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文学学·斯拉夫文论·比较诗学
——周启超学术思想述略*
2016-02-19张凌燕凌建侯
张凌燕,凌建侯
(1.西安外国语大学俄语学院,陕西西安710128;2.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100871)
周启超学术视野广及诸多领域,从俄苏文学学研究起步,开拓出俄国象征主义文学理论和20世纪俄语文学史论研究的新领域,借助斯拉夫学中介,重点探讨斯拉夫文论在跨文化中的旅行,涉足整个西方文论,特别是以文本—作品理论为纽带,提出了文论研究的“板块”论,最后在探讨三类文论(范式)的基础上,大力倡导“以理论诗学为旨归”走向“跨文化的文学理论”的比较诗学研究,为新时期中国文论建设提供了一个具有前瞻性、符合时代脉搏的发展方向,也为学界呈现了一个“由外向内”文论研究的范例。
一、“文学学”概念的推广者
俄罗斯文学学是周启超学术研究的立足之基、敲门之砖,是他登入“由外向内”文学研究之堂奥长期坚守的阵地,是为他涉足其它学术领域提供营养的源泉。
自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来,俄国继承德国的传统,在形式主义者的大力推广下,使用literaturovedenie概念来总括文学研究。字面意思为“关于文学的科学”范畴的出现,初衷在于让文学研究摆脱附庸于哲学、美学、史学、伦理学、心理学、社会学等的从属地位,带有学科建立伊始通常追求的精确科学的色彩[1-2]。不过文学研究毕竟很难与自然科学的科学性全部协调起来,它遵循的是“另类科学性”[3]429。周启超试图用文学学这个译法恢复其“关于文学的科学”及其后在俄罗斯流行的本来面目,并在自己的论著和译丛中弃用传统译法文艺学而大力推广文学学概念。文学学主要包括文学史、文学批评、文学理论的研究,周启超对这些领域均有所涉略,且取得了相当丰硕的成果。究其原因,主要有两个:其一,他能够持之以恒地追踪俄罗斯文学学发展的进程与脉络,挖掘和清理能够代表俄罗斯文学最高成就却在苏联时代被冷落甚至被打压的文学思潮和现象,而在此过程中又能探得俄罗斯该学科研究方法之精髓;其二,与时代背景有深刻的关联,改革开放初期,随着欧美文艺思潮的大规模涌入、苏联文艺学界自身的拨乱反正,学习苏联套路的中国俄苏文学乃至整个文艺学研究,遇到了巨大瓶颈或转型契机,周启超作为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中的一员,恰逢其会,在俄苏文学学研究和翻译两个方面持续不断地开拓进取。
周启超的文学批评,上达19世纪作家(如对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讨论),下迄苏联解体后新俄罗斯文学(《后现实主义:文学思潮与艺术范式——今日俄罗斯文学气象手记》、《沉郁的检视凝重的写生——新俄罗斯中短篇小说艺术谈》),还考察了20世纪外国短篇小说的发展状况(《不俗的成绩亮丽的景致——20世纪外国短篇小说艺术综论》)。他关注较多的是白银时代象征主义文学理论,在对作家作品个案研究(《神秘幽深自成一家——列·安德列耶夫小说述评》、《评象征派的“写情景小说”——诗人布留索夫的小说艺术》、《俄罗斯幽默文学的一颗珍珠》等)的基础上,提出了对俄国象征派文学流派的新认识,出版了专著《俄国象征派文学研究》,从历史形态、理论形态、艺术形态、存在状态和文化价值五个角度,阐明了象征派文学思潮在俄国的发生、发展和贡献。但他并未止步于此,1998年出版第二部专著《俄国象征派文学理论建树》,再论这个执着于理论探索的俄国文学流派,认为该派作家“或在宗教哲学的光轮中,或在诗学机制的本位上,或在重铸性灵的召唤下——对文学的审美使命、文学的艺术品性、文学的语言能量等基本理论问题,展开了颇为独特的、相当丰富且自成体系的思考”,作为“复活词语”的先驱和“复调理论”的酝酿者,“对以什克洛夫斯基为代表的‘形式论派文论’、巴赫金的‘话语诗学’以及洛特曼为首领的‘塔尔图结构—符号学派文论’都产生了很大影响”[4]。