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愤书(组诗)
2016-02-20汤养宗
□汤养宗
孤愤书(组诗)
□汤养宗
惊堂木
堂是现成的。惊堂木,老虎凳,绳,木夹
主审官以及蝇营狗苟的审问词也是现成的
提审人是我,被审人也是我
灌下一碗辣椒水,为的是
诛形诛心,而我与他隔着时间
惊堂木击案,“呀呀呸
你招呀不招?”其他木头在同声应和
哆嗦的我,不敢看那震怒的人
许多许多日子,我一次又一次
将自己押上刑堂,提自己,又审自己
向这颗头颅,叱喝另一颗头颅
一棵草刨到了自己的根
问根系下的虫,也问泥土中的梦
双手在腰背上是反绑的,也不知
这双手如何绑住了自己的手
皮开肉绽,还要补上一句话
“你最好打死我。”
不打死,如何受得了这无穷尽的皮肉之苦
孤愤书
允许:心事浩茫,与菩萨聊天,转世,一错再错
不允许:偏安一隅,老是找不到床,不合身,憋屈
允许写下半篇文章便吐血而死
不允许看见日出便自认是赢家
允许:死在你手里,石沉江底,一笔勾销
不允许:一个人有三十六块国土,却死无葬身之地
阴阳论
阻止齿轮作乱的对应词有
呼与应,违与和,俯与仰,顾怜彼此,擒纵
从站立到倒立间的变换是
谨与肆,正与奇,常与变,世相乖合,收放
军舰鸟,鲣鸟,黑枕燕鸥,食火鸡,角嘴海雀
都叫热带海鸟,风生水起里鸟生蛋蛋生鸟
乱开合,无法无天,又各领各命
我叫汤养宗,我还有三四个小名
水火的事,谁攻火谁攻水,已相忘于纵横之间
面壁吟
五十年前我就开始面壁。面对这面
忽白忽黑的天空。面对这空,这远
这铁板一块。空空如也的坚壁
横在头顶,不管我的心事
更无视我苦涩的眼神,青丝
转眼间已满头白发,风声里江河枯了再流
我做了件拿命来甘心输掉的事
同多少朝代的人一起,从仰望中
看到了铁石心肠。妙不可言
又永怀绝望。打铁的人,最后从火炉里
取出了一块冷铁。也许这就是安宁
一切都要从不安的面向,听到自己的尖叫
过招
又听见风与风在空气里过招,还听见
一些骨节在树干里发出的声响
在这棵树与那棵树之间,它们
使用了八卦掌,铁布衫,掏根术
岩石与岩石也打架,夜里
当你听到岩体突然的坍塌
许多时候,海水里一条鱼将另一条鱼的身体
拿过来,便大摇大摆地游到了另一片海域
有时我心跳,另一个人必然也心跳
还闹不清,心脏有时在左边有时在右边
大喜的日子,自以为是的时候
我的座位常常是空的,我不在
那个我从不想与他过招的人也不在
尽余欢
蛾子从窗外飞来,又扎进烛火
不这样死,它已找不到更好的死法
兔一路狂奔,也一头栽在树墩上
有怎样的速度,便有怎样的结局
那人渡过易水,唱苍凉的歌,想颠覆
敌国的王朝,匕首藏在图卷里
图铺开,自己的首级,先落在图纸上
另一只叫螳臂的昆虫,站在路中央
怒其臂挡车辙,车不可能听它的
昨晚,邻家醉汉死在女人肚皮上,死者
领到了自己的欢乐,生者才有伤悲
这些事都出自中国怪癖的词汇
相互毫无关联,却暗中接上了
线性的延续性,打开了左门通右门
难道,命该如此,都为了能够尽余欢?
