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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姑娘

2016-02-22小河丁丁

少年文艺(1953) 2016年2期
关键词:杉树鱼小虾阿公

小河丁丁

我赤裸裸的,仰面浮着,双臂张开,挺着肚皮,耳朵淹在水里,波纹绕着鼻子嘴巴和肚皮微微荡漾。太阳射下无数燃烧的利箭,我闭上眼睛仍然感觉世界一片光明,五月的宇宙仿佛清澈的河潭,太阳是像我一样任性的小男孩。

“到哪里去?”

“不要下河,有小孩子在小河淹死!”

“下午跟大人去翻红薯藤。”

“看你回来不挨杉树刷子!”

爸爸妈妈的声音兀自在耳朵眼里冲撞,跟左岸树上传来的蝉鸣混在一起,让人心烦。我只希望捕捉到一种声音,就是气泡在水中成串翻涌那种清脆美妙的音乐,却听见噔噔噔噔!右岸响起急促沉重的脚步,越来越近。不会是爸爸追来了吧?

赶紧睁眼抬头,却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沿着缓坡连走带跑下来了。此人又瘦又高,长手长腿,活像一只大螳螂,我以前见过他在镇集上卖木桶,一边卖桶还一边杀棋,只不知他是哪里人。

“大螳螂”跑到水边才刹住,脚尖踢起几粒小石子剥剥剥落到水里。他挺直螳螂似的长脖子,眼睛也瞪得跟螳螂似的,呵斥我说:“短命鬼崽崽,我以为你淹死了!”原来“大螳螂”见我一动不动浮在水面,以为我出了事,匆匆过来营救。听口音他是右岸山脚李家村的,不可能特意过河到镇上告状。我松了一口气,又硬又犟地说:“你才淹死了!”

“大螳螂”打量着我,问道:“你是不是上街才兴的儿子?”

他怎么认识爸爸?是跟爸爸下过棋吗?我也打量着他,翘着下巴反问:“是又怎样?”

他无声一笑,说:“一个人到小河来玩,又是中午,担心遇到小河姑娘。”这话既像是关心,又像是吓唬。

我挺着脖子回答:“我就是来会小河姑娘的!我要和她打一架!”

我当真来会小河姑娘,却不是为了和她打一架。

从记事起我就知道小河姑娘。爸爸妈妈,左邻右舍,爸爸的棋友……好多大人给我说过小河姑娘。

他们说小河姑娘是个水人,这是真的。小河姑娘从头到脚都是水做的,鱼儿在她身体当中游来游去,没有半点障碍。她就像软的水晶软的冰,无比洁净,纤尘不染,但是头发皮肤附着许多小小气泡,身子一动又会搅起新的气泡,在水中不难认出来。

他们说小河姑娘会拖小孩子的脚,尤其是小男孩。但是小河姑娘没有拖我的脚,而是拉着我的手在水中游戏。我们一起逗螃蟹玩耍,跟虾子捉迷藏,同鱼儿追逐,看河蚌用白嫩的斧足缓缓爬行,认识各种昆虫的幼虫——它们全在水底爬来爬去,将来会自己上岸蜕皮,长出翅膀,变成蜻蜓和豆娘。最有趣的要数水蜘蛛,沿着水草的茎爬到水面,掉转屁股往空气中只一探,一缩,屁股后面就拽着亮晶晶的气泡,然后下到水草深处,把气泡塞入空气屋子,钻进去四下推推撑撑,空气屋子就扩大了,多能干的水下建筑师啊!

人人都说小河姑娘如何如何,说来说去不是听来的就是编造的,要是像我一样亲自遇到小河姑娘,才不会动不动就说:“担心遇到小河姑娘!”“小河姑娘爱拖小孩子的脚!”