俄国象征主义文学对当时中国学界来说无疑是“一座迷宫”,周启超的译介与研究,构成“探测这一迷宫的一项‘立体工程’”[5],是对象征派这一世界性思潮研究的有力补充,也为研究俄国诸文论流派开创了“源溯”新领域。在文学史领域,周启超也取得了理论性突破,主要表现在2003年断代文学史著《白银时代俄罗斯文学研究》中提出了“集群”范畴,“以某一种文丛或文库为纽带,以某一家出版社为依托,以某一位受到大家推崇的名作家为轴心,组织形态相对松散、理论主张并不清晰、艺术旨趣十分相近、文学风格并不统一的‘集群’”[6]。俄国白银时代作家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文学团体,仅未来派内部就有“立体主义”、“希列亚”、“离心机”等支派,文学史著都会谈及这些松散的团体,但很少会专门讨论团体(集群)形成的基础、结构,活动的方式、规模。专章讨论“集群精神”,具有不小的文学史论意义,为我国的俄国白银时代文学研究开辟了新方向。此外,他是国内率先提出“俄语文学”范畴(《重新发掘与再度洗尘》)的学者,该范畴对国内20世纪俄苏文学的整体研究具有相当大的理论价值:
在时间跨度上,“20世纪俄语文学”指的是1890年以降近一百年来的俄语文学发展进程中所出现的全部文学创作与文学理论实践……以古典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终结,以及新型的现实主义文学与新生的现代主义文学所普遍表现出的对“文学性”的空前自觉为标志……在空间范围上……指的是运用俄罗斯文学语言、渗透俄罗斯文化精神的所有文学创作……包容着苏维埃的与非苏维埃(俄侨文学)的俄罗斯文学,还包括在俄罗斯文化语境中运用俄语写作的非俄罗斯作家(例如,艾特玛托夫、伽姆扎托夫等)的创作[7]。
正是因为有这样认识,俄罗斯的侨民文学、后现代文学、女性文学,自然也成为了他的重要学术兴趣点(《超越国界的角色转换——20世纪侨民文学的文化功能刍议》、《俄罗斯后现代小说的新花样》、《英美斯拉夫学界与俄罗斯女作家》);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认识,他始终不忘在文艺理论领域进行孜孜不倦的探索,及至进入新千年,文论成为他主攻的目标。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认识,他的俄罗斯文学研究具有一个十分鲜明的特色,那就是理论与实践的紧密结合,研究作家作品和文学演进过程有理论指导,不但视角新颖,而且鞭辟入里,而在研究文学理论(诗学)时,因为有具体文学作品分析作为基础,把握学理之内在精神,探索学理之渊源流变,不但精准,而且有自己的发挥——合乎学理内在逻辑的深层次阐发。在西方“理论化30年”里,理论与文学实践或文学本体的脱离,为大家所诟病。周启超很好地吸纳了俄罗斯文学学研究的精髓之一——理论研究始终立足文学本体,并把这一方法论原则很好地应用在了自己的学术研究中,为中国俄苏文学学界所称道。
二、斯拉夫文论研究的引领者
创作与理论兼顾是俄国象征派作家的重要特色之一,研究他们的创作,仅靠对艺术的敏锐感悟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有缜密的思辨能力、深厚的理论功底、宽广的知识界面。周启超在文论领域颇有建树,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早期选择该派文学思潮作为专题研究对象,积累了丰富的知识和经验,并且以此为新起点,挖掘20世纪俄罗斯文论资源,为中国学界开创了斯拉夫文论研究这个新领域,并在斯拉夫文论的背景中把学术视角扩及整个欧陆文论。
