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序中的混乱 混乱中的秩序——论《玻璃城堡》中的“混沌”人生
2016-02-18胡晓华
胡晓华
(西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 四川绵阳 621010)
秩序中的混乱 混乱中的秩序
——论《玻璃城堡》中的“混沌”人生
胡晓华
(西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 四川绵阳 621010)
《玻璃城堡》以家族的经历,揭示秩序和混乱的对立统一体——“混沌”——构成了世界的本质特征和人生的真实面目。荒唐的父母和无序的家庭只是生活的表象,有序的空间“玻璃城堡”不过是幻想。事实上,秩序和混乱如影随形,相辅相成。
人生观; 混乱; 秩序; 混沌; 《玻璃城堡》
珍妮特·沃尔斯(Jeannette Walls)是一位美国记者,因回忆录《玻璃城堡》(The Glass Castle,2005)蜚声文坛。该书出版后一直到2012年5月,连续300周荣登《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并多次获奖:2005年《纽约时报》百大好书,2005年《科克斯书评》10大好书,2006年美国国家图书馆协会“亚历克斯”奖。到目前为止,《玻璃城堡》已被译成20多种语言,深受世界各地读者的喜爱。与大多数回忆录不同的是,书中没有评论性的文字,亦罕见人物的心理活动,各人的是非对错和事件发生的深刻缘由,全由读者自己在阅读中评判与挖掘。
《玻璃城堡》讲述沃尔斯全家从乡村小镇迁徙到繁华都市的生活经历。其中,作者浓墨重彩地叙述了自己和家里其他3个孩子的苦难童年,由此引发众多的读者对作为父母的雷克斯和罗斯玛丽口诛笔伐。读者普遍认为,孩子们的流离、悲苦生活是由父母造成的,在对雷克斯和罗斯玛丽的“声讨”中,“古怪”、“害人”、“无能”、“不负责任”、“疏忽大意”之类的诟病比比皆是[1]150,甚至珍妮特的采访者和《玻璃城堡》的书评者,似乎也竭力诱导作者加入“讨伐”父母的人群中[2]728。然而,书中多次论及的混乱与秩序的辩证关系,一再向读者暗示他们对雷克斯和罗斯玛丽的误解源于传统的认识论对两个概念的二元分化:“世界的模样,在于你看它的角度”[3]47。“秩序等同于善,无秩序等同于恶。秩序和混乱被看作相反的两极,我们对世界的解释就以这两极为立足点”[4]1。在读者的眼里,雷克斯和罗斯玛丽是混乱的化身,他们是“恶”。可作者本人并不这样看待自己的父母。在回忆录的“致谢”部分,她写到:“感谢我的母亲,她对艺术和真理的坚定信念感染了我;感谢我的父亲,雷克斯·S.沃尔斯,感谢他如此勇于做梦”①。在一次访谈中,珍妮特说:“我的父亲嗜酒无度,但魅力超凡”[2]728。作者在书中为我们呈现的是雷克斯和罗斯玛丽的两面性,即无序与有序的统一体。她意欲告诉读者,她的父母不是混乱的化身,而是“混沌”的象征;写这本回忆录的目的也远远不只是为了展示自己如何挣脱混乱的环境建立有序的生活,而是要呈现父母为她揭示的世界的本质特征和人生的真实面目:“混沌”。
一、混乱的父母和家庭——生活的表观
珍妮特从自己3岁时的经历开始回忆。故事一开始就展现出混乱的场景:父母对儿女的养育就像动物对待自己的子息,当孩子能稳稳当当地走路时,就让他们自己觅食。作者写道:“我妈说我年纪够大了,所以让我自己煮东西吃”[5]11。3岁的珍妮特煮热狗时不小心惹火上身,伤势严重,“引起了很大的骚动”。此后,父亲大闹医院,并在妻子的配合下把尚未痊愈的女儿从医院偷偷抱走,破坏了医院的秩序。
雷克斯和罗斯玛丽是《玻璃城堡》呈现出的混乱中的绝配。这两人都很有才华,雷克斯有数学天分,在工程技术方面也很有造诣,且擅长发明创造;罗斯玛丽具备优秀教师的资质,绘画和写作非常出色。按传统认知,如果他们能循规蹈矩地面对现实,在相关的领域施展各自的才能,其家庭将呈现出一派有序的繁荣景象。而实际上,这对夫妻却是不折不扣的空想主义者:雷克斯耽于回顾自己过去的光辉岁月和构想未来的美好生活,对现实需要解决的各种问题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有教师资格证的罗斯玛丽不屑于通过教书谋生和养家,无视经济上的窘迫,不仅从不赚钱解除儿女的饥饿,反而常常将维持最低生活消费的钱拿来购买绘画的颜料和纸张,成天做着艺术家的美梦。嗜酒成性的父亲不但不努力挣钱,还抢夺儿女们得之不易的微薄积蓄用作赌资;母亲宁愿把儿子捡来的钻戒据为己有,也不愿用它去为嗷嗷待哺的孩子们换取食物。与此同时,作为有知识有文化的公民,基于现状他们大可申请政府的救济,可他们却为了所谓的尊严、脸面嗤之以鼻,宁愿行偷窃和欺骗的勾当。换言之,这两人都没有在自己该待的位置上,都在自己不该在的地方。
