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卧儿的诗

莫卧儿的诗

蒸鱼

看上去整个鱼体像草原一样平坦无痕

仿佛年少时一眼到头的人生

全身涂抹料酒去腥

抠开鱼鳃和早已剖开的腹部

沟壑与深渊，冰冷与黑暗

隐藏于生活平静的表面

每一小段都以手指细细啜饮

用刀划痕，方便入味

刀锋避开一切坚硬与阻挠

沿着鱼刺的方向游走

把握其中意味深长的分寸

前进变得游刃有余

均匀地码上薄盐

在光溜溜的皮肤上滑动

需要一边前进一边提防

每根随时出没的小刺都让笔尖黯然神伤

姜丝、葱丝分量适宜

多一分或是少一分

眼泪的滋味就会大相径庭

最后在鱼腹、鱼身铺上配菜

供上蒸笼

雪白的盘子俨然化身为一副棺椁

配菜全是陪葬品

刚刚经历了一场多么重要的仪式！

我就像入殓师

冷静准确，条理清晰

怀着温柔的情感

让一个冰冷的生命重焕生机

空心人

掏心虫掏空了我熬粥的豆子

掏心虫掏空了我锁在匣子里的心

掏心虫掏空了我花园中树木的年轮

掏心虫咬碎了我眼中金色的星星！

一个空心人步履蹒跚，

在浓烟滚滚碎片纷飞的暮晚背景中。

一堆垒得奇高的顽石就要垮塌，

在它以为就要触摸到摩天大楼银色双肩的瞬间——

寒冷，一场猝不及防的情事

一夜结痂的冰面。落叶被钉上去

连同坠落瞬间的姿势，连同骨骼、信仰

我在身体的空洞中说话，而你听不到……

一夜白头的枯草。星光微蓝

记忆的骨头卡在季节的咽喉

风中依旧有人裸身而舞

有人埋着头，忙于保暖，忙于在世间发声

北斗星悄悄偏移了位置

虚无来到近前，将脸轻轻贴上窗棂——

飞进房间的鸟

它镇定地飞到我面前歪着脑袋

我一下子看见了毛毛虫，

卷毛头天使，小仆妇，

清亮的雨滴，棉花糖一样的云朵

好奇地绕到它身后

天啊，我看见了什么——

恶魔眼睛，牛虱子，一只废弃的灰轮胎，

典狱长，穿黑袍的神父！

迟疑着走到窗前，猛地一下推开玻璃窗——

赶快飞走吧，不然

这屋子会多出不止两具橄榄绿的尸体

悲歌

让河流从下游回到清澈源头

让受伤的天鹅不曾来过

让冬季回到春季

让彩虹还原哭泣的云朵

那一分一秒失去的永不重生！

让握紧的拳头忘记伤口

让那句话说出之前已经遗忘

万物皆是虚空，阳光下原本没有新鲜的事物

让我的唇轻轻离开你的心脏

亲爱的，我们都是活着的死者

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末日情诗

我所见

是生活从肉身抽走的根根骨头

破袍子裹在身上

肌肤相亲之处疏漏了点点阳光

今夜

我被拥入久违的单纯

倾听来自雨滴、尘土、树叶、花草唇间

低微的吟唱

用细小的笔尖

压住稿纸下排山倒海的涌动

夜色中书写白云

等待阳光下冲洗显形

此刻你的北方

星光倒映于身体宁静的湖泊……

我的国度时常布满新鲜的裂缝

窗外是干旱、地震

初升的太阳撞见梦中尸体烧焦的黑

而你古老的山丘如鱼得水

一遍遍爱抚过自身浑圆的峰峦

多么奇妙

我们都在命运的锋刃上获得了免于死刑的席位

并成为它忠实的捍卫者与守密者

春日絮语

为什么急于在阳光下奔走？

我已足够坚硬，疼痛。漫漫严寒是我们的孕期

现必在天堂大门关闭前找到往生之路——

芽苞回答

你为何步履匆匆？

我已沉静一冬，想继续看看前面的路，就算又回到原点

一块浮冰和人生在一起消融，我经过时正好看见

刚解冻的河水潺潺

为何在风中袒露弱小的身躯？

哦，南风是我的君主和爱人。我们必须赶在他驾着金色马车

从天空驶过之际盛装出现，这以后零落成泥已是

幸福

花儿们颔首

你为何步态从容——

因为我不似北风强劲，它来时摧枯拉朽，瞬间

改变世界的容颜

我只能默默让花受孕树木醒来，让燕雀携带草籽和白云飞往远方

……直到天地间布满灵魂的眼睛

南风说

济南

我在荷花的轻轻呼叫中惊醒

大明湖翻了个身

一块石头扑通跌入湖心

趵突泉雪浪银涛

有人在镜中窥见深藏于肉身的魂灵

微风徐来

都作浮光掠影

散淡的垂柳散淡的闲情与青春

随众泉汇入半城明湖

粼粼波光网罗凡心无数

在珍珠泉轻柔的泡沫中做梦

千佛山将巨大的阴影挤入胸腔

灰瓦白墙犹在

潺潺清泉流过石板流不过心上

在济南做一尾游鱼多好

濯净遍身风尘

静静沉入泉底多好

拥有一副通透的骨骼，疼痛，但不悲凉

凤凰的水

夜里有声音唤我

未及清醒

就有潺潺水声流遍骨骼

耳朵里伸出翅膀

白天，七个音符

在河床古老的额头上练习弹奏

细雨中，一些消逝之物

悄然莅临了吊脚楼的锁骨

凤凰的水时常觉得孤单

不清楚自己和亘古的雨滴、

闹市的喷泉

有着怎样隐秘的族谱

水边的人感到迷惑

被一双巨大的眼久久凝视

低头只见游人于白云中

穿行的倒影

看不清眼底……

长海

清晨第一道光为雪山加冕

人间第一道波纹从心上荡开

在山顶静坐的人

耳膜被盛大的鸟鸣持续轰炸

敢于呼应的人

只轻轻一声喊

便有雪崩自晴朗的天空倾泻而下

我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正如来路上看见曾经的国道和城池

被大地震改造成山川与平地

有一瞬，一个声音轻轻呼唤：

“卧儿……卧儿……”

抬起头，一双彩色的翅膀

扑簌簌消失在时光的密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