周启超从事研究工作之初就对理论抱有浓厚兴趣,第一项学术成果是译文《二十世纪艺术美学探索》(1984年),至20世纪90年代末发表了一系列理论性散论,使中国学界透过俄罗斯神话诗学学派代表人物的眼睛,看到了解体前夕苏联的文坛状况和学术动态。
进入21世纪以来,周启超的主要研究工作转向了文论领域。他跟踪检索俄罗斯文论研究的现状(《“解构”与“建构”,“开放”与“恪守”——苏联解体以来俄罗斯文论建设的基本表征》,2002年),探讨流派特色及其思想启示(《直面原生态检视大流脉——二十年代俄罗斯文论格局刍议》,2001年;《在“大对话”中深化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巴赫金的“大对话哲学”的启示》,2004年;《俄国形式主义文论》,2005年),评析文论范畴(《复调》,2002年;《“文学性”的语用:是学术界定,更是学理诉求》,2003),有意识地把俄国文论思想放置在斯拉夫学框架内进行富有开创性的比较与思考(《理念上的“对接”与视界上的“超越”——什克洛夫斯基与穆卡若夫斯基的文论之比较》,2005年),同时视野从斯拉夫文论扩展到整个西方文论(《文学理论的范式转型与生态平衡》,2004年),还“由外向内”,积极探索中国学界如何克服比较诗学所面临的理论困境(《比较诗学?理论诗学?——关于比较文学与文学理论两学科建设的几点思索》,2004年),提出中国自身如何建设文学理论学科的问题(《开放中有所恪守对话中有所建构——关于文学理论学科建设的一点思索》,2003)。应该说,在新千年的前五年,周启超已经确立了开拓文论研究领域的路线图:俄罗斯文论—斯拉夫文论—西方文论—中国文论(比较诗学)。诚然,在此后的不同时间段,用力的对象、兴趣的投射点并不严格遵循上述路线图,而是彼此交织在一起,但学术眼界的拓展步伐,学术志向的求索历程,恰恰有着这样的内在逻辑。
冷战虽然致使苏联阵营与西方阵营的直接学术交流遇到很大障碍,但也促成了西方斯拉夫学的正式形成,这里有西方迫切了解苏联阵营斯拉夫诸国的思想状况的原因,更有斯拉夫流散学者在西方传播斯拉夫学术思想的原因。斯拉夫人,包括中欧斯拉夫人,在20世纪向法、美、英诸国“‘输送’出不少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家”[8]351。周启超是国内最早探索斯拉夫文论的学者,且特色鲜明:他研究俄国形式论学派、布拉格结构论学派、塔尔图符号论学派,及其代表人物——穆卡若夫斯基、英伽登、什克洛夫斯基、普罗普、巴赫金、雅各布森、洛特曼等,以斯拉夫为纽带,把它(他)们连接成一个整体,并在这个整体框架内揭示其总体特征。经过多年探索与积淀(《“形式化”·“语义化”·“意向化”——现代斯拉夫文论中“文学性”追问的不同路径之比较》,2006年;《略论现代斯拉夫文论研究的基本旨趣》,2007年;《跨文化视界中的现代斯拉夫文论》,2008年;等等),他于2011年推出了《现代斯拉夫文论导引》,该力作开篇就指出,“现代斯拉夫文论以其思想的原创性、学说的丰富性、理论的辐射力,在现代世界文论版图上,构成了堪与现代欧陆文论、现代英美文论鼎足而立的又一大板块……我们对现代世界文论中这一板块的境况是若明若暗的”,在“我国的国外文论研究中”是“缺失”的[9]1。单独研究斯拉夫文论某个学派或学者是学界常见的做法,从“板块”论新视角切入,这使周启超获得了不少新发现,譬如:1.发掘布拉格学派的文论资源,其实该学派同俄国形式主义学派一样,语言学是其立派之本,国内已有人关注其结构主义功能语言学思想,但以此思想建立起来的文艺美学理论长期以来无人问津,周启超毫无疑问是第一个发现者;2.中国的巴赫金研究“跟风”英、美、俄等国的现象比较突出,周启超把巴赫金放到整个斯拉夫文论的参照系中,尤其是把其文本理论放到整个欧陆文论参照系中来探讨,无疑为巴赫金研究开辟了一个新的方向;3.文论的跨文化旅行,不但是比较诗学的重要内容,而且在建设国别文论乃至寻找世界文论发展的新增长点方面发挥着独特的作用,周启超的新发现在于把斯拉夫文论学派及其代表人物作为独特的个案,详加分析,既印证了观念旅行理论的可靠性,也阐明了某些斯拉夫文论思想以及理论旅行思想本身对我国文论建设的启示意义。