论起来要感谢酒鬼阿公。

酒鬼阿公是我们上街人,打鱼为生。昨天下午我在河边玩耍遇见他,就看他如何撒网。他破衣烂裳,头发胡须乱如杂草,乍看好像乞丐,撒网却是大大有名。只见他左手握着网绳和旋网,右手先将小部分网子披在左肘,然后握住大部分网子,双手抡网朝河潭上方奋力一掷,旋网就旋转着飞出去,在空中散开成圆形,好不漂亮!铅坠落水溅起一圈闪亮的水花,旋网落水往中心推起圈圈密集的波纹,收缩到圆心又向四周扩散。待到旋网沉底,酒鬼阿公慢慢收绳,将旋网一点一点收拢,那架势,似乎网住了无价之宝。当他将旋网提出水面,网中却是空空的。他也不吭声,提着网子在水里冲了冲,拎到岸上,抖出一团水草几条小鱼,收拾旋网大步往镇上走去。这是最后一网,他腰间的鱼篓沉甸甸的,篾缝冒出鱼吐的泡泡,里头全是大鱼。

那些小鱼最大的才拇指大,最小的跟指甲盖差不多,鼓着眼在地上比赛一样挣跳,越跳身上泥土越多。我瞧着不忍心,就把小鱼一条一条往河潭里扔。却见水中冒出一个小姑娘,全身是水做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悬着,但是不落下,发梢翻着浪花。她嘻嘻笑着来到岸边,站在浅水里,欠身捡鱼。她根本不用捡嘛,她的手一触到鱼,鱼就顺着她的胳膊游到她的身体,有的迫不及待下到河潭,有的在身体里头钻来钻去带起漩涡,一条小鲫鱼还游到她额头那儿冲着我吐泡泡呢。我忘记了害怕,嚷嚷着说:“你就是小河姑娘!”她点点头,浑身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折射出迷人的彩虹。她来到我跟前,眼珠滴溜溜圆球球,能照出我的影子!她拉我到河潭里玩,当她拉着我的手,我在水中跟鱼儿一样自在,哪里舍得上岸。眼见天快黑了,小河变得暗淡,她催促我说:“回家去吧,迟了怕大人骂。”我说:“我才不怕。”她说:“你明天又来,明天中午我在这里等你。”

明明说好的,她为什么不守信?

我潜到水里,瞪着眼,希望找到那个奇妙的身影,河底只有静静的沙泥和默默的水草,水中到处透着阳光,明晃晃,空荡荡。

在河潭里泡久了,浑身乏力,指头像苦瓜一样起了皱皱。爬上岸,左腿弯弯忽然作痛,而且越来越痛。是抽筋了,我搂着左腿在地上滚动,大人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有小孩子在小河淹死!”多亏上了岸,要是在水里抽筋,那还有命!

好一会儿,疼痛慢慢减弱,消失。我舒一舒左腿,想要离去,却见上游漂下一朵浪花——啊,那不是浪花,浪花怎么一直不落?那是小河姑娘在水中露出脑袋。小河姑娘漂到近前,透明的发丝,透明的面庞,透明的身躯,不见骨骼肌肉和血管,全是水,晶莹剔透的水,纯洁无瑕的水。

我心里欢喜,却用怨懑的口气说:“等你好久了。”

小河姑娘皱一皱眉头,带着歉意解释:“我本来在这里等你,酒鬼阿公又来打鱼,我跟着他捡小鱼小虾去了,他总是糟蹋小鱼小虾。”

我拿小河姑娘当好朋友,就下到水里说:“我帮你报仇!”胡乱一想又说:“哪天我把他的旋网剪个稀巴烂!”

小河姑娘摇摇头说:“那他怎么过日子?还有瞎婆婆……”

瞎婆婆是酒鬼阿公的老婆,不仅眼睛瞎了,腿也瘫了,多么可怜。我无法可想,更加气愤,就问:“他全靠打鱼养家,怎么跟小鱼小虾过不去?”

小河姑娘垂着眉,沮丧地说:“很久以前,他独生儿子是在小河淹死的。”

原来酒鬼阿公有过一个独生儿子,我吃惊地问:“在哪儿淹死的?”

