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岚回忆哥哥史铁生(下)
2016-02-22
就像哥哥在文章里说的,上帝看妈妈实在熬不住了,就招她回去了。妈妈在天堂一定是个幸福的妈妈
记得那时候只要我在家,帮他上下轮椅肯定是我的事,他说我是弄得最好的。妈妈经常看着我俩说:“你以后就当哥哥的腿吧。”是的,那时只要他一声喊,我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帮他。十来岁的我没有好好想过将来,只求别再出什么事。
可是老天爷并没有饶过我们。后来,我才慢慢体会了妈妈心里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哥哥的病虽然暂时平稳,但终身残疾是肯定的了。作为母亲,她要时时担忧儿子的将来,担忧他的生活和幸福。
妈妈是请事假回来的,单位早就停发了她的工资,而且还一直在催她回去,可是家里又确实离不开她,她当时的心里承受的是怎样的煎熬啊!本来就体弱多病的她,身体每况愈下,终于有一天承受不住了。一九七七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她突然开始大口地吐血,又是爸爸和邻居把她弄到哥哥的轮椅上,送到了医院。
她是由于肝硬化引起了大出血,住在重症病房。我去看她,她让我别害怕,照顾好哥哥,还说她做个手术就好了。手术做完了,她一直昏迷,我和爸爸轮流值班,爸爸值夜班,我值白班。哥哥的好几个同学也过来帮忙,有的找大夫,有的找药。大家想尽一切办法,可是情况还是越来越糟。
不到14岁的我,守在妈妈身边,看着她艰难地呼吸着,我感到那么的无助。当她在昏迷中痛苦地呻吟、大声地叫喊的时候,我吓得浑身发抖,躲到隔壁卫生间里打开水龙头,让流水的声音来压过妈妈痛苦的叫声。终于妈妈熬不住了,在昏迷了一周之后,扔下我们走了。哥哥的好朋友燕琨大哥背着哥哥去见了妈妈最后一面。
我居然没有哭,我不知道怎么办,哭不出来,整个人都傻了。隐约觉得这个家这回真是天塌了。送走妈妈之后好久,我不知道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只是机械地做着该做的事。如果能够就这样慢慢忘记痛苦该多好!可是我没料到痛苦会慢慢地又是这么强烈地向我们三人压过来,让我们好几年都缓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怎样描述我们三人当时的境况,我们表面上还像往常一样,每人依旧忙着各自的事。哥哥仍然到街道工厂去干活,业余时间仍然写作。爸爸每天去上班,回来料理家务。我上中学,学校离家很近,中午放学回家,邻居朱大姐一家已经帮哥哥进了门,我要么热一热爸爸早晨做好的饭,要么就和哥哥一起鼓捣点吃的,然后再去学校。我们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看似平静的日子,但我知道,我们的心里都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对妈妈越来越强烈的思念,就像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们的心撕扯得支离破碎。
哥哥那么年轻就残废了双腿,未来是一片迷茫,偏偏他又从小就优秀就要强,妈妈在的时候常说:你哪里哪里不如哥哥,哥哥哪里哪里比你强。是啊,直到我也做了母亲,才真正体会到妈妈面对这样一个残疾的儿子,心里的痛苦是别人无法体会的。就像哥哥在文章里说的,上帝看妈妈实在熬不住了,就招她回去了。妈妈在天堂一定是个幸福的妈妈。
基本上是哥哥凭着想象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然后我和立哲哥哥动手,不管味道如何,我们都吃得香极了
妈妈走后不久,我们搬离了以前的小院,住进了雍和宫大街26号的两间平房。在这里,哥哥的作品开始发表了。那时候家里经常会来好多人,有他的同学,恢复高考后,他们大多考上了大学,还有文学圈里的作家、编辑,他们经常把他的小屋挤得满满的。他们谈文学、谈时事、谈大学里的所见所闻,也谈对将来的想象。每到这时,我总是一言不发地听着,心里满是好奇和羡慕。如果他们待得太晚了,我就去给他们煮上一大锅面条。这段时间,家里总会有好多的文学书籍和期刊杂志,我拼命地看,爱看极了,心里对文学充满了敬畏。也是在这段时间,哥哥的同学孙立哲因为受到“四人帮”的牵连,也因为身体突发急病,使他身心备受打击,不愿意自己在家,索性搬到我们家,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像一家人一样。
记得那时候我每天放学回家,爸爸一般还没回来,立哲哥哥已经在做饭了,我赶紧帮忙,他特会支使我,我忙来忙去地跟着他转,最后饭还是算他做的。不过他也挺有本事,有时候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条鱼,过几天又弄来一只鸭,基本上是哥哥凭着想象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然后我和立哲哥哥动手,不管味道如何,我们都吃得香极了。也有的时候,他们俩都情绪不高,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后来我越发理解了他们当时的无奈。周围的同龄人都上大学了、工作了,可他俩还身患疾病,前途渺茫,心里的纠结可想而知。但是尽管这样,他们都没放弃自己想要做的事儿,哥哥一直写着他想写的,立哲哥哥一边在火炉上熬着药,一边趴在床上看厚厚的医书,准备着他的研究生考试。