左撇子
见过太多的左撇子,用与我们相反的手
表心事,拆解事物的死结
许多反穿着衣服的人,我们并没有看见
而在一道暗门里,那些类似长有
反骨的人,国家也并不打算
对他们清除,我知道一些口感
是需要深究的,他们夹菜
好像偏要吃出味觉的另一半
闹不清河东河西哪一头水浑水清
我们可以不管,比如树要开叉就开叉
但关键一刻,我对这个人说:出手吧
同样拿命来,同样苦大仇深
我击中人间的这边,他击中人间的那边
钥匙在这里,门在别处
钥匙在这里,门在别处。
你要的身体,在两朵萤火虫的一对翅膀上
山西在左,山东在右,你的床
处在中间,别处尽是宫殿。
念头来自胃里,而非指南针
天下有孤院,供虫豸出入,说书人
老在细节里搬弄是非。
我找的门,是混淆的门,门缝里时光模糊
并且乱石爱长草,野蒿乱开花。
图穷见
我与你终要图穷匕见。一夜白发般
突然。勃发。翻转。薄薄纸片里
我一直抱火而眠,也裹着时间中真假的锈
锋刃蓬头垢脸,一转身
一个血淋淋的我,从反绑的绳子间挣脱
从黑乎乎的墨,到取出惟一的白
光阴撕裂,狮子怒吼
来了!昨天的另一页就是今天的这一页
从来没有背面。只有正面。
慢与快的身体
身体一直是慢的。衣服穿在身上
衣服比它跑得快
酒下肚,酒比它跑得快
它渴望爱,爱也比它跑得快
石头也欺负它,当石头往时间里跑
干净和肮脏也比它有更多的小腿
由草民变成狮子,更是快的
从来就没有与它商量
这些,它总是输,总是输
只有当我和你赤裸相对的时候
你呼吸不过来好像就要死掉的那刻
它最快
那时,我抓不住它。你已不在人间
天空之城
那里没有落日。没有人民币。没有
地产商。没有铁变锈。没有火焰和
煎药罐。没有喊疼的王。没有坟墓里头
埋错了死者。没有镜子,每一个人都是
美人。没有煮熟的猪脚
没人吃。没有人说:“我有高血压
害怕死于一场意外的快乐,死于脑血栓。”
独自也是喧哗的
独自也是喧哗的。独自对内心的一件事
十月十三日夜,国家没有大事
而我独自有一件小事,独自的小事是三桶月光
三桶月光都是火焰
提一桶,还剩两桶,挑一担,还有单个
这小欢乐,我拿它们左右不是
我独自看它们烧,独自享用它们甜蜜的小舌头
离死亡还很远地,我现在这样活着
五步蛇
我被五步蛇咬了,并已走了四步
他们都不让我死,又抓来好几只来咬我
这样,我的命反而多出了几十步
这命悬一线的盈缩寸长尺短
弄死我与弄活我成冰火交欢
有人进一步提议,死了这个人就等于死了道义
接下的日子,我只好任由他们看住我,提防我
放蛇来咬我。
在地球上,我已是个旧人
在地球上,我已是个旧人。一些气味
由我造成,你看到的擦痕
可以想到不讲理的刀光,轮盘,隐藏的
牙齿。一些旧话,在年轻人这头
成了新说,而老狮子在磨牙
已识破所有过路的小兽都是旧的新人
庙宇里有人在烧香,我知所有的心愿
只事关肉与骨头
而落日不管。它滚滚作响
以自己的坏脾气,别人冠以的别名
大摇大摆而去
不再纠缠大路小路
像提头去见谁,也永不再要与谁,握手言和
摆棋局的人
摆棋局的人分布在城市的街边,广场,车站
所有的人,是局中人和局外人
莫名的,人间的悬念在旧棋盘上
显得有点脏,也不管我
对诸多事早已洗手不干
局势总是看似有解,其实难为
被困的马,车和炮,都在等待一次落日
还有残余的兵卒,一开步就生错
对于当事者我若插话就是罪人
我们路过,河水不犯井水
婉拒处处喊救的困局
鹰远在头顶,低处则张开了一张张
