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戏曲家王鑨研究三题*
2016-02-19梁帅
梁 帅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王鑨,字子陶,号大愚、海棠峪长、嵩华啸隐,河南孟津人,明末清初大学士王铎季弟。王鑨生于万历三十四年十月,顺治二年降清后历任昆山县令、銮仪卫经历、刑部河南清吏司和福建清吏司员外郎、刑部郎中、山东提调学政等职,卒于康熙九年十月至第二年春间。诗文集有顺治十年刊本《红药坛》,凡十五卷;康熙四年刊本《大愚集》,凡二十四卷;康熙五年周亮工、赵锦帆编选《孟津诗》,凡十九卷续一卷,皆传世。《大愚集·外集》目录详记其作传奇《双蝶梦》、《秋虎丘》、《华山缘》、《大孝子》、《拟牡丹亭·寻梦》(下文简称《拟寻梦》)、《司马衫》等六种,古本戏曲丛刊一集影印《双蝶梦》、《秋虎丘》两种,世人较易获读。然今遍查清代多种戏曲目录著作,鲜有对其生平及戏曲作品名目的著录,故撰此文以探讨。
一、王鑨生卒年考
王鑨生卒年的判定,近年各家主要依据康熙《孟津县志》、《拟山园选集》等材料。主要观点有周妙中《历代曲家年里字号室名综表》“1592年以后—1677年以前”,陆萼庭《王鑨与〈拟寻梦〉》“1601?—1665?年”,齐森华《中国曲学大辞典》“1608—1672年”,程华平《明清传奇编年史稿》“1607—1672年”,以及得到普遍认可的《中国戏曲志·河南卷》的“1607—1671年”。
周妙中在《历代曲家年里字号室名综表》中称其生卒年:“1592年以后——1677年以前”[1],之后在《历代曲家时代考》中解释:“王鑨是王铎之弟,王铎生于万历二十年(1592年),故知鑨生于1592年以后。王鑨所作《秋虎丘》有薛奋生序和董讷序,薛序作于康熙丙辰(康熙十五年,1676年),董序中说:‘……其季郎王子夙夜以夫子所作传奇见贻,命为言弁简端……’可知康熙丙辰作者已与世长辞了。”[2]周妙中在20世纪80年代较早关注王鑨,然囿于材料限制,判定未免过粗。
陆萼庭则使用了三段材料:孟津王氏家族成员排序、康熙《孟津县志》、宋起凤的《稗说》。王铎生于1592年,而孟津王氏家族共有王铎、王镛、王鑨、王镆、王镡五人,故王鑨定不早于1594年。接着陆萼庭说:“姑以生于1594年计,则王鑨卒于1601,即明万历二十九年。”[3]本人不甚解。不过他提到的《稗说》倒颇值得注意。宋起凤《稗说》的《王文安公书画》条记:“公弟大愚公曾于白门镂公平生诗文全集,未行而大愚亦殁。”[4]王铎卒于顺治九年春[5],王鑨为兄整理诗文集不久离世。故陆萼庭将王鑨生卒年标为“1601?——1665?年”。
其余三种年限较为集中,代表是邓长风《明清戏曲家考略三编》,该结论依赖于王铎在《大愚集·序》中所述:“吾今年干支一周,弟亦四十有五。”(《四库未收书辑刊》第7辑第24册,康熙四年王允明刻本)由此推断王铎长王鑨十五岁。而王铎生于1592年春,故王鑨1607年生,又由《孟津县志》等记推王鑨卒于1671年。此外邓长风还提到康熙《孟津县志》记:“王无逸,字知先,号敏庵,学宪公大愚公冢子。性至孝,侍学宪公疾五阅月。”(孟常裕纂修,徐元灿增补《孟津县志》,康熙四十七年刻本)王无逸是王鑨长子,而新安吕履恒在为王无逸所写《从舅黄岩王公暨两孺人合葬志铭》中记:“庚戌,学宪公病,公侍疾五阅月,未尝归寝,比卒,葬祭悉如体事。”(吕履恒《冶古堂文集》卷四,清乾隆十五年吕宣曾刻本)庚戌为1670年,故推王鑨卒于1671年。
