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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芝舅舅的烧饼

2016-02-22韩青辰

少年文艺·少年读者文摘 2016年1期
关键词:晒场舅妈烧饼

韩青辰

那一年我放暑假,伊芝舅舅和妈妈商量,借我到他的酱油坊去帮忙。伊芝舅舅说:“男孩子,迟早要出来做事,早点锻炼好。”妈妈也不否认,临别前叮嘱我干活要主动,手脚要勤快,不要欺负宏弟弟,千万要争气。

我9岁,宏弟弟比我小两个月,但他成天坐在手推车里,只知道吃喝,其他什么都不懂。伊芝舅舅给我分配的任务是每天上午帮着卸货上架,下午推宏弟弟出门晒太阳,黄昏收摊的时候帮着打扫店铺。

在家帮妈妈做惯了家务,这点活难不倒我。我做得很顺溜。伊芝舅舅对我很满意,晚上喝酒的时候,老把他的喝酒菜往我碗里让,还说:“多吃,早点长成个棒小伙子,到时候舅舅就有帮手了。”舅妈看我的眼神也有了不同,我常常碰上她那双充满欣喜的大眼睛。而那样的眼睛一旦落到宏弟弟身上就黯淡下去,甚至转成黑漆的担忧。

很快我就适应了那里的日子。我喜欢帮舅舅卸货上架。货物真丰富啊!除了酱油,还有盐、油、味精、酱菜,簇新的毛巾、包装得花花绿绿的香皂、洗发水,成盒成盒的铅笔、橡皮、小刀,我从没拥有过那么多的新东西。最最吸引我的还是每天早上康大叔送来的那一屉屉喷香的酥油烧饼。

烧饼椭圆形,焦黄焦黄的上面撒了芝麻,镇上的老人和孩子统统喜欢这种烧饼,不等到下午就会卖光。我吃不上,仅仅闻一闻,我就知道那烧饼该有多好吃,一定是又香又脆又酥又软。

每天,康大叔的烧饼一到,我就跑过去帮忙,搬那一屉烧饼的确费劲,我必须弓着身体,用下巴钩住屉盘,竭力伸长手臂。

“小鬼,慢点!”康大叔在我身后喊。

烧饼一定新出炉不久,我好喜欢鼻子被它们的香气和热气熏陶的感觉。

伊芝舅舅跟康大叔的关系不一般。康大叔来了,伊芝舅舅总要陪他抽一根烟,说说家常什么的。康大叔对伊芝舅舅也非常有好感,我不止一次听他大着嗓门吵嚷道:“我做买卖绝对是看人的,伊芝他靠得住,一个字——诚!”

也不懂他是说舅舅诚实呢还是诚恳,我总是在他们抽烟说话的时间,把烧饼搬进店放好。康大叔在我背后朝伊芝舅舅竖大拇指说:“小家伙,不错!”

那天下雨,酱油店来了不少躲雨的人,他们纷纷买东西,把我和舅舅张罗得团团转。忙乱之中我不留神碰掉了一只烧饼,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也许是怕舅舅责怪,我转身将它捡起来塞到口袋里。伊芝舅舅在帮客人打酱油,他什么也不知道。

下午是我带宏弟弟去晒场溜达的时光。晒场上有放风筝的年青人,有打瞌睡的老人,还有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晒场外围是一望无际的翠绿的麦田,几只悠闲的白鹭书写着麦田上空的蔚蓝,加上忽悠飘出手的风筝,晒场是个让人放松的地方,跟酱油坊的感觉完全不同,连推车上的宏弟弟也会不时对着鹭群咿咿呀呀快乐地叫唤。

我是个尽力的小哥,只要宏弟弟开心,我一定想方设法满足。每当白鹭哗地起飞时,我便推着他与白鹭同方向地飞跑,宏弟弟不仅会乐得叫唤,有时还会拔出终日含在嘴巴里的手朝空中挥舞,肥胖的脸因为兴奋而激动得通红。

晒场上有不少孩子跟着我们一起玩这个游戏,很带劲的,玩着跑着喘着粗气,汗水让浑身的筋骨像抹了润滑油。

当那只酥油烧饼藏进我的口袋之后,我的心就跳得不正常了。我在想我为什么把它放进自己的口袋?是怕舅舅批评我吗?我在店里还没弄坏过东西,更没有因为毛糙打翻过那些瓶呀罐的。

毛糙,这个词是伊芝舅舅老用来批评舅妈的。前几天,舅妈给舅舅洗衣服。舅舅把一张银行的存单忘在口袋里,结果舅妈没发现,泡在水里连同衣服洗了又晒干也不知道。等舅舅找到,存单早烂成碎纸团。伊芝舅舅非常气愤,说:“还有比你更毛糙的吗?”