想惊呼又不敢出声的大嘴
摆棋人习惯在一旁抽烟,料定这世上高手不多
虚空的对立,可颠覆,有机缘
而怀揣一招制敌的人,却面带戚容
绝地还有生机?天黑时局面依然无解
让你的坏脾气,情怀,及不肯过江东的信仰
统统帮不上忙
好字都是坏笔写出来的
昨天说好字都是坏笔写出来的。那把笔
颓锋正老,多了其他毛笔四大皆空的坏脾气
有人立即跟帖:好诗也出自坏人
第三个这样说,我是坏人
可我依然还没有写出好诗
我回复:“那是你坏得还不够坏”
本地唤长者叫作“老货”
货已老,百虫不侵,衙门空了,狮子在
正在不断掉毛的我
酒量反加,举筷子,比划了下
以为菜已到口,对人说:咱就尽了这晌好时光。
修炼
我们后来已基本懒得提起谁的名号
删了这个派那个派,得道后的身体
有自己说不尽的好
风雷交加的夜晚独自打坐
交手时也不照面,用咒,用蛊,也用
诛心术,天象之下的大势与逆风
天已荒,地已老
手中的刀已不爱抽向无端的流水
有时在市井上擦肩而过,也不打招呼
但彼此都知道
他是千年的那个精,你是千年的这个精
八卦鱼
为了做一个与你相反的人,八极图上
我一直反穿着衣服,心脏在
左边跳,也在右边跳,从左边
到右边,我有时也把另一条鱼拿过来
当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相反,在别人身上,我也与人一呼一吸
我一动,另一条鱼就心慌,心跳
老虎在远山辨不清太阳在东在西
他们说,这是自古最双掌合十的符号
这孪生的货,不属公也非母
没有谁想用就用的身体
江中的水,湖里的水和海上的水
我吸一口时别人也吸了一口,世界认为
单边是错的,单边就该赏它一记耳光
可我一直闹不清,我适合左
还是右,或者,谁主左,谁主右
阴阳的双人座上,有一个位置
常常是空的,我不在,逃离,不合作
这形成了空悬,我就想让另一条鱼知道
看它拿我如何是好
口信
身体里有一封久远的口信,一句
生死要认的话,我养着舌头,也养蚜虫
许多时候还面向镜子对口型
为的是把那句话对自己又说一遍
作为一个有秘密的人,我不敢老去
经常话说一半,又看了看面前的人
以为他就是那个所要托付的对象
人世越来越空荡,我越来越
抓不住自己,更越来越抓不住别人
为了传递这句话,我便衣般活在人群中
也像物色人口的游荡汉,还突发奇想
在街上逮个人没完没了地说话
可是,我再也找不到那个可以传话的人
小命如粗粮
坐汽车要去追问三十年后的一桩旧事
衣兜里偏偏抓的是往日的账单
如不是尘世,去处与来处就不会这般来回扯
组织上盘问我学历,转正,升迁的人
昨日全已撤走,而我再上路
红薯,春韭,酸菜汤又端了上来
此处不吃,下一站又能吃到什么
快快吃,这像是有了上餐
就没下餐,还像又要徒手赶去入戏,对唱腔
我说小命如粗粮,将就将就
赶紧塞一点,填填肚子,上路,天下好空荡
从天而降的人
从天而降的人我遇到三次
一次是小时挖洋葱挖上了一颗人头
另一次独眠醒来,床上
坐着我死去多年的母亲
而昨天,大牢向西!刚刚被关进去的人
今晚的饭局上,又翩翩而至
总是有许多许多的人,不声不响地出现
一如他们不明不白的离散
隔江而治
隔江而治,我是江南寂寞的领袖
隔山而治,我是百万草木的主
隔村而治,村里只住我一个人
我是自己的村长,管着一口井,一口锅
还有想象中
每天来开路条的村民
还有自认的选举,相当于
排他法,我把名字张榜在城头
与我放一起的还有一块城砖
