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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生为你背黑锅

2016-02-22李谦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大伯伯伯奶奶

李谦

1

我出生的小山村风景秀丽,民风淳朴,特别是我们家,简直淳朴得过了头。

从我有记忆开始,印象最深的就是奶奶无底线的乐善好施。比如每年杀年猪,奶奶都要大摆筵席,请全村人肥吃肥喝不算,临走每个人还要带上几斤猪肉回家。等到客人们走得精光,年轻的妈妈搂着我对着满屋狼藉和空空的猪肉案板发呆,奶奶就会一边收拾一边许诺说,明年的猪肉一定谁都不送,都留着自家吃。

可到了第二年,一切如旧。

不仅如此,还有奶奶辛辛苦苦磨的小豆腐,跟妈妈一下下舂出来的黏米糕,总之只要是稀罕点的好东西,奶奶都会毫不吝惜地送给全村的每户人家,而他们,却很少回报。

小学三年级期末考试的那天早晨,班里最霸道、学习总是倒数第一的金晓满一边用脚踢着我的椅子腿,一边用命令的口气低声说:一会数学考试,你必须把后面大题的答案丢给我!

我撇着嘴举起手打算跟老师报告,他又狠狠踹了一下椅子腿,声音更加凶巴巴:你要敢告诉老师,我就让你们家家破人亡!

愤怒的我正要反唇相讥,他却凑近我用更低的声音说:这是你家的一个大丑事,不信回家问你奶奶!

他的话恶毒中带着得意,我惶恐地放下了手。

那次考试我还是配合他作弊了,很不幸被老师抓个正着。放学后,几个调皮的同学跟在我们后头拍手喊着:搞对象!金晓满和罗彬搞对象!

一进大门,我就大声嚎哭起来,逼着奶奶、妈妈去金家给我讨回公道,可她们脸上的愤怒被恐惧覆盖,过了好久,奶奶才哆嗦着安慰我:彬啊别哭,奶奶一会就去找晓满他妈说道说道,这事儿千万别跟人提了,尤其是在学校!听到了吗?

聪明伶俐的我从她那发白的脸和有气无力的话语里判断出结果,我这公道是甭想讨回来了。

她们到底在怕什么呢?那些年每当我提起这个话茬,和谐温暖的家庭氛围就会立即消失,所有人都白着脸黯然无语。渐渐的,我也就知趣地不再发问。

我在镇里读初中时学习成绩依然不错,身高也已经一米七二,经常会接到男同学的情书。倒霉的是早已辍学的金晓满也开始来骚扰我,我只能无可奈何地躲着他。我知道,就算告诉爸妈,他们也没什么办法保护我。

2

初三下学期的一天,我回家的时候天都黑了,村口的大树下突然蹿出一个高高的人抓住我的车把,笑嘻嘻地说:罗彬,害怕了吧?我送你回家。是金晓满!车子被迫停了下来,我强压怒火和厌恶,淡淡地说:放开,再不放手我喊人了!

金晓满轻佻地吹了下口哨:你喊啊,大点声,最好把你们家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都喊出来!

天啊,怕什么来什么!我正不知所措,他已经近身过来摸我的脸了。我想都没想,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他愣了一下,恶狠狠地说:你不怕你老子挨枪子是不是!说完就死死地抱住我。我拼命挣扎,却不敢喊叫。

这时一辆自行车行了过来,紧接着,一个人冲了上来,一脚踹翻了金晓满,一个熟悉的声音骂道:兔崽子找死!

是爸爸!我呜咽着扑到他的怀里。金晓满爬了起来,一边后退一边威胁着:你等着!看是谁想找死!说完一溜烟跑掉了。

我和爸爸进了家门,爸爸吩咐我回房间吃饭,然后堂屋的门就合上了,他们仨小声地说着什么,不时还夹杂着两个女人的哭泣声。我心乱如麻,预感到就要有一件大事发生,一口饭都吃不进去。

夜深了,妈妈喊我过堂屋去。

他们的眼睛都是红肿的,包括爸爸。

爸爸三言两语说出了一切。

奶奶一共生了两个儿子,除了我爸还有个大伯,他十八岁就因为伤害罪被判了几年刑,出狱后倒像有了资本似的,欺男霸女,村里人敢怒不敢言。那一年的正月十五,奶奶跟邻居们出去走百病,爸爸在工地加班回来晚,喝多了酒的大伯居然侵犯正在厨房切菜的妈妈,正巧爸爸回来,愤怒之下一菜刀砍中了他的头,送到医院也没抢救过来。