小河姑娘说:“就在这儿。”

我急忙逃到岸上,生怕被小河姑娘拖住脚。小河姑娘幽幽望我一眼,往下一潜就与河水融为一体。潭面波光粼粼,转动着诡异的漩涡。我好生后怕,拔腿就往镇上跑。

“看你回来不挨杉树刷子!”“看你回来不挨杉树刷子!”爸爸的话一遍一遍在耳边回响。杉树刷子是杉树上采下来的软软的小枝条,叶子尖尖的,往胳膊上屁股上一抽,红红的一大片!大人打小孩子,最爱用杉树刷子。

我跑回家,见大门虚掩着,知道爸爸妈妈下地翻红薯藤去了。推门进去,到厨房喝水,吓,窗边挂着一根杉树刷子,绿绿的是新采的。我把它取下来,点燃扔到灶膛里,却又忧心忡忡:烧掉杉树刷子,正好证明我犯了大错,心虚!左思右想,我提上保温瓶往下街走去。

镇上有两口井。一口在我们上街马路边,离我家只有一里多路。另一口离我家有两三里路,在下街石山底下,取水要下几十级石阶。尽管路远,上街人都爱喝下街井水,因为上街井水从浅土层中渗出来,温吞吞的不过瘾,下街井水从深深的地下溶洞涌出来,冰冰凉,夏天喝过一回没有不称赞的。

我到下街打了满满一瓶井水送到红薯地,只见好大一片红薯藤翻了一小半,爸爸妈妈坐在地边一棵小树下歇息,都是满头大汗,衣服给汗水洇成大片大片的深色。

我大声说:“送水来了!下街井水!”

爸爸用保温瓶的塑料盖咕嘟咕嘟连喝三盖,抹去嘴边的水珠,快活地说:“下街井水就是好喝!”

我非常自豪,就说:“要是我会挑水,一路上看到老人就叫他们拿箪子来舀。”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这样炎热的夏天,年轻人挑着下街井水从街上走过,街边乘凉的老人往往会说:“等一等,让我尝尝下街井水。”

妈妈斯斯文文喝了一盖,含笑审视着我,说:“你肯定下河了,是怕挨杉树刷子才想起去下街打水。”

“才不是啦!”我给妈妈道破心机,好生郁闷。

妈妈拉下脸说:“挨杉树刷子事小,一个人下河,不怕小河姑娘拖脚?”

我辩解说:“我是去看酒鬼阿公撒网。”

妈妈对爸爸说:“果然到河边去了!”

我急忙说:“我是昨天看到酒鬼阿公撒网,今天没有看到。”

啊哟,我越说越糟了!爸爸逼视着我,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很严厉:“原来你天天到河边去!你放心,我预备了杉树刷子!”

我眼睛一红,赶紧低头,听见妈妈柔声说:“你听话就不打你,大人总是爱你好。酒鬼阿公的儿子就是你这么大淹死的,酒鬼阿公没有了儿子才变得好酒贪杯。”停一停,妈妈又说:“瞎婆婆的眼睛是哭瞎的。独生儿子,心肝宝贝,年纪小小就没有了,做母亲的怎能不伤心?”

我抬头一望,妈妈正俯视着我,目光里流淌着无限恩爱。昨天我跟小河姑娘在水中玩耍,毫无防备,她随时可以淹死我呢!这样一想,背脊顿时发凉。

吃晚饭的时候,爸爸给我夹一只鸡霸腿,说:“你怕挨杉树刷子就不要到河边去,就在镇上玩。”

我不敢说我下了河,更不敢说我见到了小河姑娘。我说:“我当真是去看酒鬼阿公撒网,小鱼小虾他又不要,也不扔回水里,就让它们在岸上干死。”

爸爸说;“酒鬼阿公心里有恨……那年他是我这么大,他的独生儿子——名叫小宝——是你这么大,我也是你这么大,我们三人一起打过鱼。从前酒鬼阿公打鱼,打到小鱼小虾总要扔回河里。而且他从来不往河里吐口水。他在河里洗澡要跑到岸上撒尿,人家笑他多此一举,他说:‘河里住着小河姑娘呢!他一辈子打鱼捞虾,对小河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深。后来小宝淹死了,他人也变了。”

我虽然相信爸爸的话,却还是要问:“小宝当真是小河姑娘害死的?”