藤蔓上长出的菩提果,一条爬壁虎
可没有谁能与我相比肩
我只好一个人登基,当王,一个人
在时光中挥金如土,一个人
把自以为是当作享用不尽的财产
石头,老树,头顶经过的
白云,都顺从这里的村规或王法
在我自己的帝国,时间已有点多出来
篱墙花乱开没有一棵结出正果
我骂骂咧咧,要精心安排
天地之间,一场浇灭心火的国殇
砌墙咒
乔木多无花,给高大的英雄树,白玉兰
颁个诗歌奖是多余的,树非花,花非树
到此为止,春风一直在青黄不接间
生炉火,分配药引子,夹带几句骂人的话
遍地的石头各有各的命
我已老,他们正对我煮茶,试图把
画龙点睛,说成是另一头动物
多出与少掉的,雀占鸠巢,让人心血摇晃
高墙内外的人间分成了墙内的人间
与墙外的人间,石头反对砌墙术
而匿名逃亡的人,后来又有了水分水合,大河东流
绝望的嗅觉
对空气一再地嗅来嗅去,嗅来嗅去
狗那样细察着这条街上的蛛丝马迹
在这世上我等着这个人,希望天气晴好不意外
他一旦出现,我就会立马上前
说我是什么人,五十年才开一次错误的花
还会翻开内衣,让他看
身上的胎记,相当于秘图重现天日
而另一块也在他体上,它们有共同的出处
当我做完这些,已完成指鹿为马
最大的迷宫终于攻破,这个天底下的另一个人
车裂
车裂终于降临。我就要被五马分尸
分开我的正是那
被我死死看住的逻辑关系。仿佛惟有这样
才分得清苦苦纠缠于我的
血肉,玄思,虚无与默认
另一个叫自己对自己讨伐。这些
金光闪闪的乱麻,一再生乱,又一再闪光
他们说,只有这刑罚才让这个人
明白什么叫一是一,二是二
他们说,分尸后还要分五个省份埋葬
以免他借尸还魂。以免他心有不甘
狮子吼
我多么渴望,终于化作了石头,拥有
狮子的最后一吼,而后裂开
人们看到,光阴依然是光阴
铁石的心肠依然铁石的心肠,作为
时间的仇敌,我终于碎了一地
人们说,这石头依然在战栗
依然一是一,二是二
这是它的肝,这是肠,这是它
不肯示人的羞处,许多爱它来不及爱
山林清静,但那形状依然不让人靠近
关心
你关心你父亲死后有没有房子住,有没有
新的娘子,有没有每天哼小曲
我关心悲伤的风,湿冷的雨,无由来的云
这一刻是不是还含有活的消息
我们不是一类人,在石沉江底与风生水起间
怀揣着各自的铁石心肠
默默地理清这问题后
石头堆上,一朵花绽开了
捉月
昨晚又有人到河中捉月。相当于我
在空气中自以为是地骑着一只狮子
到处在说一句话:不作死,就不会死。
十里的送葬队伍中,寒风急,飞叶响。
街边有人从衣袋里拿出发亮的东西
对人群亮了一下。
全球洗手日
全球洗手日,一遍又一遍琢磨
这双手,该怎么洗才成为另一双手
在传说的金盆中,把手洗成另一种读音
还写契约,从此该干什么不干什么
它曾经伸缩无度,热爱许多身体,并成为
嗜好,那么今后,就连自己的身体
也不能摸?身体叫起来的时候
我就站在一旁,眼睁睁看身体无助地叫
或者,一刀了断,砍掉它们
再不要它们做肉身,免得老碰这碰那
懂了吗?手再干净仍有人叫你再洗一遍手
懂了吗?洗手后,想一想这手开始干什么
独自一人在霞浦东冲口看日出
一个人摸黑来到海边,一个人的东冲口
一个人占领了一座海,好像我不来
这里就没有天亮
或来迟,日出又必须重来一遍
大海开始窃窃私语,为了一个新王的诞生
而我,是王惟一的见证人
没有我,王来到等于没有来到
世界不知道,是我的见证,才打开这一天
在东冲口,我与天地一日,照亮两相见
没有我,世界就没有这一天
