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读完“极度恐惧”
2016-02-19赵勇
赵勇
2015年上半年,我的书依然读得杂乱无章。本来,我还可以继续杂乱下去,但从6月14日那天开始,一切全乱套了。
那天下午,我读的是《文化冷战与中央情报局》(弗朗西丝·斯托纳·桑德斯著,曹大鹏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2年版)。这本书早些年已经买到,也听人不时提起过,但我却一直没有找到读它的时间。当我又一次在博士论文答辩时听到一位老师说起这本书时,我觉得该找出来读一读了。那天我又打开这本书。我之前已读到了200多页。我需要从第13章“极度恐惧”读起。
但四点半左右,我得到了我的导师童庆炳先生在金山岭长城出事的消息。此后,这本书就被我扔到一边,再也没找到捡起来的机会。
等终于有心情读书时,已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了。那天,我在童老师送我的一排书中挑挑捡捡,准备重读和新读。我把这种阅读看作是纪念和缅怀。首先找出的是那本从未读过的《代价》(群众出版社2005年版)。
这本书其实是《代价》《有一种疼痛叫成长》和《苦日子甜日子》三本书的合集,前两本是小说,后一本是散文随笔。也就是说,2005年之前,童老师出版过三部文学作品,事过多年之后,他又把这三部作品合到一块,重新出版了一次。我知道他出版过《生活之帆》(与其夫人曾恬合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和《淡紫色的霞光》(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两部小说,《代价》和《有一种疼痛叫成长》分别对应的应该就是这两本小说,但为什么重新出版改了题目呢?
我是在7月下旬赴长春开会的飞机上读完《代价》(《生活之帆》)的。第一感觉是写得不差,尤其是把它放到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历史语境中,这部小说与专事创作的作家写出的小说相比,并不显得怎样逊色。那里面主要塑造了三个人物:梁蓉蓉、穆长生和霍大明。故事里说,50年代中期上大学期间,梁蓉蓉喜欢上了来自福建的小伙子穆长生,但又对他那种“农民式的固执和呆板”不甚满意,加之穆长生虽踏实认真却不解风情,梁蓉蓉燃起的爱情之火渐渐熄灭了。与此同时,多才多艺、擅长辞令的霍大明则向梁蓉蓉发起了进攻,梁蓉蓉也很快坠入爱河。毕业之后梁与霍结婚成家,有了孩子,但霍大明的本性也暴露出来:不思进取,却又拼命巴结领导,想着换一个更好的单位。为了自己的升迁,他甚至劝说梁蓉蓉与他办了假离婚。这期间,一直没有结婚的穆长生则成了梁蓉蓉的守护神,他帮她买煤球,找资料,三天两头去串门,让梁蓉蓉感到很苦恼。当她终于以“复婚”为借口委婉拒绝了老穆的示爱之意后,却得知霍大明已跟一位领导干部的女儿结婚了。
从这部不算很长的中篇小说中,我们能感受到童老师夫妇讲故事的上乘功夫。而那个穆长生,其原型无疑就是童老师本人。不仅是他的长相、性格与童老师很像,甚至一些细节也使用了童老师本人的亲身经历。例如,母亲做的鞋子被他穿破而不得不反复往里面垫报纸的故事,已被他写到散文之中,这个细节同样也出现在这部小说里。而我读这部小说,其实还有更为隐秘的原因——想看看童老师是如何塑造那位反面人物的。记得2013年年底的一次会议之前,童老师忽然给我们讲起了齐大卫的故事。他说,参加齐大卫的追思会,我哭了,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会哭吗?因为有件事情我觉得对不住他。写《生活之帆》时,我把齐大卫当成一个反面人物的典型,写进了小说,所以这个人物才写得活灵活现。我赶忙问,那齐老师看出来了吗?童老师答,他当然看出来了。我说,看出来后他是什么反应?他跟您说过吗?童老师说,齐大卫就跟我说了一句:你写那些东西干啥?