奶奶匆匆忙忙把大伯火化了埋掉,村里人心知肚明,却颇为默契地为我们家保守着这个天大的秘密。

我盯着爸爸那早生的白发,他才三十六啊!我是他的女儿,我不能让他吃枪子!我结结巴巴地说:爸,我、我答应跟金晓满好,他就不会到处乱说了。

不行!这句话是三个人异口同声喊出来的。爸爸拍拍我的肩:爸不能赔上你,彬彬以后还得有大出息呢。爸决定了,去自首。是死是判,我认了。

妈妈抱着爸爸的胳膊放声痛哭,那是一个不眠的夜。

因为大伯有错在前,又有乡亲们的联名具保信,爸爸被从轻判了二十年徒刑。

在这样的精神压力下,我被特招进了一所省城艺校,学习服装表演。一年后,积劳成疾的奶奶撒手人寰,妈妈索性把土地承包出去进了城,在一家饭店打工。饭店的老板姓代,是个怪和气的鳏夫,他对妈妈很关照,对我也特别和气。

高三时我开始住校,为了报考服装学院日夜拼搏。隔两周,我会回饭店看妈妈一次。那天我下了自习,意外地看到妈妈站在宿舍前,更意外的是她丰腴的身体居然裹着一件黑貂皮衣。她不敢直视我惊愕的眼睛,结结巴巴地告诉我,代伯伯决定开一家三层楼的大饭店。我还在心里嘀咕,人家的事她为什么要特意跑来跟我说,妈妈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放在小腹上,垂下眼说,代伯伯向她求婚了。

我呆若木鸡地听妈妈泪眼汪汪地哭诉着,说我读艺校特别费钱,靠她的薪水哪读得起,一直是代伯伯在帮衬。说我的未来一片光明,一个杀人犯爸爸会成为我前途的绊脚石,只要我改姓代,就有了嫁个体面人家的资本。这几年,你不是也不敢让同学知道身世吗?

在她泪水的浸泡下,我心里的天平在一点点倾斜。可是爸爸,爸爸怎么办呢?

妈妈带着我去探监,给爸爸买了好多吃的穿的,又存了五千块钱。在会见室里,爸爸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直到妈妈哭诉到我的前途直至嫁人时,听筒里才传出一声悲怆的呜咽,夹杂着短短的两个字:同意。

我改名叫代懿,如愿考上了服装学院。代伯伯的新店开张时,妈妈为他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这让前妻没生养的代伯伯感激涕零,对我们娘俩惯得更狠了。

大学毕业后我留校任教,然后如妈妈所愿嫁进了好人家,又生了一对龙凤胎,生双胞胎是会遗传的,夫家一直在期待这一点,而我的肚子也的确争气。我没忘记仍在监狱里的爸爸,可是读书、结婚、生子,一步步走过来,去看望他的次数少得一只手的指头就数得过来,当然钱是一直寄的。

3

冬至那天,我带着一对儿女回家省亲,一楼大厅开了家宴。厅堂里笑语喧哗,孩子们嬉闹玩耍,气氛热得一塌糊涂。这时我似乎听到外头有争执的声音,就走了出去。

外头飘着小雪,代伯伯在跟大门外的一个流浪汉似的男人吵着什么,我凝神一看,是爸爸!

我激动地跑过去,刚要开口喊他,老公推开门走了出来,喊一声:代懿,是谁啊?吵什么?

我的脚戛然停住,爸爸张开的嘴也合上了,只略一犹豫,他就掉头走了。代伯伯给我使了一个眼色,轻描淡写地说是个耍无赖的乞丐,就拉着我老公回到大厅。

我外衣都来不及披,拉开大门跑了出去。

街上冷冷清清,我匆忙寻找着,低声唤着,我知道他不会离我太远。果然,在一个垃圾箱的后面,他慢慢探出头来,嘶哑地叫了一声:彬彬。

爸爸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而且瘦得厉害。我问他怎么会提前出来,又为什么不通知我去接他?他凄然摇头说:好不容易熬到减刑,却查出得了治不好的病,想偷偷看看你和孩子,就回老家等死去。

我使劲抓住他的手哭泣,他的手冰凉冰凉,让我一连打了几个冷战,这时才醒悟到外衣都没穿。小楼方向已经传来了老公的呼唤,爸使劲推了我一把,趔趔趄趄地消失在风雪中。

我不甘心就这样让他等死,带着他西医中医的到处看,可结果都是残酷的一致。他越来越衰弱了,却坚持不肯见妈妈,她的电话也不接,我想,他对妈妈是怀恨在心的。

直到弥留时回光返照的那一刻,他才破例要求给妈妈打一个诀别电话。电话接通了,妈妈哭着说自己正在双胞胎儿子们的小升初考场,赶不过来。我把电话放在爸爸的嘴边,他一字一顿、异常清晰地说:冲你把彬彬带得这么出息,我不恨你了,这十多年大牢,没白白替你蹲。

我惊骇欲绝地盯着爸爸,脑子乱纷纷的,许多话脱口而出:你替妈妈蹲大牢?难道说,大伯是妈妈杀死的?我想起来了,当时妈妈在厨房切菜,大伯喝醉了酒。就是这样!你为了她一直在背黑锅,连奶奶都瞒着,对不对?不,你不全是为了她,你还是为了我!对不对?

妈妈的哭声汹涌而来,电话跌落在地板上,我慢慢跪在爸爸的脚下,泪就如同决了堤。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女报故事》201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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