爸爸看一眼妈妈,回答:“小河姑娘在河里没有伴玩,见到小孩子就拖到河里去。那天小宝天黑了还没有回家,全镇人到处找,没有找到。过了两天,有人发现河潭浮着一具尸体,身子肿得鼓起来,好像充了气。小宝妈妈赶到河边,当时就晕过去,后来天天哭,眼睛就哭坏了。”

妈妈用筷子叮叮叮敲着碗沿,教训我说:“你千万不要一个人下河,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的眼睛也要哭瞎——十月怀胎,自己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坨肉!”

第二天上午我滚着铁环大街小巷到处乱窜,不知怎么就来到酒鬼阿公家。那是一间歪歪斜斜的旧木屋,要不是外墙撑着几根树木,恐怕早就倒塌了。屋顶盖的杉树皮黑黑的长着绿苔,板壁和柱子给风雨蚀出深深的木纹和灰白的斑块。酒鬼阿公坐在门槛上,倚着门框,仰着脖子,举着小铝壶嘴对嘴喝酒,膝前板凳上放着一碗鱼。大门内侧,瞎婆婆头发半白半秃,身子陷在轮椅里,勾着个头只看到堆满皱纹的额,手上拿着一把破蒲扇却懒得摇。

我觉得这对老人好可怜,就站在那儿瞅着他们。

酒鬼阿公瞅我一眼,眼眶又大又深恰似两只小酒盅,眼珠红红的,左边眼角长着一颗豆大的黑瘤,好生叫人讨厌。他从碗里挑出一只鱼鳔向我递着,舌头不灵地问:“吃不吃鱼鳔?”

我提起铁环,退后一步。

瞎婆婆猛然抬头,露出一张又瘦又脏的小小的脸,瘪陷的瞎眼冲我翻着枯叶似的眼皮,因为缺了牙而萎缩的嘴发出嘶哑的声音:“是哪个?”

“小孩子,上街才兴的儿子。”

“啊?过来,过来让我摸一下!阿公说你跟小宝一样,也爱惜小鱼小虾!”

瞎婆婆向我伸着一只手,在空中摸索着。那只手好细好瘦,皮包骨头,指甲长得卷曲起来了。

我浑身起鸡皮,赶紧逃离,只听见酒鬼阿公说:“小宝淹死那年就是他这么大,能挑半担水……”

我再也不敢到小河去玩,日子一长跟小河就疏远了。

七月里稻谷熟了,既要忙着割禾、打谷、晒谷、晒草,还要忙着犁田、耙田、插秧、施肥……白天不论大人小孩几乎全都要到田野上干活,大人打谷小孩递禾,大人晒谷小孩赶鸟,大人犁田耙田小孩放牛,大人插秧小孩也插秧,不能帮忙的小小孩也要到田野上玩耍,不管是蹲在用稻草搭的小屋子里躲太阳,还是在田边沟边钓青蛙,都有一种与大人同甘共苦的意味。

那天我们家要割禾,吃早饭的时候爸爸却告诉我:“上午我们去割禾,等十点左右我带你到李家村做客,吃个中饭就回来。”

我们家在李家村没有亲戚,我奇怪地问:“到谁家去?”

