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威克太太失踪记
2016-02-22内德拉·泰尔
内德拉·泰尔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要在里士满逗留?”爱伦·威廉斯接过威廉斯堡五日游的车票和日程表时,质问旅行社的职员说。
那职员惊讶地看着她。多年以来,威廉斯太太对给她作的旅游安排一向毫无怨言,乐于接受。她不像别的游客那样询问旅游地的气候,该穿什么衣服,可以买什么东西,要付多少小费,等等,他们直到事情安排妥当了还白天黑夜地打电话来问这问那。
“我6月在爱尔兰旅行时碰到过一个从里士满去的女人,”爱伦·威廉斯说下去,“如果知道明天要在那里呆一夜,我就安排和她见一面了。现在来不及啦。”
不过话说回来,爱伦·威廉斯又怎么能同这位斯坦威克太太安排见面呢,她好像消失在空气中了。斯坦威克太太没有向她告别,也没有留下地址。爱伦·威廉斯知道她住在里士满,只因为在她的手提箱上看到一张标签,上面印着:斯坦威克,弗吉尼亚州里士满。
“很抱歉,”旅行社的职员说,“威廉斯堡的旅馆明天夜里没有房间,我没有办法改变你的行程,因此我只好在里士满预订房间。不过我想你是会高兴在里士满逗留的。许多人认为那里有国内最美丽的州议会大厦,还有其他有趣景物,再说在你到威廉斯堡之前还有时间。在里士满你完全可以给你的朋友通个电话,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不能事先通知她。”
这确实是个好建议,为此爱伦·威廉斯谢了他。一点不错,到了那里她是可以给斯坦威克太太通个电话。
爱伦·威廉斯离开旅行社就回家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早晨出发去旅行。
她是一个不热心的旅游者。按照她自己的意愿,离开公寓她不会走得比她的脚所能走到的地方更远。她只想在她的三个房间里享受她的中年生活乐趣,玩玩盆花,一星期义务到医院去工作两天,上邻居家串串门,照顾她那只并无高贵血统但有高贵气质的猫。每天晚上吃完晚饭洗好碗碟,她最大的乐趣便是坐下来看恐怖小说,让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吓个半死。
这就是爱伦·威廉斯的理想生活。
但是她的两个儿子不知怎么搞的,在她偶然旅游了一次以后,一直认定她喜欢旅游,只要看见旅游广告有新的去处,就起劲地替她作出旅游安排—— 一般是一年作两次远游,加上几次短途旅行,上威廉斯堡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可说是孝顺儿子,就是不明白,这样把他们的母亲送到天南地北去简直破坏了她的生活。邻居安德森太太好心代为浇花,但由于不精通此道,等到爱伦·威廉斯回家,一半的花都死了。那只高贵的猫在她走后留在兽医处,脾气也变坏了,她回家得用龙虾肉和腰子等珍馐美味喂它几个星期,它才又肯屈尊纡贵地和她呆在一起。
爱伦·威廉斯对于旅游感到头痛,但摆脱不了。有一次她想逃避,说自己身体不好,她的两个儿子马上送她进一家有名的疗养院,作了无数检查和试验,结果证明她身体完全健康。吃了这次苦头,她情愿乖乖地去旅游了。
两个儿子小时候样样听她的,而如今她得听他们的。她当然为他们感到自豪,一个成了大律师,一个是银行家,他们的妻子又都是好心肠的姑娘,爱伦·威廉斯喜欢得不得了。只要两个儿子能不叫她去旅游就好了!这是他们唯一的缺点。
没办法,爱伦·威廉斯只好又一次去旅游。
她在里士满逗留的时间很短,旅行社介绍州议会大厦倒是没有说错,她没见过有比这建筑物更简朴可爱的。玩了个痛快,她傍晚回到旅馆。旅馆古老但很雅致,她的房间也极其舒适,只是灯光太暗,不适宜她看恐怖小说,镜子也使她看来更胖,而她只有130磅——或者是132磅。
这样她就不由得想到,这时候如果能见见斯坦威克太太该有多好。她翻电话簿,居然发现斯坦威克的电话只有一户。如果是一长串,那就很难给一家家打电话,去找曾在6月到过爱尔兰的那位斯坦威克太太了。
她于是拨电话。对方一个女人声音问:“谁呀?”
“我想请斯坦威克太太听电话。”
“我就是斯坦威克太太。”
“我希望你就是我认识的斯坦威克太太。我是爱伦·威廉斯。”
“谁?”