但上述推定仅注意到王铎生卒年,却忽视了兄弟其他人,如王鑨四弟王镆。王镆早年与王鑨同时降清,入清后历任苏州知府、太平府知府。王铎在《太平府知府匡峦四弟墓志铭》记:“弟年止四十,终于丙戌年二月……”(王铎《拟山园选集》卷六十四,顺治十年王鑨刻本)故知王镆生于1607年。与此同时笔者在阅读《大愚集》时发现两则材料。《思我母》载:“诞我阳月,饮水履霜。”(王鑨《大愚集》卷六,康熙四年王允明刻本)阳月即指十月,另《年五十寄怀》有诗云:“年过五旬头半白,岁逢十月眼先昏。”(王鑨《大愚集》卷二十,康熙四年王允明刻本)上述材料证明王鑨生于农历十月。既然其弟生于1607年,那王鑨当不会再生于同年十月。鉴于此,笔者认为王鑨当生于万历三十四年十月,卒于康熙九年十月至第二年春间。由此可见,只有这样的时间安排,才能满足王铎长王鑨十五岁、王鑨又长于王镆,且王鑨卒年六十五的时间条件。
二、戏曲目录对王鑨剧作著录的遗漏与舛误
清人所编《重订曲海总目》、《曲目新编》、《今乐考证》、《传奇汇考》、《乐府考略》、《曲海总目提要》等曲目书籍均未著录王鑨及其剧作,而无名氏所作《传奇汇考标目》中则有一条目记(此条为《传奇汇考标目》别本所增):“王紫涛,字里不详,《两蝶诗》、《华山缘》。”[6]后静安先生参照《传奇汇考标目》,在《曲录》中记:“《两蝶诗》一本,《华山缘》一本。右二种,明王紫涛撰,名里不详。”[7]从“王紫涛”与“王子陶”、“两蝶诗”与“双蝶梦”的音同与意近看,二者似有一定关联。《传奇汇考标目》“王紫涛”条目的记载非无名氏首创,与之相比较早提及的是稀见戏曲目录《续曲品》。
《续曲品》今存上海图书馆,索书号:线善800845-56,为道光年间学者顾沅《赐砚堂丛书未刻稿》钞本的一种。顾沅(1799—1851年),字澧兰,号湘舟,江苏苏州人,清代著名藏书家。《续曲品》作者高奕,字晋音,一字太初,浙江会稽人,著有传奇十四种,均亡佚。高奕被治曲者熟识乃是因其所著《新传奇品》,此书收明末清初二十七位作家作品,可补吕天成与祁彪佳《曲品》所遗。《续曲品》前有高奕所作《续曲品叙》,落款时间为康熙十年,而这正是王鑨去世当年或不久(郑志良《高奕〈新传奇品〉的一个新版本》,《戏曲研究》第八十四辑)。《续曲品》除尽收《新传奇品》所记二十八位作家外,又在其后补充了“合锦传奇”十四种及另外十八位曲家。在“合锦传奇”中首次出现了“王紫涛,《两蝶诗》,《华山缘》”的记录。鉴于《传奇汇考标目》与《续曲品》的关联,王国维等后人关于“王紫涛”的记录,《续曲品》当是一源头。
虽然清人鲜有著录“王紫涛”,但是民国以降诸多学者依据《传奇汇考标目》、《曲录》,对“王紫涛,《两蝶诗》、《华山缘》”多有著录,如钱南扬《梁祝戏剧辑存》、傅惜华《明代传奇全目》、马廉《隅卿日记选钞》、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谭正璧《宋元戏文与元明杂剧》、赵景深《读曲随笔》、汪经昌《曲学例释》等。其中有的著作中除了记载“王紫涛”外又收录“王子陶”,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中国曲学大辞典》等。我们再对《传奇汇考标目》、《曲录》作以辨析,“王紫涛”当和“王子陶”同为一人,《两蝶诗》是《双蝶梦》的又一名称[8]836。我国台湾学者陈万鼐根据王国维《曲录》、姚燮《今乐考证》所作《知见现存明清传奇目录》,删去“王紫涛”条代之“王鑨,《秋虎丘》、《双蝶梦》”[9],也可说明《续曲品》、《传奇汇考标目》、《曲录》所记讹误已被某些学人所认同。
三、王鑨传奇作期考
王铎盛赞其弟戏曲创作:“夫吾之苦形劳神于赋、骚、乐府、诸诗词,有年矣。陈言务去,不吻世吻,诋之则喜誉之。则惧吾弟深得吾意,而较吾所造独为径捷。”(王铎《大愚集·序》,康熙四年王允明刻本)王鑨所作戏曲只有传奇并无杂剧,散曲亦无发现。除《秋虎丘》、《双蝶梦》外,中国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均藏有顺治十年刊本《拟寻梦》,而《司马衫》、《华山缘》已亡佚,但在王铎《拟山园选集》中保存有王铎所写两篇序,《大孝子》则仅在《大愚集·外集》目录中存有一名称。