随着对斯拉夫文论资源的不断开掘,周启超把目光投射到西欧乃至整个西方文学理论的发展状况上,发表了一系列论文,如《反思学术历程,清理核心范畴,整合文论资源——今日欧陆文论现状之印象》(2006年)、《反思中整合梳理中建构——国外文学理论现状的一份检阅报告》(2006年)、《多声部当代外国文论译介》(2007年)、《思潮·范式·文本——对当代中国外国文学研究的一点反思》(2012年)等。在考察外国文论及其在中国的译介、研究现状时,他发现“文学文本/作品”是20世纪西方文论家特别关注的问题,撰写出系列论文,并在此基础上扩充为列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库”的专著《跨文化视界中的文学文本/作品理论——当代欧陆文论与斯拉夫文论的一个轴心》。就笔者掌握的资料看,这是国内第一部系统阐述20世纪西方文学文本/作品理论的著作,其中关于文论“板块”划分与彼此参照、影响的主论点,即外国文论不仅仅是西方文论,西方文论不等于欧美文论,欧美文论也不是铁板一块,而应有欧陆文论、英美文论、斯拉夫文论或西欧文论、东欧文论、北美文论之分,以及它们之间通过文学学理论的跨文化旅行而彼此得到丰富,并推动文学理论不断向前发展[10]2-7——确实振聋发聩,令人深思。毋庸讳言,它必将改变多年来国内学人唯世界通用语文学理论马首是瞻的“偏食与偏执”的做法。
三、“跨文化的文学理论”的践行者
周启超“由外向内”的研究路径,中介是比较诗学。周启超在外国文学研究中积累了广博的“世界视野”,借鉴外来经验,涉足比较诗学领域,总结、倡导并践行文学理论跨文化研究的规律。
如果文学史探讨文学史实及其相互关系,从中揭示文学发展的历程,那么文学理论探究文学创作与流传的一般规律,因此与普通艺术理论、关于人类历史发展进程的学说联系在一起,与作为哲学门类的美学、伦理学、文化学等联系在一起,与修辞学、语言学、符号学以及社会学、民俗学、心理学等联系在一起,可以说,在与其它学科的对话中汲取营养,天生具有跨学科的特质。但跨文化不只是跨学科,对话不只是学科间的,还可以是不同时间、地域、语言上展开的,用巴赫金的话说,是在人文思维的“直接现实”[3]295——文本之间展开的,用萨义德的话说,是理论具有跨文化旅行即“从此时此地向彼时彼地”[11]不断流动的特性。对话产生“新涵义”即新思想,旅行使理论有所“增减”,周启超接受这些观念,并对文论研究如何“跨文化”进行了阐发(《多方位的吸纳有深度的开采——关于跨文化的文学理论研究基本理路的思索》,2004年;《文学理论:“跨文化”抑或“跨文学”?——关于文学理论的境况态势与发育路向的反思》,2006年),更用案例加以实证性检视(《现代斯拉夫文论——文学理论跨文化的一个案例》,2008年;《当代外国文论:在跨学科中发育,在跨文化中旅行——以罗曼·雅各布森文论思想为中心》,2012年;等等)。
论文学文本/作品理论的专著,是周启超借鉴跨文化理论视界的集中体现,但又有自己别具一格的理论定位和目标追求:服务于中国文学理论建设的“以理论诗学为指归的比较诗学”[9]261研究。当代外国文论发育具有多声部性与多形态性,而国内文论发育生态失衡很严重,于是他选择埃科、巴赫金、洛特曼、克里斯特瓦、巴尔特、伊瑟尔、热奈特的文本/作品理论作为专论对象,试图从这个具体理论做起,用实际行动激发大家面对外国文论时努力培养多语种检阅与跨文化研究的大视野与大胸怀,学会多方位勘探和有深度开采的方法,在一些基本环节上对最新成果进行梳理、审视与反思,“拓展文论研究的视野,丰富文论探索的资源……推动深化我国的文学理论学科建设”[10]17。在“理论之后”、“理论终结”、“告别理论”、“理论疲劳”种种声音甚嚣尘上的特殊时期,在各种文化理论大规模进入文学学领地并排挤文学理论的背景下,毫无疑问,周启超是国内动辄“跟踪”、“接轨”的偏食与偏执者们的有力反对者,是文学理论自身具有学科合法性与优势,具有强大生命力与广阔发展空间这一传统观念的坚定守护者、开拓者。