就在大家都在各自努力着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情况有点不对了。不知是怎么回事,就心里发慌。我当时上初中二年级,从小学到初中我的学习成绩始终都是名列前茅的,这也曾经是我和家人的骄傲。可我发现我当时在课堂上看着老师讲课,不知道讲的是什么,无论怎么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听课,精神也是游离的。更严重的是我原来记得烂熟的单词、公式竟然想不起来了,面对成绩的下滑和老师的指责,我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敢和家里人说,只得承认是我太笨了,能力不够。我常常欲哭无泪,每时每刻都会感到孤独和无助,心里的悲伤和恐惧就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我紧紧地缠绕着。有时候放学回家,看到院门口停着一辆救护车,我会一下两腿发软,勉强走到家,知道不是我们家又出事了,才慢慢放下心来。
有时候回到家,发现他们都不在,我又会忽然泪流满面,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有时候想哭,却又哭不出来;有时候又会哭得死去活来,把自己哭累。从那时起,我开始想到死,觉得死一定是幸福的。一个人在家,常常望着四面的墙发呆,如果就这么死了,一切痛苦就都没了,可还是没有勇气。
我不能也不愿和爸爸、哥哥说这些,因为我知道,妈妈走后,他们心里的痛一定比我多,他们的难处也一定比我多。当时我们三人就是这么过着日子,谁都不提起痛苦的话题,每个人都把痛苦藏在心里,默默地忍受着。那时候我们的交流都是有选择的,都在躲避着什么。我知道他们两人都在为我发愁,虽然对我感到失望,但又不好埋怨我。我就这么一天一天地熬着日子,不知道哪天是头。多年后我回想起来,我最好的几年青春时光竟然是这么过来的!直到现在,我仍然经常做的一个梦就是,我要考试了,马上要考大学了,可我还有好多功课不会呢,怎么办?直到把自己急醒。这个梦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做一次,一直这么做着,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有这种永恒的梦。
哥哥后来成为那么多人喜爱的作家,写出了那么多优秀的作品,但我知道他不会忘了我们一起度过的那段艰难的日子。
去往天堂的路不再拥堵,上路时有亲人朋友们相送,他不会寂寞
2010年12月30日的下午到31日凌晨发生的所有事情,总会时不时地在我脑海里出现。每当那一幕出现时,我都会尽量用别的事情把它岔开,因为不敢去想,也不忍去想,但我知道它将会是我永远的记忆。
30日下午,因为阿姨不在,我要去医院接哥哥回家。准备出发的时候,收到了他的短信,让我买几个包子过去,他透析时吃。那天出奇的冷,风一下就能把人吹透,直吹到骨头里。透析室里,他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时间还早,我拿出包子,他不想吃,没有一点胃口。我们就聊天,他让我坐在他床边。我们瞎聊,聊我,聊我儿子小水,聊家里的琐事。他觉得有点头疼,我说今天特冷,是不是又感冒了。就给他捏捏头,揉揉肩,我们继续聊。想想有好久我们兄妹俩没有这么踏实地聊天了。
离规定的透析时间还有几分钟的时候,他有点受不了了,只好提前结束回家。一路上我和司机搭话,他不吭声。我心里打鼓,知道他肯定又是哪里不对了,是感冒还是什么,恐怕又要难受几天。刚到家就发现情况不好。那时候,希米还没回来。我问哥哥,是不是应该去医院。他当时还非常清醒,让我叫了120,还嘱咐我如果他过一会儿神志不清了,我应该怎么和大夫说。正说着,希米回来了,随后,120的救护车也到了。
傍晚的北京除了堵车还是堵车,救护车慢得让人不知所措。车上的他情况越来越糟,我和希米轮流和他说话,他已经基本上没有反应了。到医院后的一系列检查结果让我和希米彻底地绝望了。他多少次从死神手里挣脱出来,这次真的不行了吗?
朋友们陆续赶来,立哲大哥在越洋电话里询问着情况,友谊医院的柏大夫和宣武医院的凌大夫都赶过来先后做了检查,结论依然是最残酷的。我联系了儿子和他爸,让他们马上过来。在医院的大厅里,我不知道能做什么,心里隐隐觉得,这回上帝真不肯帮我们了。
2010年最后的深夜,救护车在寒风中呼啸着开路,家里的车、朋友们的车闪着灯、鸣着笛一路跟随,朝阳医院、宣武医院、武警医院,这仪式不是告别,是送行。去往天堂的路不再拥堵,上路时有亲人朋友们相送,他不会寂寞,到了那里有爸爸妈妈迎接,他也不会孤单。我告诉自己:这只是暂时的分别,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
记得很多年以前,我们一起闲聊就经常谈到生死的话题。我常常问:死了到底是什么?是一切都消失;什么都没有了吗?他说可能不是,等我死了,一定会想个办法告诉你。我现在会常常想起他的这些话,会在心里和他聊天。我告诉他:我去给父母扫墓了,清明的时候我们去地坛了,参加完小水的毕业典礼,我告诉他:毕业了,开学就要读研了……我知道他也会用他的方式告诉我:他在那里不再有病痛,他在那里能跑能跳……我们用我们特有的方式交流着,许多话不用说,但都能懂。天上,人间,相距并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