抗衡流俗的人文公共知识分子身份。此后胡先骕亦一直以《学衡》编辑实践为荣光,强化这种人文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感。1934年胡先骕撰写《梅庵忆语》,说及《学衡》的刊行对他个人是“一有意义精神活动”。他站在北/南、新/旧潮流对垒的历史高度来评价《学衡》:“五四运动乃北京大学一大事,《学衡》杂志之刊行则东南大学一大事也。”蔡元培以革命精神领导北大,聘陈独秀、胡适等为教授,以《新青年》为平台,发起新文化运动,“革命精神弥漫全校,偏激诡异之言论,风起云涌”。东南大学同仁有感于五四以后全国之学风,有越常轨,谋求匡救,因此编纂《学衡》,“求以大公至正不偏不激之态度以发扬国学介绍西学。刊行之后,大为学术界所称道,于是北大学派乃遇旗鼓相当之劲敌矣”。杂志强化了南京高等师范学堂、东南大学所一向倡导的平正质朴之精神。1936年1月1日,为纪念南京高师成立二十周年,胡先骕于学衡派的另一核心刊物《国风》第八卷第一期发表《朴学之精神》一文,表彰东大“以继往开来,融贯中西为职志”,对抗北方“以文学革命,整理国故相标榜,立言务求恢诡,抨击不厌吹求”的文化激进主义潮流,特意指出:“自《学衡》杂志出,而学术界之视听以正,人文主义乃得与实验主义分庭而抗礼。五四以后,江河日下之学风,至近年乃大有转变,未始非《学衡》杂志潜移默化之功也。”
胡先骕是学衡派群体中唯一有着科学家专业背景的核心人物。与文人吴宓把《学衡》当作精神支柱与平生志业不同,胡先骕对《学衡》作为现代文化载体的认识,更为理性、通达,因此投入迅速而疏离亦疾,对在“得势”的新文化群体批评之下“名已玷污”的《学衡》,不会“抱残守缺”,而坚持应抛弃历史包袱“另起炉灶”。胡先骕的《学衡》情结在抗战中一度被激活。1940年1明,胡先骕就任国立中正大学校长。次年3月,在其支持下,中正大学创办《文史季刊》,由《学衡》的重要作者王易担任主编。尽管因为战争的影响,刊物只发行了五期,但其中正、质朴、保守的文化理念与《学衡》类似,典型反映了《学衡》精神在抗战情境下的地方化播散。沈卫威精当地指出,“王易为中正大学《文史季刊》所作的《发刊辞》也明显昭示出与《学衡》的文化精神联系”。从文脉学统的角度来看,中正大学呵护下的《文史季刊》,可以说就是胡先骕参与编辑《学衡》的另一种坚持与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