爸爸一笑,得意地说:“我老庚家,今天我老庚生日。”

妈妈补充说:“爸爸跟李家村卖桶那个人认了老庚,上个月买新木桶才认的。”又告诉我爸爸的老庚我要叫“同年爷”,爸爸的老庚的老婆我要叫“同年娘”。

“大螳螂”长手长脚的样子一下子出现在脑海,想不到他会成为我的同年爷。

快到李家村,走在小河右岸的时候,我紧紧牵着爸爸的手,眼睛老往河中瞟——那么美丽的小河姑娘,我怕归怕,多想再看她一眼。

来到水边有大石头的地方,爸爸说:“在这里洗洗脸,手脚也洗一洗,皎洁一点好进门。”

我和爸爸都穿着背心短裤,我穿凉鞋,爸爸穿草鞋,用废旧轮胎割制的那种。爸爸下到水里,往脸上扑水,又抹脖子、胳膊和腿。我站在大石头上,不敢下水。爸爸说:“下来呀!”见我还在犹豫,知道我怕小河姑娘,就说:“你要学挑水了,能挑一担水就不怕小河姑娘,小宝淹死那年才能挑半担水。”我想起酒鬼阿公说过小宝能挑半担水,信了七八分,决定到同年爷家再打听。

同年爷还记得五月的事呢,一见面就用长手摸着我的头,对爸爸说:“你儿子好胆大,这么点点高就敢一个人到小河游水,还要和小河姑娘打一架。”

爸爸说:“他如今好怕小河姑娘,下河洗手洗脚都不敢。”

同年爷捏一捏我的肩膀,鼓励我说:“骨头有点硬了,可以挑半担水了,什么时候能挑一担水,见到小河姑娘当真和她打一架。”

哈,同年爷也是这么说!

趁着同年娘做饭的工夫,爸爸和同年爷杀了两盘,算是过了棋瘾。吃过中饭爸爸就带我回家,兴冲冲对妈妈说:“割禾去,今天割完,明天打完,一鼓作气!”

我自告奋勇说:“你们先去割禾,我去下街挑水给你们喝。”

爸爸冲妈妈笑一笑,说:“让他去吧,这么大了。”

妈妈犹豫一下,说:“也好,学会挑水,家里多了半个劳力。”

当我挑着新木桶走出家门,妈妈却改变主意,追到门口说:“你等买了小铁皮桶再学挑水,木桶怕摔破。”

我不理妈妈,只顾往前走,半路上肩膀就痛起来。新木桶是大人挑水用的,又大又重,何况爸爸天天挑水,木头里含着水分。扁担也是大人用的,爸爸挑水时两头上下跳动,看上去又软又轻,压在我肩上却是那么硬,那么沉,仿佛钢铁铸成。我换个肩膀挑担,还用手掌托着扁担分担压力。

终于来到下街水井,只见那一串湿湿滑滑向下延伸的石阶比往日要长得多,深得多。石阶很窄,两边砌着石墙,越往下石墙越高。才下了几级,不小心脚下一滑,屁股重重地砸在石阶上,前面那只木桶像鼓一样咚咚响着往下滚,一会儿撞上左边的石墙,一会儿撞上右边的石墙,滚到石阶底端又重重撞上功德碑。

我连摔痛的屁股也顾不得揉一揉,慌忙下去拾起木桶一看,那么新的木桶,才用了个把月,表面撞得坑坑洼洼,而且桶口一块板子给撞飞了,成了缺牙巴。想起妈妈的话,真是难过至极。

午后挑水的人很少,井边只有我一个,石阶上也没有人下来。这口井藏在石山底下,西边是高高的悬崖,东边是长而陡的石阶,南边北边都是垂直的石墙,当中围成一个大坑。太阳被悬崖挡住,坑中阴阴的,静静的。我抹去眼角的泪水,弯腰打水,木桶落水的声音,水波动荡的声音,在坑中激起清晰的回响。当我双手往上提桶,只见井底深深密密如同森林的水藻被一双水晶般的小手分开,气泡成串成串往上冒,跟着探出一个水晶般的脑袋,正是小河姑娘。

我应该害怕才对呀,我却听见自己说:“你怎么在这里?”