“爱伦·威廉斯。我想找曾经一起在爱尔兰旅行过的斯坦威克太太……”
她还没有把话说完,那位斯坦威克太太就说:“是的,是的!”只是随后她停了好长一会儿,突然又说,“我怕你是打错电话了。”她猛地把电话挂断。
爱伦·威廉斯把电话听筒放回电话机上时气得手都发抖。她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无礼的举动。真是怎么想得出来的,竟假说她打错了电话!这当然是她认识的那位斯坦威克太太。是斯坦威克太太的声音,还有那句“我怕你是打错电话了”也暴露了她。她有“我怕……”这个口头禅。爱伦·威廉斯记得很清楚,她常说“我怕我只好请你把牛油递给我了”,“我怕我只好请你让一让路了”。
爱伦·威廉斯最受不了粗鲁行为。人与人应有礼貌。斯坦威克太太即使不愿见她,至少也可以找个像样点的借口,还可以敷衍两句。何况她们在短暂的旅途中还是挺合得来的。她非常喜欢斯坦威克太太。不错,她是个怯懦的女人。说不出她有多大岁数,她是看不出岁数的人,30岁还是50岁看上去都一样。衣服朴素,料子很好,但式样老派。她平时一直穿一套衣服,吃饭时也只是两套衣服换来换去,不像有些人五天旅游中有很多衣服换个不停。
爱伦·威廉斯想起斯坦威克太太那张老实的脸。不,不管她为什么在电话里那么古怪,但她是一个善良的人。斯坦威克太太有一种怕羞甚至忧愁的神情,好像要依赖她的样子。她们话不多,只是看到爱尔兰美景时发出“噢”“啊”的惊叹,但在汽车上和饭桌旁总坐在一起,爱伦·威廉斯甚至觉得有义务要保护她。只是在爱尔兰首都都柏林大家分别的那个上午,爱伦·威廉斯却找不到她。当时确实很乱,但记得跟别人都道别了,就是没跟她道别。
爱伦·威廉斯断定她托了人带口信给她,大概因为忙乱没有带到。爱伦·威廉斯很担心她——也不是担心,而是一路回家时老想着她。只是一到家,她最美丽的非洲紫罗兰中的六盆死了,猫喝奶比平时喝得更狼吞虎咽,医院抱怨代替她工作的人不行,她给弄得晕头转向。等到她定下心来要写信,才发现她的地址簿里没有留下斯坦威克太太的地址。
旅馆房间的灯光好像更暗了,夜风吹动百叶窗,从窗缝间吹进来。爱伦·威廉斯有点发抖,看着恐怖小说封面那张吓人的画。她从来没有把读到的恐怖故事同现实生活联系起来过。只有一次她想到,二楼那位世界上最平常的兰多尔夫先生如果是个双重间谍,溺爱妻子的那位沃特金先生如果是在偷偷毒害他的妻子,那该有多刺激呀!
但她对斯坦威克太太的感情完全不同。她太为爱伦·斯坦威克太太担心了。这是真的。她觉得斯坦威克太太很害怕——害怕极了。电话里的交谈——如果能说这是交谈的话——至少非常奇怪。她先说是的,她是斯坦威克太太,一转眼间她又说爱伦·威廉斯电话打错了,等也不等,就挂断了电话。
这内中一定有蹊跷,如果是在家,爱伦·威廉斯一定径直去报警,但这儿是里士满,她不能到警察局去,只是说她打电话给人,人家说她电话打错了,因此就报警,那太荒唐啦。
也许这只是个小小的误会,但马上再打电话去澄清也不太合适。她总觉得斯坦威克太太是高兴见到她的——她们在一起曾经那么投机。旅游这么些年,她还没有碰到过像斯坦威克太太那么好的旅伴。
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亲自去看她。在一个陌生城市,在茫茫夜色中,又是在这样一种神秘的情况下去找人未免太傻,但爱伦·威廉斯感到孤独,长夜漫漫,而且为斯坦威克太太感到不安。
在旅馆大门口,看门人给她指点了她要去的那条街:“不远,过五六个路口就到。”
爱伦·威廉斯比自己想的更快就来到了斯坦威克太太住的那条街。她的家就在街口,十分有气派,路灯照亮了它的铜门牌。爱伦·威廉斯一推,院子铁门就打开,她走过便道来到房子门前的台阶上。她缓过了气按门铃,在寂静中等待。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爱伦·威廉斯本以为会见到斯坦威克太太本人,但站在门里的女人使她感到畏葸。她有一种傲慢的表情,发型时髦,穿着高贵的夜礼服,脖子上和左手戴着钻石首饰,一派珠光宝气。
“你好,”爱伦·威廉斯开口说,“我想见斯坦威克太太。”
那女人没说话,她和她的珠宝都逼视着爱伦·威廉斯。
“斯坦威克太太是住在这里吧?”爱伦·威廉斯感到胆怯,后退了半步。
一个男人的大叫声响彻整个房子:“什么人?”