文学理论这个传统范畴,其核心在于作为人文学科,应始终“守护‘文学学’的本土”[11]6——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之本体,同时它又是发展的,不同时代的学者为该学科不断注入了新的内容,所以检讨文论发展历程,对学科发展和探寻新的增长点来说,具有紧迫性。周启超是一个善于反思因而总能有所发现的研究者。文集《开放与恪守——当代文论研究态势之反思》(2013年)的取名,就显示出作者既有守正即恪守文论统属领地的心态,又有敞开胸怀迎接各种范式入驻的立场,还有努力突破旧藩篱、寻找何处去之路径的情怀。长期以来,人们喜欢用“思潮的更替”、“流派的斗争”来概括文学演进历程,这些因素当然是存在的,但是除了“更替”、“斗争”还有没有更重要的因素,这个问题以前要么未被关注,要么出于意识形态考虑视而不见,要么看到了却只是附带而论。时至今日,学界正纷纷扬弃这种非此即彼的思维定势。周启超采用的扬弃方式很有特色:
“思潮论”是比较粗放而失之于简化的。无论是文学批评还是文论研究,都应该透过一个个思潮——诸如形式主义、结构主义、存在主义、解构主义,去找到更深层次上支配这些思潮变换的基因,找到那种超越“思潮论”认知框架的理论视界。这,也许就是范式。通观当代文学研究这一话语实践,至少有三种旨趣不同的基本范式[12]。
第一种是解译范式,追问故事讲了什么,推崇作品的思想内涵,把文学看作载道工具,突出文学的宣传、教化与认识功能,属于该范式的有社会学、心理学和精神分析文论,它们是“准文论”;第二种是解析范式,注重故事怎么讲的,倾心于审美方式与制作工艺,追问审美功能的实现方式,突出自主、自足和自成体系的文学性,属于该范式的有语义学、符号学和叙事学文论,它们是“小文论”;第三种是解说范式,探究作品的“前文本”和“潜文本”,追究作者这样写、故事这样讲、故事讲述者的意图是什么,还关注读者可能有的种种解读,从语言学上讲,同样的词语在不同的语境下会出现不同的语用效果,从文学学来看,讨论文本的“互文性”、“文学场”的生成、文学话语的权力效应也是应有之义,属于该范式的有脱离文学本体谈论文学的新历史主义、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等文论,它们是“大文论”。应该说,周启超梳理、辨析与总结的三种范式及其对应的三类文论,十分符合20世纪西方文论的发展实情,他还把三种范式论(三类文论论)应用于对当代中国文论现状的考察中,发现了令人担忧的现象:“小文论”“先天禀赋不足,后天发育不良而一向少有市场”[13]18,“时常是‘载道’的‘准文论’华丽转身为‘行道’的‘大文论’”[13]8。但凡对当代中国文学研究状况有所了解的人,都会对上述发现深表认同。
如何解决当代中国文论生态失衡这个问题?周启超提出了饶有趣味的方案,既有战术手段,也有战略姿态。就战术而言,最紧迫的任务是弥补文学本体研究即解析型“小文论”研究的不足,克服浮躁心态,准确定位解译型“准文论”和解说型“大文论”,努力改掉“偏食”与“跟踪”的陋习,使三种范式(三类文论)齐头并进。就战略来说,文学理论如何发展的问题,可以在比较诗学与理论诗学的互动关系中找到答案。