一扇门
这是我在人世出入次数最多的一扇门
其余都是次要的
我不依不饶地从这里出入,身份
有时是狮子,有时是虫豸,有时
作一个春意盎然的判官
我不信,一扇无缘无故的门,凭什么
让一个无缘无故的人,每一次出入时
都像第一次来做客一样
数纸张
“这一生再不能翻过第二页”。可我依然在
数纸张,在声声慢中,教育着自己
猴可急,我不急。多出一张
或少掉一页,不是逃生就是提前赴死
这隐喻,稍不小心就真的被撕裂
我在指尖上搓过一个人的肝,一个人的肺
一个人值得一数再数的骨块
翻过一张又是天黑,再翻一张便是暮年
每张纸下面,都有一副铁青的脸
你的深渊与我的深渊,突然的中断与延续
一张纸往往还重叠着另一张纸
最后那张可能就是谁都想撕掉的牌底
我爹我娘,我终于拿到了这个数
类似于一个人念念有词中终于到家
可另个人在尖叫:你早已错掉
这个数并不是那个数,可你的手指从来不听话
在月光里
骑一只猛虎在月光里,虫声是谁
要射杀的最后人烟,我手我脚已经无用
大河的流声已被星宿吸走
下跪在松柏间的寺院,也等上天来取
石级通向山顶每一块都有隐身术
怕人寻问,小草在等着飞,许多事
已有人在替我做,比如分出真实与幻象
山脚洗身子的女人,多么白
而树上有蜂窝流下了蜜,当中
秘密相通的技艺,已无需
来回扯,无非是,这句短与那句长
我无处安放的手,金光闪闪
又叫声命苦,这朝代不明的时光
让人左右为难,天地爷,我给你一张借条
与某个神谈判,给我担当及一个人的国度
如果再次去人间,也为我加冕为王
万法寺
万法寺,我问法,想金蝉脱壳
百足虫般,卸去无端纠缠的小脚
和尚继续敲木,木鱼沉浮优游
声音,发自那密密麻麻的金鳞银甲
“多么没有理由的声响
要应对四面八方的问话”
和尚答:鱼非鱼,法无法,各有所附
你长你的百足,我敲我的鱼鳞甲
小呓语
再不吓唬谁了,也不再希求还能借机还魂
秋日愈深,饱餐一顿依然还在秋日里
现在,只服从自己的小呓语赶路
在地球上,我已是个旧人,而一条身影
有时还会无端生出另一条身影
草丛里有小虫在自说自话,它们也有
自己的难题想扩散出来
提交给更大的虚空,而横穿黄昏的黑熊
一路向我跑来,像是握有更可靠的
小道消息,要我快快撤离,此处不可久留
反过来看,它用的也是一番小呓语
恍惚中的疯人院
有几件事不明。双手在腰背上是反绑的
绑我的人是我自己,也不知
这双手是如何绑上了那双手。醉酒后回家
又走到对面楼的同一扇门开锁
多次地认错,又多次犯错
放在锅里煮的是鸭,端上来后
变成了鸡,而全家人依然认为,他们
吃到的还是那只鸭
这些,都让我感到,自己正活在一座疯人院里
比如今晚,城中正在区域性停电
偏偏是,我书房里的灯亮了
生死传
如下两种鱼是咬紧牙关做这事的
大马哈鱼产卵后
只得让无法睁开眼的小鱼撕咬自己的身体
一堆骸骨,名字叫舍身与舍弃
微山湖的乌鳢则换过来
母鱼产后都要双目失明,怕母亲饿死
接二连三游进母鱼腹中的鱼子,大悲大喜
一命换一命,在我们这头叫娘亲
投降日
出城投降的那天,我儿子正站在敌人的
迎接方队里,早年诗歌的粉丝
也打出某一首诗,尖叫着我的名字
面对乱局,一个人才知什么叫大势已去
这是我的投降日,城墙下方
早有地道挖往我的寝室,援兵在远方
已变成石头,我在城头手拧绳结,结出了
一颗太阳与一百颗太阳都叫落日
拍遍阑干,拍遍阑干
所有的敌人在城下朋友般起哄着
我走出城门,抹着白发和泪花