那女人转过身向高大的楼梯那儿走去,抬头向上回答那男人:“没什么,是来募捐的。”
这个回答使爱伦·威廉斯大吃一惊。她不再后退,跨过门坎向那女人走去。“你弄错了,”她说,“我不是来募捐的。我只是来看看斯坦威克太太,她和我曾一起旅游,在……”
上面传来沉重的下楼脚步声,爱伦·威廉斯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已经被推进一个房间,身后的门关上了。
“我随后就来。”那女人在门外悄悄说了一声。
爱伦·威廉斯朝房间四下看,是法国式的家具,枝形吊灯和那女人的首饰一样闪闪发亮。爱伦·威廉斯对着这些闪光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来。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她出旅馆时是七点,到这里大概走了一刻钟,而现在表上是七点五十分,那么她一个人在这里已经坐了半个多小时了。如果这是里士满的待客方式,她可谢谢了。她决定马上离开。
她抓住金色的门把手,但转不动,它从外面反锁了。没有别的出口。她走到窗边拉开厚窗帘,窗外一片黑暗,一盏微弱的路灯照出了院子,但这里离地太高,不能跳下去。
她回到门边敲着门叫道:“放我出去,马上放我出去。”
从后面猛伸过来一只手,抓住了她。她吓得大叫,转过脸看到了那个女人。壁炉旁边一块护壁板拉开了。这么说还是另有一道暗门。
爱伦·威廉斯不客气地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只要见斯坦威克太太,她和我是爱尔兰旅行中的好朋友。”
那女人不理爱伦·威廉斯的话。“请这边走,”她命令说。她一把抓住爱伦·威廉斯的手臂,拉她穿过两个没开灯的房间,经过一条狭窄的过道,被推进一个黑暗的小房间,身后的门又被锁上了。
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她能想到的只是她被当作一个过分淘气的孩子关进了黑房间。她发现被关在一个很大的挂衣服的壁橱里,因为伸手就摸到用两排棍子挂着的许多衣服。
她踮起脚尖两手乱摸,碰到一个堆满手提箱的架子。这里一定有灯,但开关可能在锁着的橱门外面。她继续摸索找电灯开关。当她真找到了使壁橱一下子充满亮光的开关时,她惊喜得大叫起来。
面前的无数时装使她目不暇接。接着她抬头看放满手提箱的架子。其中一个手提箱她太熟悉了——旅行期间,她曾帮斯坦威克太太每天早晨把它放到客车的行李架上,每天傍晚又把它拿下来。它证明了斯坦威克太太是住在这里,住在这房子的什么地方,那个把她推到这个壁橱里来的可恶女人是要分开她们,使她们不能见面。
亮光灼痛爱伦·威廉斯的眼睛。漫长的一天下来,再加上在这里受的罪,她累极了。她现在无计可施,但她必须尽可能让自己舒服一些,积点力气准备跟那个女人下一次见面时拼一拼,她要推那女人而不是被那女人推来推去。
爱伦·威廉斯从衣架上拿下一件貂皮大衣,把它铺在地板上,接着拿下一件黑貂皮大衣折起来做枕头。她关掉电灯躺下……
什么东西把她惊醒了。她坐起来愣想她这是在什么地方。她有一种恐慌感觉,每次离家,在外面醒来要想出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时都会有的那种恐慌感觉。她身下的皮大衣使她吃了一惊。她伸出双臂,挂着的许多衣服摆动着像是要来袭击她——这时候她想起了,她是被囚禁在弗吉尼亚州里士满的一个壁橱里。
她爬起来打开电灯,把皮大衣挂回衣架上。睡了一下使她精力恢复了,她作好了行动准备。她要在壁橱里大叫特叫,直叫到有人来才罢休。她推门,门却一下子打开了。毫无疑问,那女人一定又躲在黑暗中,等着把她推进另一个房间锁起来。但她已准备好对抗,而且决定要找到就在这房子什么地方的斯坦威克太太。
爱伦·威廉斯果断地走出壁橱,却没有遇到任何袭击。她走过一间又一间华丽的房间,叫着斯坦威克太太的名字。但是没有回答。整座房子是空的。那个花枝招展的女子走了。曾经在楼上大叫的男人走了。而斯坦威克太太,在房子里的任何地方也没有把她找到。
