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入梦

何人

【求愿】

青天浓雾，妖气森森。一卷赤色纱帐，支起一蓬粗陋茅草，内中依稀坐着一名墨色衣衫的少女。

草棚前众多青面獠牙的怪物此刻皆老老实实地排起了长队，它们有的妖形人面，有的虽化作人形却还拽着条尾巴。只听内中少女脆生生唤了句“下一个”，一只鼻青脸肿的山精登时喜出望外蹿进了草棚。

这队伍着实太长了，若等日头落了少女收摊，轮不到的便得等到后一日。队伍的末端立着一名素衣少年，他已在此苦候了七七四十九日。不过是众妖见他慈眉善目好欺侮，便视若无睹地插队。

便是此刻，又走来一只笨重的黑熊精，不由分说排到了他前头。少年目露不满，黑熊精凶巴巴冲他吼道：“瞪什么瞪！”它边说边推搡，单薄的少年给一把推翻在地，素衣亦扯出了口子。他这狼狈一跤，群妖好一阵嗤笑，动静大得连草棚里的少女亦抬起头来，目光淡淡扫过他。

少年面色苍白，一双拳捏得发青，却始终一声不吭。他似也厌恶极了自己这番怯懦模样，面上时红时白。

日光褪尽群妖散，孤零零的草棚前只有少年孤身一人。他垂着头，目中尽是羞恼沮丧，任夜风吹拂他半旧的衣衫。

“你想让我帮你实现什么心愿？”冷不丁响起少女的声音，少年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眼前竟真是那墨衣少女。只见她眸若云彩颊如玉，他一时瞧得痴了呆呆答不上话来。

“求我者众，或为长进妖法，或为稳固人形，你要什么呢？”少女见他不说话，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他实在太过惹眼，枉这一生书生文气却生在了弱肉强食的妖界。七七四十九日，他等了多久她便留意了多久。

长风起，良夜多妖气。等了那么久，此时此刻他却犹豫了起来，直过了许久才出声道：“我求一颗杀伐之心。”

【荒境】

黄埃散漫风萧索，墨歌负手而立，身后是那少年书生。他自称白玉，人如其名，他一张脸苍白而晶莹，一双眼仿若精玉制成熠熠生辉。此刻他面带疑色，不解地望着跟前的墨衣少女。

眼前是苍茫黄土，日头毒辣，每阵风都混着细细的沙尘。墨歌淡淡瞧了他眼，半晌后平静道：“你想要的杀伐之心便在这里，只看你够不够本事亲自取得。”

白玉眨了眨眼，定睛细视跟前天地。只见远处烟瘴滚滚，似比脚下的土地更加灼热。墨歌随即道：“再往前就是妖界最凶蛮的荒境了，在那里你会遇见你生平最害怕的事物，若能破解，便能得到你想要的。”

白玉的面色愈发苍白，眼底怯懦之意顿生。隔了许久，他才颤声道：“是否只要我进去，再活着出来，便能达成心愿了？”

墨歌摇了摇头：“你要亲手斩除你所恐惧的，且进去一次不够，须得三次。”

她话音未落，白玉已畏惧得后退了半步。

杀伐之心至精至纯，区别于寻常妖物的天生凶蛮。传说南蛮荒境能令人直面心底最惧怕的事物，入一次身心惧，入两次怯心除，入三次杀心成。然而其凶险亦是可想而知，数百年间妖骨森森。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墨歌冷冷道。

白玉牙关微颤，眼底分明害怕得紧，却不知心里头想了些什么，片刻后狠下心摇了摇头。“我去了，你在这儿等我。”他丢下这一句，便头也不回地踏入了烟瘴之处。

身后的墨歌眼底划过半分诧异，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烟瘴那头。

日落月升，荒漠的星辰最是灿烂。

墨歌寻来干柴生起火来，此时距白玉入瘴已过了大半日，她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也不免忧心。火苗噼里啪啦，映得她一张脸灿若桃花。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猛听见微弱喘息声，墨歌喜出望外回头，果然白玉一瘸一拐自烟瘴边缘走来。他一张脸惨白胜雪，素衣遍是斑斑血泥，还未走出几步便腿一软躺倒在地。墨歌第一次瞧见那样的眼神，害怕、恐惧，却又混杂着渴望、执着。