小河姑娘浮上来,脑袋冒出水面,机警地朝石阶睃一眼,用抱怨好朋友那种口气说:“你怎么不到小河去玩?”不等我回答又说:“我知道,你是怕我!”

我顿时觉得自己好对不起她,说不出话。

她见我窘得脸红红的,皱一皱透明的眉头,委屈地说:“也不怪你,大人都说我拖小孩子的脚。”

她没有辩解,可我深深相信她从来没有拖小孩子的脚,那是人们枉冤她的。于是我说:“我好想去找你,是大人不让我下河,除非我能挑一担水。”

我本来只打了半桶水,重新将木桶打满,却提不上来。

小河姑娘双手托住桶底,往上一举,桶壁射出三四道水柱,最低的水柱离桶底只有一拃高,就算装满水挑回家也只剩一点点。我却开心起来,说:“桶漏成这样,我挑盖桶底的水回家,大人也不能笑我力气小。”

破木桶爸爸送到同年爷家修一修,完好如初,但是我从来不用,因为妈妈给我买了一担小铁皮桶,专门给小孩子挑水用的那种,打满水我也挑得动。我天天去下街挑水,特别爱在午后别人都不挑水的时候去,回家途中见到老人就说:“下街井水喝不喝?”老人都说:“喝!喝!”老人高兴,我更高兴,刚刚才跟小河姑娘见过一面,我心里洋溢着难以形容的欢乐。小河跟下街的井在地底下是连通的,小河姑娘天天午后在井里等我呢。

不知从哪天起,镇上的燕子一只也不见了,人们都不爱喝井水要烧开水烧茶暖肚皮了,我就开开心心去挑上街井水。上街的井,井水从石槽流到土沟,土沟弯弯拐拐流向小河呢,在这儿我一样能跟小河姑娘约会。马路上人来人往,小河姑娘不敢冒头,但是我们隔着水面彼此望一望就心满意足。有时我跪在井沿,假装捧水跟她拉一拉手,她就像鱼儿一样冲我调皮地吐泡泡。

等到冰雪融化,燕子纷纷归来,啊,我多么希望春天快过去,夏天快快到来!我能挑一担水了呀,虽然是用小铁皮桶挑,大木桶是一担,小铁皮桶也是一担,一样有资格下河。

果然,四月尾的一天中午,当我放下碗筷说:“好热好热,我要去小河洗澡。”妈妈只是说:“还没有立夏就下河。”爸爸则说:“今天是有点热,让他去吧。”

我快步走出家门,吹着口哨来到河潭,飞快地除下衣裤跳到水里,脚脖子立即被一双冰冰的小手抓住了——低头一瞧,正是小河姑娘,在冲我笑呢,两腮旋着多可爱的小涡!玩了一会儿,我们望见酒鬼阿公从下游上来,腰间的鱼篓沉沉的,看样子又要到河潭这儿撒最后一网。

小河姑娘眉头一皱嘴巴一扁,化作了一片水波。

我爬上岸,光屁股看着酒鬼阿公。

酒鬼阿公拿我当空气,只顾理网,当他双手提着旋网正要撒,我双手搬起一块大石头奋力扔进河潭,溅起好大的水花。

酒鬼阿公凶巴巴地瞪我一眼,问:“我打我的鱼,你凭什么捣蛋?”

我也瞪他一眼,问:“你打你的鱼,凭什么把小鱼小虾扔在岸上?”

酒鬼阿公目光一软,瞅瞅小河,凑近我的耳朵小声说:“告诉你吧,我那样做是想看一看小河姑娘,我知道她会救小鱼小虾。人一年一年变老,记性也越来越差,可是小河姑娘永远是那个样,我看她一眼就能记起小宝的模样。”

是这样啊!我重新打量着酒鬼阿公,越看越亲切,好像他换了一个人。

图·恒 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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