齐老师与童老师是同学,又是多年的同事。童老师也曾多次提到过齐老师,每次说起都是夸赞之词。但我万没想到,童老师早已把他的老同学写进了自己的小说。鲁迅先生说过:“作家的取人为模特儿,有两法。一是专用一个人,……二是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童老师取人而造霍大明,究竟动用是哪种方法呢?如果是第二种方法,童老师不应该那么自责;如果是第一种方法,这既与我心目中的齐老师形象不相吻合,齐老师也并没有因为童老师写他而反目成仇,这又是为什么呢?由于两位老师都已作古,这个谜我恐怕永远也无法解开了。
读完《代价》,接着读《有一种疼痛叫成长》。这部小说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丛小华(国立京华大学数理系三年级大学生)暑假瞒着父母玩“蒸发”,偷偷去了内蒙古大草原看风景,但要继续前往一座边境城市时却被拘留。当家中的父母丛益洲(北方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和郭一兰得知宝贝儿子失踪时,本来已急得焦头烂额,听到被收容的消息更如晴天霹雳。于是小说的前两章既有威严父亲与叛逆儿子冲突的追叙,也有丛小华在草原上救人的壮举,在收容所与警察和各类犯人打交道的描写。由于丛小华结识了犯人刘永生,于是又引出了他回京之后去大西北寻找刘永生家人的故事,而西北之行,也坚定了他的人生方向——违背考研、出国的父母之命,与他的几位同道毕业后献身大西北,为四化做贡献。这样便又引发了一场家庭战争。在这场战争中,小华的女友范小乔始终站在小华一边,而丛益洲和郭一兰则在经历了一场心理交战之后,不得不同意了儿子的选择。
不得不说,这部小说写得还是蛮抓人的。尤其是主人公的一些心理活动,父子冲突、母子冲突的细节,小说描写得很细腻,让人感受到一种彻头彻尾的真实。但在我看来,小说写到第三章时,整体的设计似问题不小,由此生发的故事也就显得假模假式了。从小说中给出的时间推算,丛小华应该毕业于1984年,而一年之后,现实世界中的我本人也大学毕业。那时候,“80年代的新一辈”心里是怎么想的,我觉得我比童老师更有发言权。于是我猜测,童老师之所以如此写,原因固然多多,但其中重要的一点是,他把50年代大学生(他们这代人)毕业时的精神风貌强加到了80年代的大学生头上,这样他便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如果童老师依然健在,也许我会幽老爷子一默:童老师,《有一种疼痛叫成长》我读过了。小说第三章的那个“现实主义”(realism)您怎么把它搞得那么“迷幻”(hallucinatory),您是在学莫言吗?如果童老师听懂了我这个哏,他肯定会哈哈大笑,然后给我讲创作得失,讲这部小说背后的故事。
事实上,这些故事在别的地方他已经讲到了。七月底,《光明日报》的记者罗容海与我联系,说他手头有部《童庆炳口述历史》将在北师大出版,但童老师生前只是修订过前面很少一部分内容。他希望我看看里面出现的一些人名和专业术语有无问题。
这部口述史我读得很细。读着读着,忽然就看到童老师讲起了自己的文学创作。关于《生活之帆》,他说:“我们最早起名为《代价》,但是恰好跟广州
家杂志发表的一篇小说重名,所以后来改为《生活之帆》。”这意味着后来《生活之帆》易名为《代价》,是回到了最初的题目。关于《淡紫色的霞光》,他给我们讲述的则是这样一个故事:那年暑假,童小溪突然失踪了,“因为我这个孩子喜欢冒险、喜欢探险、喜欢旅游,而且常常是独自一人。我们到处找,从北京找到天津,从天津找到北戴河,所有的亲戚家都问过了,没有消息。所以半个月我们在家里寝食不安,非常非常难受,觉得这是家里的一场灾难,而且这个灾难每天都在继续”后来,北大数学系接到内蒙古集宁市收容所的一个电话,说童小溪有“不轨行为,被抓起来了”。
原来这是童老师两口子亲身经历的事情,难怪他写找儿心切、夫妻吵架、父子较劲时写得那么逼真!小说出版后,童老师其实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说:“这部小说我觉得一半成功一半不太成功。前半部是成功的,后半部我写我的主人公海阔天空,到处游走,然后到了青海湖,若干年后他在那里办奥运会。”
办奥运会?哈哈,童老师还是蛮可爱的嘛。一本正经地说,他在小说后半部分动用的那个“主义”或许应该叫做“革命浪漫主义”,唯其如此,他才能把丛小华写得那么-飘,那么假。但我必须说,除此之外,那里面的许多地方都真实得惊心动魄。我甚至觉得,这部小说可以或为精神分析学的好素材。
从8月开始,我断断续续地进入到《木铎千里童心永在:童庆炳先生追思录》(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即将出版)一书的编辑之中。那些怀念文章纷至沓来,我则成了它们的第一读者。我在那篇长长的后记中说,当我向几位作家发出邀请后,王蒙、毕淑敏和刘恪的怀念文章翩然而至,他们对童老师的深情让我感动。我还说,通过亲朋好友的追忆,“童老师的不同面相被徐徐打开,他的音容笑貌和性情人格也因此变得丰满和完整起来,而不再是媒体上那些‘骨感的报道,‘大词的喧嚣。”这些当然都是能够写到后记之中的,而写不进去的感慨还有许多,那是我以后准备为文的素材。