星辰点点，火光熊熊。

白玉歇息了许久，面上终略微恢复了血色。

“里头都有什么？”墨歌边烤着火边问道。白玉眉头紧皱，半晌才吐出句，“许多毒虫猛兽，我这辈子都不愿再回忆了。”大概是可怖至极，他满脸后怕。

“可惜我不能代你去。”墨歌叹一口气，突然没头没尾道。

白玉一怔，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娇俏的面庞，火光中她的脸蛋仿若红扑扑的蜜桃。他心头一暖，哑然道：“你为何对我这样好？”几日前的夜半，她为何独独问他心愿，为何隔日便丢下草棚前苦候的众妖，孤身陪他来此南蛮荒境，萍水相逢何必至此？

他生而虎身人面，山民皆怕他驱他，只有一个孤寡老人真心待他好，不但喂他吃食，还给他取名白玉。人界称这为养父吧？他不知道，只知道十几年中都是他俩相依为命。可变故只在一夕，山妖作祟，当着他的面活活撕碎了养父等一众山民！而他虽非凡人，却奈何法力微弱还胆小得要命，除了保命分毫也做不了。他从未如那刻憎恶自己，恨自己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也因此千里迢迢来求一颗杀伐之心。

头顶星辰万里，荒漠的天空是一览无余的干净。

墨歌一双眼亦如闪闪星辰，她微笑着别过头：“三界之中万物灵长，皆有自己的命数。”她说完便突然欺身压来，白玉一呆，下一瞬自己的领口竟已被她生生撕开！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只见墨歌指着他肩头一团淡褐色的虎形胎记道：“而你，就是我的命数。”

许多年来她只重复一个梦境，梦中只有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虎。为此她在繁华妖市搭草棚，还心愿，年年月月不过等他而已。几日前无意一瞥，竟在这胆怯书生的肩头意外瞄见了梦中事物。原来他就是她的命数。

“好了你先歇息吧，天亮便要二入荒境了。”见白玉呆头呆脑地望着自己，墨歌笑着一弹他眉心。

星万点，风轻轻。

【同生】

烟瘴里，风尘高数丈。这一次不见了遍地虫蚁，拦路妖兽，白玉揉了揉眼，这时听见后头传来呼救声。

那声音这样熟悉，他心一动，只觉如遭雷击。他不会忘记的，那是他养父的声音！回过头，只见烟瘴深处赫然是养父与从前的山民，而他们身后则是面目狰狞的山妖！他的牙关又在打战了，一双腿仿佛沉如千斤。他那样恨又那样怕，好不容易挪了几步便再也动弹不了。

心下愈是焦灼，足下愈是沉重。

绝望之际，却见眼前闪过一团墨色身影，那身影直直飞向山妖，山妖被这偷袭者激怒，放下山民掉头对付她去。白玉来不及思索为何墨歌会在这儿，只见她身手灵敏，几只笨重山妖给她折腾得团团转。却谁知，正在他要松一口气时，冷不丁一只山妖自后扑来，墨歌不留神便给牢牢压在它脚下！

山妖张开血盆大口，眼睁睁便要将墨歌撕裂！

白玉只觉气血上涌，昔日便是这般眼见着养父丧命，今朝难道还要畏首畏尾吗？他亦不知何处生出的勇气，尽是提起剑来，疯了般扑将过去！

这一剑落，万般幻境便粉碎无痕。

养父山民不见了，山妖亦消失了，只有墨歌喘着粗气却面带笑意地望着他。他心底却毫无喜悦，冲着墨歌怒吼道：“你疯了吗？谁让你进来的？”

他那样生气，气她自作主张，气她凭什么帮他。这荒境凶险异常，瞧她墨色衣衫上斑斑血迹，只怕亦是过关斩将才得以一路来此。她凭什么这样做？

其实他心底知道，他所以这般愤怒只不过因着害怕而已，害怕她会同养父那般活生生在眼前消失。彼时彼刻，他还不懂这既气恼又心疼，既忧心又欢喜是为了什么，用人界的话说，大抵是“喜欢”二字。

“你是我的命数，我要与你同生共死。”墨歌不知他心底波涛翻涌，只是温柔地笑着，仿若滚滚烟尘中的一颗星。他的心亦在刹那间变得柔软，万语千言的责备，脱口而出的只剩下一句：“好。”

南蛮烟瘴，遍地狼烟，他二人彼此搀扶着走了出去。

【勇气】

篝火烈烈，荒漠一望无垠。

白玉好不容易逮住只肥嘟嘟的沙鼠，架上枯枝噼里啪啦地烤。墨歌在一旁托腮等着，眼底皆是温柔。

“若你拥有了杀伐之心，你想做些什么呢？”墨歌歪着头冷不丁开口道。

白玉将半熟的沙鼠转了一圈，眼底浮起认真：“我想保护那些善良的人。”他说完又有些羞赧，“还有你。”