我发现伊芝舅舅是个非常仔细的人,他做什么事情都很讲究,时常他帮我整理挂放得不够整齐的毛巾,他总是坚持把毛巾拉直,四只角两两对齐,有一点歪斜都不行。

在酱油坊,舅舅大部分时间做着整理,新来的货物排放好,废旧的打包扔掉,凡是经他手摸过的地方,那必定井井有条。特别是那只银柜,伊芝舅舅能按照钞票的面额、大小一字排开分布,硬币同样排成一摞一摞的,熟悉了按次序去拿,决不会错乱。

伊芝舅舅跟舅妈开玩笑,“瞧瞧你几十岁了,一会儿打翻水瓶,一会儿碰翻碟子。你再看看小外甥,他来店铺这么久了从没有半点闪失。”伊芝舅舅说着亲热地抚摩我的头。

就是那天我躲在晒场上一个人狼吞虎咽了那只烧饼,连散落在口袋里的芝麻屑都一粒粒舔干净。

好香哎,吃比闻感觉要好一百倍,它简直让我想起妈妈在春节才舍得做的炸春卷,馅儿鲜嫩咸软,皮儿油香脆滑,嚼在嘴里酥、脆、软。宏弟弟无暇管我,通常情况下,他啃手指的兴趣大过了一切,啃得口水一串一串的。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怕破坏伊芝舅舅对我的好印象吗?原来我是个这样的男孩。不知怎么,这天直到睡觉我一直在想妈妈,我第一次觉得不安,老觉得伊芝舅舅从账目里会发现什么,一只烧饼,五毛钱呢!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平安地过去了,酱油坊一切照旧,我竭力争取好的表现。伊芝舅舅对我非常慈爱,没有丝毫怀疑,渐渐地我放松下来。

不知为什么,嘴巴里总是无端地泛滥着烧饼的香味儿,它弄得我成天像饿鬼,舅妈的饭食总喂不饱我,连做梦都想着吃烧饼。何况我每天都要亲自迎接它们,一只只把它们卖出去,用纸包了热乎乎地递到客人手上。而不少客人也做出很饿的样子,他们常常当着我的面就一口咬开。

在酱油坊,闲下来我就转悠在烧饼旁,闻闻那香味儿。有一回客人喊我打酱油,喊了两次我才听见。幸好伊芝舅舅没发现。他在陪康大叔聊天。当他们聊到美伊大战时,我情不自禁地抽手摸了一只烧饼放进上衣口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我不知道自己这套动作怎么做得如此娴熟,超乎我的想象。做完了,正好伊芝舅舅喊我给他们送只打火机。我殷勤地送到他手心,从容得像个专业的小偷。

就这样我瞒着伊芝舅舅,瞒着天瞒着地,每天抽手偷一只烧饼放进口袋,然后趁下午去晒场的时候尽情享用。

蓝天下,吹着怡人的风,还有绿油油的田野、洁白的鹭影和宏弟弟不知所以然的口水。

我小口小口地咀嚼着,享受着,然后带着宏弟弟一起在晒场上疯。

我当然知道偷是无耻的行为,因为知道,我做得谨小慎微,滴水不漏。另外在舅舅舅妈面前我格外勤快。

那段日子里,我瞒天过海的成就感以及享受一只烧饼的幸福感远远驱除了我对偷盗起码的罪恶感。如果不是那个意外。

那天康大叔喊伊芝舅舅跟他一起出趟门,伊芝舅舅洗了手,吩咐我仔细台面,然后就大摇大摆地准备跟康大叔出门去了。

伊芝舅舅的背刚转向大门,我的手就本能而不安分地伸出去,那是个不需要眼睛就能顺利完成的熟练动作。然而就在烧饼落入我口袋之前的一瞬,伊芝舅舅鬼使神差地回了头,一眼他就看见了我尴尬不堪的手。

伊芝舅舅的回头停滞了大约有两秒,他完全看懂了我在干什么,刹那间我感觉到了他眼睛里的惊愕、诧异,还有受欺骗后的愤怒——那是每个望子成龙的长辈失望时的自然反应:想想我是个生活在乡下见不了世面的野小子,伊芝舅舅让我过来可能想帮帮他那穷困而无出路的姐姐,帮她好好培养我;另外如果伊芝舅舅有一个发育正常的儿子——宏弟弟不是残疾智障,他会把我带到酱油坊吗?他会这么着急我的成才吗?伊芝舅舅对我有期望,傻瓜才不明白呢。