说这就是永怀绝望与心有不甘
今日起,我要死心塌地做个自己的叛徒
工程学
我的工程学是一首诗,蚂蚁的工程学
是它们的巢穴
依照各自古老的技法,我们建成
各自的凉亭,回廊,卧室
迎接走过的风声与月色
也在各自的洗手间搓自己的手排自己的毒
人世上这两座建筑毫不相干
可本着学术的理念
以及阴阳术的说法
蚂蚁建成的房子利于交媾与生子
而我的房子一不小心就成为凶宅
夜里常有无法返乡的人
在里头借宿,哼歌,第二天,人去楼空
下手
有几样东西我一直同时做,或者叫
下手,对人说,我叫汤养宗
同时用一块石头砸开另一块,砸它的
是与不是,让这颗成为那颗的下角料
练习火中取栗,却无限深情地
埋下半熟的马铃薯,还用诗句写下
没有灰烬,春天里我有另一个安排
烟火又向天空散开,在白云下念念有词
西风归佛,南风归道,身体归我
在东西南北中写我一个人的
圣经,用于鸟儿问答,用于难言的纷争
这些眼看都能大功告成,可是我
还是不能,在一句话里说出两句话
我的敌人也还是没有打败他人的敌人
在两三个身体之间,暗疾依然环生
没有谁对谁真的下了手,没有咆哮
茅台镇的麻雀
已不再对什么催命。叫魂。太小的
药剂,仍然会让我以为
自己的国土,怎么还捏在
别人家的手里头
他们对我说,这里的麻雀至少有
二两的酒量。这是我所要的膨胀
愿与你对换一下身体,这样
飞起来的事,便顺理成章。命
一下子缩小,又一下子变大。你的酒
我来喝,装着比身体更大的
酒水,开始飞。对身体又一次使用
开始对什么都不管,飞起来
是第一目的。给五脏六腑,全新的情欲
翻烂的人物志,有人为一只麻雀
补上了一笔。那人叫鸟人。我开始认定
今天地球怎样转跟我都不沾边
我停下,地球也停下
所有的流水都叫无常
所有的流水都叫无常,所有的抽刀
都形同虚设
就像我,常年在雪豹出没的断崖上筑穴
在人间的朋友并不知
这个人的流失,偶尔的阻拦
也像刀舞水流,与云雾相向
他们无法辨认我用假腿
跑过的路脉,及一再的夺路而去
并一辈子想不明白,在那么高冷的地带
想去练习什么样的技艺
那人的坟,埋着他人的尸
那人的坟,埋着他人的尸
三爷的娘子,传下了别家的种
天空中摸到的牙齿
长有九桶月光的颜色
巫师死于自己的解药
棺材里跑着烈马
石头的裤腰松了,忘记了自己的硬
玫瑰错了,飘散着鱼腥草的香
一脸坏笑的青山
正走过一脸慌乱的说书人
白鲸
它是对的,我可能只与这样的东西亲密
在北极,作为有热血的冰块
也有点左右不是,身体的颜色
与冰地一致,又不知如何是好
又用自己的白,来反对天地间的
混为一谈的白,白茫茫中
一把白刃,来回划开了这边与那边
来回说,这是我的白,那是你的白
类似于大街上的一分货一分钱
我活在我的命里,你活在你的冰中
这自作自受,多么孤立地
想切割出单边,没有边界的那种单边
我也冷,我也有在墨汁中找黑的理解力
有人偏在冰地里找空白的感觉
像我的坏脾气,尽管身体早已白成雪色
却依然要驱除血液里大面积的黑
俄罗斯轮盘赌
兄弟,我们别再磨嘴皮了好不好?
咱一脚把什么都踢开,你一枪,我也一枪
来就来,一去一留
对错输赢都交给一次性的天黑
风吹灯灭,一块飞石落入湖心,另一块
永无回响,狂怒与战栗
一下子停下
惟这样,天黑就是天黑
而不是,一百次天黑还要天亮
“看,子弹来了,子弹又一次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