粗野的风亦顿住了步子，细细拍打这二人。头顶星辰闪烁，只有西方七宿一片黯淡。墨歌的心仿若浸入了蜜中央，她抬起头，望着头顶星空柔声道：“那我唯一的心愿，便是能一直陪着你。”

白玉停下了手，目光落在墨歌面庞。此时此刻他只觉身体里好似涌现无穷力量，一直以来如影随形的恐惧、怯懦仿佛突然便从他身体里抽离了，胸腔内那个东西温热有力，连带着眼神亦隐隐透出金光来。

入一次身心惧，入两次怯心除，入三次杀心成。

他的勇气回来了，他想永生保护她。

【归位】

最后一次入烟瘴，临行前白玉要墨歌发誓，如何也不可尾随他。她耍赖许久，奈何他严词厉色只得答应。说来也奇怪，仅仅几日，白玉已不再是从前那文弱怯懦的素衣少年，眉宇间竟隐隐带着肃杀意味。

三入烟瘴，这一回没有毒蛇虫蚁，也没有逝者幻境，白玉纳闷地走着，直到沙尘中隐隐约约出现了一团黑影。

他快步追去，这才望见那黑影原来是一只毛色发亮的火狐狸！狐狸见他追来，黑亮亮的眸子里一闪而过复杂之色。

白玉心底讶然，他猜了许多，唯独没猜到等他的竟是这瞧着毫不起眼的小家伙。难道只要杀了它，他的心愿便能达成了吗？

他上前一步，火狐狸便怯生生地后退一步。他心底亦是不忍，只得安慰自己这不过是考验自己的幻象而已。

“对不住了。”白玉叹一口气，下一瞬手已握上了剑柄。火狐狸亦不逃窜，只是泪眼汪汪地望着他。它的眼底滚滚情愫，直到白玉的剑锋刺穿了它的心窝。

狐狸低低嘶鸣了一声，便疼得蜷起身体来。它缓缓地伏下身子化作了人影，竟是墨歌！

白玉几乎呆了，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胸口淌着鲜血的墨歌，长剑哐当落地。

“我……我不知道是你……”他已是语无伦次，跪地搂着墨歌发凉的身子，一时竟分不清这烟瘴内何为真何为虚幻了。

墨歌忍着痛楚微笑道：“对不起……我本答应你不来的，可我就是你如愿的最后一步，只有杀了我，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

荒境里会遇见所有可怖的事物，当他不再惧怕妖邪，亦敢面对养父的离世，唯一还会害怕会放不下的，唯有墨歌了。

“六神白虎，主掌世间杀伐，却可笑天生胆怯。我是你归神位的最后一步，这便是我的命数。”墨歌面上尽是温柔，虽是望着白玉，目光却已开始涣散。从前她只是梦见白虎，直到这几日梦境才真正清晰，她也才明白自己真正的宿命。

“若只有杀了你我才能得归神位，这神位我不要也罢。”白玉低低道。他只觉心底那样难受，他为何要这杀伐之心，为的不过是保护所爱之人而已，若连这一点也做不到了，他心心念念又还有何意义？

墨歌抚着他紧皱的眉头，忍痛笑道：“傻瓜，莫忘记你说过的，得到了杀伐之心后要保护所有你想保护的人。”她的身体逐渐化作一点点闪闪金芒，扑闪着飞入漫天烟尘。

白玉想抓却分毫也抓不住，滚滚热泪顺着他的面庞滴答落地，也几乎是同时，他一袭破烂素衣竟生生裂去，化作纷扬新袍，一头长发随风而起，眼底隐隐凌越天地之势！

墨歌的身体化作漫天金粉，闪烁着随风散去。

白玉悲从中来，大力向空中抓去。此刻他已是法力无穷，只见挥手间，未及飘散的金粉便被他一把抓住。白光耀眼，再睁眼时，那点点金粉已被他生生捏作半截金光灿灿的面具，覆上了他泪迹斑斑的面庞。

遥远九天之上，西方七宿猛然亮起，泛出万道星芒！

白虎归位。

【后记】

白虎主杀，从此世间凡有不平，便可见其诛妖邪，荡凶恶。传有人曾见闻白虎真身，挺拔肃杀，金面冷目，亦听说面具于他如影随形生死与共，皆传闻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