9月底,我与妻子踏上了前往福州的高铁,那是要去连城莒溪参加童老师的骨灰安葬仪式。在长达十个多小时的车程上,我重读的是童老师的《苦日子甜日子——童庆炳美学随笔》(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路上读这本书的目的很简单,我想在见到童老师故乡的山水之前首先温习一下他笔下的山水,让文字先在脑子中留痕,然后再用眼睛去印证。这时候,散文就有了一种特殊的功能,它成了一张导游图,而童老师笔下的描摹则成了一处处景点。但是,当我们终于走到他描写的那条小溪前时,我们已见不到他笔下的风景了。这就是现代化的“代价”。刚出版不久的《旧梦与远山》(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中有一篇《故乡的沦陷》,我在那里看到了童老师的痛心疾首。
从连城回京,我进入到《童庆炳文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的最后修订之中。这套十卷本的文集童老师生前就已交稿,但经过二校后,依然有编辑无法处理的专业问题,于是出版社发动几位老师,老师又分别带着自己的学生,开始打磨那些书稿。我负责第五卷《维纳斯的腰带——创作美学》(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初版)和第六卷《文学创作问题六章》。记得当年读《维纳斯的腰带》时,我曾对此书前面的序言产生过浓厚兴趣:先是王蒙的《序一》,接着是何镇邦的《序二》,然后是莫言、刘震云、余华、毕淑敏、迟子建、刘恪各写一文组成的《序三》,最后是童老师本人的《自序》。序言的工程如此巨大,用今天的话说,也是醉了。因为刚读过《苦日子甜日子》,便发现那里的《自序》或许隐含着某种答案:童老师以前出书是从不写“自序”的,但一位台湾编辑告诉他,没有序的书是不成体统的,也不符合国际惯例,这样童老师才有了写序的念头。
是不是写序这件事情被台湾责编点醒了,童老师才一咬牙,一跺脚,让《维纳斯的腰带》的序言有了一个豪华阵容?
11月初,我收到了出版社编辑寄过来的两本新书:《文化诗学:理论与实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和《旧梦与远山》。前者我还来不及细读,但我知道那是童老师最后思考的结晶。而后者,我已读过一遍。读完之后,恰逢《南方周末》让我提供2015年的书单,我便在《旧梦与远山》之下写出了这样一段文字:“童庆炳老师在2015年6月走了,他的书却生6月之后陆续面世。此书是他的散文集,也是他人生重要节点或日常琐事的珍贵记录:故乡的山水,柴路弯弯,祖母的手,地拉那‘偷书,潮白河放龟,上课的感觉,王蒙印象,钟散文的手杖……。这些文字组合到一起,便构成了一个学者的生命之旅。在人们的套板反应中,搞理论的学者似乎个个都像康德那样按时散步,刻板得一塌糊涂,但童老师却并非如此。他直率,纯真,讲生活情趣,懂情理并重。唯其如此,他才深得散文写作的精髓:朴实,自然,真切,透明,在直抒胸臆中展示性情,在情景交融中澄怀味象。读他的散文,我们能闻到久违的泥土气息,顿时明白了何谓道法自然,何谓反璞归真。什么是学者的人间情怀呢?这就是。”
11月28日那天,我们为童老师的这本书举办了一次活动:“童庆炳先生忆文集《旧梦与远山》首发式暨作品研讨会”。在这个会议上,余华发言中的一处地方给我留下了较深印象。他说,读那个作家班期间,“童老师从来没跟我们说过他创作的事情,我们也一直以为他在搞研究。刚才程老师说了他写了那么多散文、小说的故事,我们以前都不知道。”
这也就是说,童老师当年给这个作家班上课的时候(1990年春季学期),他已经出版过两部小说,但为什么他“从来没跟我们说过他创作的事情”呢?是余华记忆有误,还是童老师课上课下确实没说过?如果是后者,为什么他那时候不说,而最近一些年却反复念叨起创作之事呢?直到童老师去世之后,我才得知他还有长篇小说藏在电脑里,他断断续续地修改着,却觉得还没到拿出来发表的时候。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念叨也是在为自己提气鼓劲,好让自己当年的创作与现在的写作实现对接?
记得几年前,我曾委婉劝童老师没必要再写那么多论文了,论文多一篇少一篇并无大碍。真正应该写的是回忆录,像高尔泰先生那样,写“梦里家山”,写“流沙堕简”,写“天地苍茫”,尤其要写80年代后期高尔泰也参加过的那场著名的博士论文答辩。童老师似乎心有所动,又似乎不以为意。而尽管《童庆炳口述历史》多少可以弥补一些缺憾,但我读过之后依然很不满足。因为我知道,在许多关节点上,童老师并没有展开,它的丰富性还远远不够。而当我读到童老师经过几次搬家,丢失了一些很重要的信件,“其中有王元化先生给我写的信”时,我觉得已经没法用遗憾来形容了,简直可以说是痛心。想起童老师去世后,蒋原伦老师曾提醒我:童老师生前曾反复说起过王元化先生的那封信,现在是不是可以找家属商量,拿出来公之于世?我无言以对。
2015年结束了,我也准备暂时从童老师的书中走出,赶快去读一些别的书。但是我想,他以前送我的书,他走后出版的书,肯定是要伴随我终生了。以后闲来无事的时候,读几页他的书,怀想便有了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