我那偷烧饼的手以及我的全身都被舅舅电光火石般的目光烫伤了,羞愧让我恨不得变成一只白鹭,立即飘飞出尘,不要面对舅舅,再也不要见舅妈和妈妈了。

伊芝舅舅站了站,他居然什么也没做转身走了,他们走出去很远,我还呆立在原地,伊芝舅舅的目光依然使我全身火烧火燎的。

一整天我魂不守舍,我在想伊芝舅舅到底会怎么教训我,他是把我打一顿,还是对我刑讯逼供?我到底要不要如实交代,告诉他这不是第一次。或者他什么也不会说,明天就把我遣送回家,对妈妈说,你这孩子,没得救了,居然偷我店里的东西吃。

我很后悔,懊恼极了,伊芝舅舅对我那么好,他那么欣赏我。而在这里我几乎付出了所有,望着磨出了老茧的双手,我忍不住想哭,我的付出这下全泡汤了,伊芝舅舅再也不会瞧得上我,我将是天底下最没出息的男孩。

第二天我才见到伊芝舅舅,我忐忑不安地等着他发落,紧张得连头都不敢抬。伊芝舅舅在店铺里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不时地他会吩咐我。我仔细地听辨他的声气,依然是温和的严谨的,没有愠怒,没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阴沉。好像他忘了那一幕。

我忘不了,我在等待着,后来,伊芝舅舅竟然手把手地教我打起算盘来,边教边夸我聪明,我简直不敢相信,伊芝舅舅到底在打我什么算盘呢?!

我当然没吃那只烧饼,伊芝舅舅走后我就从口袋里把它掏出来,像扔手雷一样扔回去。我知道我对它们再也没有食欲了,那简直就是我的耻辱。我再也不在烧饼面前徘徊了,宁愿打扫整理销售其他货物。

康大叔依然每天送烧饼来,而我已经不那么热情,或者埋头擦洗玻璃,或者接待其他顾客,总之不那么迫不及待地扑向烧饼了。我恨烧饼,觉得是它们万般险恶地诱惑了我。

“小鬼,忙什么呢?”康大叔不满地招呼着我。伊芝舅舅很主动,他一屉一屉不慌不忙搬下烧饼。他到底看没看见我偷烧饼?

事实上伊芝舅舅对我比以往更体贴了,每当我忙得一头一脸的汗,他会朝我笑一笑,或者提醒我歇会儿,悠着点儿,晚上喝酒的时候,他依然往我碗里夹菜,好像我仍是他眼里最棒的孩子,没有任何问题。

我感激伊芝舅舅,为了强化他对我这样的承认,老实说我干得更加卖力了。

这天,伊芝舅舅家的晚餐提前了半小时,妈妈竟然来了,舅妈烧了一桌子好菜,还有红葡萄酒。晚餐开始,伊芝舅舅亲自端上来一盘点心——烧饼,黄灿灿的,我曾经那么喜欢它们。

我的心急速往下沉,那一幕的尴尬仿佛又一次发生在我和伊芝舅舅之间,当着妈妈的面,舅舅不会——

“今天第一杯酒敬敬我们的小寿星!”舅舅举杯到我面前。

什么,今天是我的生日?妈妈满足而骄傲地看着我笑,她笑得那么美,并且朝我点点头。

“这个暑假是你第一次社会实践,事实证明你成功了,知道吗,孩子你做得很棒,舅舅舅妈给你满分。”

真的吗?热血冲向我的大脑,剩下的话我听不清了,妈妈的笑脸在我眼前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我用手挡了挡眼帘,我不能在他们面前哭出来。

那天晚上伊芝舅舅请我们一起吃烧饼,边吃边讲起了他当童工时的一件事:

那时他刚好也是9岁,姥爷去世了,他们穷得揭不开锅,姥姥只好送他去皮鞋店当童工补贴家用。舅舅干得很卖力,工钱却少得可怜。

这天姥姥得了伤寒,躺在床上直哼哼,因为穷,没钱抓药,可舅舅拿工钱的日子远远还没到。那晚下班的时候他把手伸向了老板的银柜,恰巧被老板看见了。舅舅吓坏了,以为老板会打他扣他工钱把他解雇。可是老板什么也没做,他宽容了舅舅,并且一如既往地信任舅舅。舅舅说那件事他终身难忘,它始终在提醒他要诚实,因为别人相信自己诚实,并且要相信别人,哪怕是不小心犯了错误的人。

直到最后,伊芝舅舅也没捅破我偷烧饼的事情,妈妈抱着我认真地听,还有舅妈、宏弟弟,他们一定把它当一个辛酸的故事在听,只有我知道伊芝舅舅到底在说什么。

那天晚上的烧饼真的香甜,我相信我会回味一辈子。

(摘自《故事作文》200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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