敞开胸怀,拓展眼界,不囿于某个国度或地区,要有世界性眼光,学会寻找更多的学术生长点,“将文学理论置于其生成与发育其间的文化之中,置于彼此异质的多种形态的文化之中,进行跨文化的文学理论研究,所谓‘比较诗学’”[13]19;坚守阵地,恪守本位,认清学科的基本规范,不偏爱“小文论”而疏离文学的“人文品格(主体性)与文化功能(文化批判精神)”[13]17,不偏爱“准文论”而漠视文学的自主自律,不偏爱“大文论”而忽略文学具有自己的核心理论命题,批判性地思考文论本身的发育状况,系统清理各种形态的文论有哪些建树与局限,“对文学理论轴心环节(譬如,作者理论、作品理论、读者理论)上的思想成果加以梳理”,“这已是理论之理论,是文学理论之理论性反思,所谓‘理论诗学’”[13]19-20。理论诗学虽然起始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俄国,但在20世纪下半叶,在“日内瓦学派”、“塔尔图学派”、“康斯坦茨学派”的探索中获得了繁荣。周启超站在21世纪的文艺理论前沿,对理论诗学范式的核心内容有着独到的认识:
理论诗学是以比较开阔的文化视界,就文学发育本身的基本环节上的理论展开理论性反思,以文学作品的结构肌理神韵、作家与读者的主体能量审美姿态创造机制接受方式、文学性与文学场的生成机理与互动形态这样一些诗学的核心命题上的理论积累,作为批判性审视的对象,对各种范式的文论所关注的基本课题加以清理,在理论抽象的层面上,来寻求客观存在着的各民族文学所内在地共通的“诗心”与“文心”[13]23-24。
基于比较诗学追求科学性、文学理论追求现代性的特点,周启超构思出理论诗学与比较诗学两个平台联动的战略性研究路向:“以追求科学性的比较诗学为路径,进入富有现代性的理论诗学建设”[13]21,通过“集群会通”和“系统清理”的“双向互动”,展现出“跨文化的文学理论”研究的新面貌,从而开启深化文学理论学科建设的新篇章。
四、余论:译研并举——追求外内融通之路
在深化我国文论学科的建设中,追求开阔的思想视野与明确的学术定位,多方位地吸纳和有深度地开采,在开放中有所恪守,在对话中有所建构,这是周启超多年来一以贯之的理念,而在身体力行的实践中,选编与翻译外国文学丛书,也是他“由外向内”并追求“外内融通”而研有所成的重要途径。
周启超翻译了罗曼·罗兰《莫斯科日记》(1994年)、勃留索夫《燃烧着的天使》(1994年)、索洛古勃《吻中皇后》(1994年)、莱蒙托夫《当代英雄》(1995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孪生兄弟》(1997年)、布尔加科夫《孽卵》(1999年)等名家名著,主编并参与翻译4卷本《白银时代精品文库》(1998年)、9卷本《果戈理全集》(1999年)、8种《新俄罗斯文学丛书》(1999年);作为中国“外国文论与比较诗学”学会会长,选编并参与翻译第1辑共4卷《当代国外文论教材精品系列》(2006年),参与《巴赫金全集》1998年第1版与2009年第2版的翻译工作;作为中国“巴赫金研究会”会长,又于2013年与王加兴一道选编并参与翻译5卷本《跨文化视界中的巴赫金丛书》。他翻译引进国外优秀作品与理论时,在序言或题解中都会对译著进行详解,这些解读高屋建瓴,既有宏观的脉络梳理,又有精致的文本分析,也是翻译实践与理论研究相结合的范例。不难看出,作为出身于外语系科的学者,周启超对国外的文学作品与理论抱着同等重视的立场,当然兴趣所致有着时间上的先后之别,这也符合他从俄罗斯文学起步,最终走向“跨文化的文学理论”研究的路线图。
总而言之,周启超从俄罗斯文学学研究出发,在翻译的辅助下,进入比较诗学研究领域,进而探讨本国文学理论学科建设的战术手段和战略路向,提出“以理论诗学为旨归”的“跨文化的文学理论”研究方向,而且自2006年至今持续不断地在该方向上耕耘,已主编丛书《跨文化的文学理论研究》第1—7辑。周启超当之无愧是我们当代学界“由外向内”文论研究的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