六种传奇作期历来说法不一,除王铎在《拟寻梦·序》中准确指出其作于顺治七年外,其余作品都无详实材料证明其创作时间。陆萼庭推断其细目依次为:“《司马衫》、《双蝶梦》、《大孝子》、《秋虎丘》、《华山缘》。《秋虎丘》问世最晚,至少在顺治十年刻印《红药坛》诗集时尚未成稿。”[10]白本松认为“王鑨的4种戏曲作品都作于顺治九年(王铎卒)以前,另外两种——《秋虎丘》、《大孝子》的撰作时间当在王铎卒后至康熙初年。”[8]831-832两位学者的结论不完全一致,下文我们将对其作期作以蠡测。
王铎在《拟寻梦·序》(王铎《三弟〈拟寻梦曲〉序》,顺治十年王鑨刻本)中言:
庚寅三月,与三弟坐龙松斋,阅《牡丹还魂记》。多棘齿,不中九宫律吕。至《寻梦》尤全文关捩,而义仍所作,则娓娓游花园也。予欲改作,而三弟为之,予观而喜。
顺治七年,王铎在王鑨的龙松斋读至汤显祖《牡丹亭·寻梦》一折,顿觉“不中九宫律吕”,觉斯欲改此折但不想其弟早已重作,故《拟寻梦》最迟成于顺治七年,但是此剧却直到顺治十年王鑨刻印《红药坛》时才予付梓。陈鉴在《红药坛·序》中提及:“无论李、何、王、李诸君,未褰裳而染指,即若士《四梦》独奏《牡丹》,其次之谑解顾。”(陈鉴《红药坛·序》,顺治十年王鑨刻本,国家图书馆藏,索书号:01034)提及《牡丹亭》恐与此有关。故我们判定《拟寻梦》作于顺治七年。
另,王铎在《双蝶梦·序》[11]1541中言:
今观《双蝶梦》,并《司马衫》数传奇,非鬻淫无关世教者。
并且王铎在《三弟撰〈司马衫〉传奇序》(王铎《拟山园选集》卷三十六,顺治十年王鑨刻本)中又说:
既作《华山缘》、《双蝶梦》二传奇,今又作《司马衫》,无论律吕之谐,以文论嵚崎磊落,吾弟其有咽噱乎,其无咽噱乎?
王铎于顺治九年初去世,故在其去世前《双蝶梦》、《司马衫》、《华山缘》已完成。从觉斯行文“今观《双蝶梦》,并《司马衫》数传奇”、“既作《华山缘》、《双蝶梦》二传奇,今又作《司马衫》”等字眼可推《司马衫》创作当晚于《华山缘》、《双蝶梦》两剧。又《双蝶梦·序》有言:“奚论庄语非庄语,是梦非梦。”[11]1543《拟寻梦曲·序》言:“盖信有其有之者也,故生乐则生梦,众乐则众梦。”(王铎《三弟〈拟寻梦曲〉序》,顺治十年王鑨刻本)《拟寻梦曲》和《双蝶梦》在思想主旨上有着紧密联系,且《红药坛》后所附传奇只有《拟寻梦曲》和《双蝶梦》。故推测《拟寻梦曲》和《双蝶梦》当作于同一时期,《司马衫》则要稍晚,极有可能成于顺治八年。
《华山缘》是王鑨最早的剧作,它当完于顺治初期,崇祯末年王鑨与仲兄王镛一道畅游华山的经历或是此剧的创作缘起。此外祁彪佳与王铎交好,倘若王鑨的戏曲创作在崇祯末年就略有所成,王铎似应向祁彪佳提及,但在崇祯十三年祁氏所著《远山堂曲品》、《远山堂剧品》中却未提王鑨剧作。这点至少证明在明亡前王鑨的传奇作品是鲜为人知的。
据以上推测,王鑨传奇创作细目依次应为:顺治元年至七年间作《华山缘》,顺治七年作《拟寻梦曲》、《双蝶梦》,顺治八年作《司马衫》,王铎逝世后的顺治十年至康熙四年《大愚集》刊印间,王鑨又作《大孝子》、《秋虎丘》,只是《秋虎丘》付梓刊刻已经是在王鑨逝世后。近人孙楷第曾言:“考鑨所撰曲尚有《秋虎丘》一种,凡二卷五十出,亦传奇,疑亦《红药坛》之一种。”且据其经眼的《秋虎丘》康熙钞本言:“正文题,‘山阴朱士曾评’,与刊本《双蝶梦》同,盖同时编次刊行者。”[12]而据上文考证,《红药坛》付梓时《秋虎丘》尚未完成,孙氏观点当不为取。
王鑨的传奇创作直接汲养于其任职昆山的经历,作品全部集中在降清后的二十余年,而以李玉、朱素臣为主的苏州剧派恰在此时形成,苏州剧派对时事的反映显然影响到《双蝶梦》、《秋虎丘》等剧。我们可以推定如果王鑨没有被江浙一带戏曲文化熏陶,作为中原文人纵使其有心在传奇领域有所建树,但也难驾驭梨园脚色,所以短短三载昆山县令的经历,为王鑨的戏曲创作打下了坚实基础。但也不可否认,正由于其四十余岁才较为系统地接触戏曲,并且是在处理政务之余偶有实践,故其剧作水平难与专业作家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