爱伦·威廉斯离开了这座像坟墓一样死静的空房子,毫不畏惧地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走回旅馆。经历了在房子里的那种遭遇,在外面再也没有东西会使她害怕。她就是生气,只等她能坐下来、头脑清醒时,她必须决定一个做法。
她进旅馆在大厅里看到,这时候只有九点钟,不禁大为惊讶,因为好像过了很久了。她到柜台上拿钥匙时,职员很关心地看着她。“你没事吧,威廉斯太太?”他问道,“五分钟前有一位女士打电话给你,但没有留下姓名。她说你曾到她家,似乎不大愉快,她想知道你是否已经平安回来了。”
爱伦·威廉斯顿时怒气冲天,声音也变了:“如果她再来电话,请告诉她我一生从未如此愉快过,尽管她给了我那种异乎寻常的接待。”
第二天早晨,爱伦·威廉斯醒来比她原定的时间要晚,她情绪安定了,并且下定了决心。她要做的事情很清楚。不是去参观旅游日程表上安排的瓦伦丁博物馆,而是上警察局去。这是最明智的做法,斯坦威克太太失踪了,爱伦·威廉斯上她家去拜访她时又遇到了极其古怪的事情。必须报警,一分一秒也不能耽误,甚至不等吃过早饭就得去。
她刚戴上帽子,抬头看看窗外决定是否要带雨伞,就在这时候响起了敲房门的声音。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打开房门,一看见来客是谁,她连气也透不出来了。
门外站着的竟是斯坦威克太太,她穿着一身整洁朴素的衣服。她提着的手提箱使爱伦·威廉斯马上想起在爱尔兰的那些早晨,斯坦威克太太每天早晨正是提着这个手提箱走过她的房门口准备出发的。爱伦·威廉斯想要见到斯坦威克太太的焦急不安心情一下子没有了。尽管她平时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也忍不住热烈地拥抱了斯坦威克太太。
“看见你太高兴了,”她说,“我担心得要命。我正要到警察局去呢。噢,我真没法告诉你,看到你平安无事我是多么宽慰,一块石头落地了!我不知道那可怕的女人对你做了什么事。”
斯坦威克太太受到爱伦·威廉斯如此热情的欢迎,感动得哭了起来,大滴眼泪流下她的脸颊。“让我来向你解释,”她说,“但请等片刻。”她从手提包里抽出一条白手帕来擦哭红的眼睛。接着她提起手提箱走进浴室。
谢谢老天爷,她安全无事,爱伦·威廉斯想,但必须劝她离开那个古怪的家,他们竟把一位来访客人推到壁橱里去。
过了好久,爱伦·威廉斯还不见斯坦威克太太从浴室出来。
她又失踪了,爱伦·威廉斯焦急地想。“你没事吧?”她不由得叫起来。
浴室的门打开。但出来的不是斯坦威克太太,出来的是那另一个女人,浓装艳抹,穿一套夏娜尔式时装,手臂上搭着爱伦·威廉斯曾在上面睡过的那件貂皮大衣。
“你的那位斯坦威克太太不再存在了,”那女人说,“我昨天晚上就想告诉你,但是不能够。你打电话给我使我十分高兴,但同时又把我吓坏了——因为我的丈夫正和我一起在书房里,我不敢让他知道我和一个同游爱尔兰的人在说话。他不知道我去过那里。他以为我是去意大利看我的姐姐。
“我本不该把我的苦恼事说出来打扰你,但我的丈夫不肯与我离婚,他又是一个变态的善妒的人。我和一个男人有了感情,在参加旅游团之前在都柏林和他相会了。我穿上了我一向喜欢穿的衣服——朴素而舒适;但我的丈夫一定要我穿得华丽时髦。
“我离开约翰是那么伤心,但遇到了你对我那么好,我说不出地感谢你,但我无法感谢你,连地址也不敢给你,因为我的信件全被我丈夫拿去看。如果你写信来他就会知道我是去了爱尔兰。昨天晚上我只好把你锁起来,直到我们出去参加晚会,以免让他看见。但是你在起居室喊叫他也会听见,因此我又把你转移到壁橱里。
“我从晚会上溜回来打开壁橱门的锁,但我丈夫找我,跟回来了,我马上冲出去把他挡在外面,只说回来拿点东西,一起再回到晚会上去,因此我没有办法向你道歉。等到晚会结束已是深夜两点,我不想再打扰你。但今天早晨我丈夫一去办公,我就赶来看你了。你一定要原谅我的一切所为,威廉斯太太。你一定要原谅我。”
爱伦·威廉斯对这个遭遇不幸的美丽女人微笑。她当然原谅她。但这个女人是个陌生人。爱伦·威廉斯深深地喜欢的那个女人却从此失踪,永远失踪了。
(摘自《外国故事》199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