父母混乱的意识,造就了这个混乱的家庭。首先,这一家人的身份是不确定的。在那个有色人种受到严重歧视的年代,白人的社会鄙视他们;有色人种的圈子里也没有他们的位置。这家白人的孩子甚至遭到黑人和外来者墨西哥人的欺负。他们游走在白人和有色人种之间的缝隙中,自己也不知道属于哪个圈子。其次,这一家人的生活没有规律。乐于漂泊和刺激的浪漫父母喜欢带着儿女四处流浪,居无定所,而且通常是心血来潮地以“逃跑”的方式躲避债务和“危险”;日常生活中“饮食时间没有规律”,吃多吃少没有讲究,“一旦有吃,就会大快朵颐,将肚子撑饱”[5]26没有食物大家就饿着、忍着。曾经,罗斯玛丽的母亲临终时把自己位于凤凰城的大房子赠送给了他们,可是习惯了流浪,习惯了无序生活的一家人,已经不能习惯大城市中秩序的束缚,不能习惯大城市中的繁华与喧嚣。于是,这家人很快便遗弃了那座豪宅,举家迁徙到了偏远的阿巴拉契亚山区的一个经济十分落后的小镇,在那样的一个地方,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下了一小栋在斜坡上摇摇欲坠的破房子。雷克斯雄心大发,“计划着”将它打造成辉煌的“空中楼阁”,作为永久的住所。可实际上,他们连每个月极少的按揭费都付不起,随时面临被驱逐的结局。何况,在这座随时可能坍塌的房子里,爱发酒疯的雷克斯常常把家什砸得稀烂,而罗斯玛丽又不收拾整理,房子变得越来越脏乱、破败。因此,即使他们成功地拥有了这栋房子,它也不可能变成有序的空间。更有甚者,因为没钱建造厕所,罗斯玛丽把一个塑料桶放在厨房里当马桶,一家人就在进食的地方排泄。此时,这整个家庭都没有在自己该待的位置上,都在自己不该在的地方。
“乱”,是孩子的天性;“治”,是成人的职责。可沃尔斯家庭反其道而行之。因为再也无法忍受家里的乱,孩子们开始着手修葺破败的房子,整理零乱的房间,以期建造一个有序的家庭空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孩子的举措却屡遭父母的阻挠!无奈之下,4个孩子相继选择了逃跑,离开了这个脏乱的家,离开了逆乱的父母,离开了纷乱的乡村小镇,来到纽约这座有序的大都市,各自建立起了自己的有序空间。弟弟布莱恩的职业尤其具有象征意义:他在警察局当了警察,后来又升为警长,负责维护片区的秩序。
二、“玻璃城堡”——有序空间的幻想
书名《玻璃城堡》来自雷克斯为全家设想的住所:以高大雄伟的外形显示生活的稳定和富足;用明丽透亮的材料建构自身与外界的联系,却又能有效的与外界隔离。但在象征意义上,沃尔斯家庭的每个成员都在建造自己的“玻璃城堡”。这座“城堡”的材料是玻璃,“天花板、厚墙甚至楼梯,都是玻璃做的”[5]30。玻璃是漂亮和明亮的,但(在那个时代)也是易碎的、经不起外界的攻击,沃尔斯家的玻璃窗户的两次被人打碎,实则预示着“玻璃城堡”不过是现实中的幻想。
罗斯玛丽的“玻璃城堡”,是一个通往艺术殿堂的美梦。她一生都在编织自己的梦,可是和大多数人一样,最终,梦想未能成真。
雷克斯一生的愿望,是为全家建造一座真正的玻璃城堡。他的设计俨然是一个十分有序的空间:“屋顶将装设太阳能电池,将太阳光转化成电,供暖气系统、冷却系统和所有的电器设备使用。城堡还有自己的净水系统”,电线和水管的装配井井有条,室内布置疏落有致,尺寸精确万分[5]30, 315。这表明,长期生活在混乱中的雷克斯也期待秩序,怀揣着有序生活的梦想。同时,从雷克斯总是对妻儿摆出的那副唯我独尊的姿态,可以窥见在他的城堡中,还有着父权制的“象征秩序”。雷克斯不但自认为是城堡的总设计师,还以家长自居,要求全家都服从他,听他的召唤。为了树立自己的威望,他决定摆脱妻子心中的糊涂丈夫和儿女眼里的昏谬父亲的形象,于是他尝试戒酒。但戒酒行动很快就以失败告终。不仅如此,因为嗜赌,他被剥夺了管家的资格,取而代之的是女儿珍妮特掌管家中极少的生活经费。于是,他常常低声下气地向女儿要钱,完全没有了父亲的威严。他“象征秩序”的梦想从此破灭。此后,雷克斯过早地离开人世,精心设计的城堡蓝图已经“斑驳不堪”。父亲的玻璃城堡终归是一个幻境。
当孩子们意识到父亲不可能实现他的伟大构想时,纷纷来到纽约建造各自的“玻璃城堡”。然而,他们的人生轨迹都偏离了最初设定的方向。最终,孩子们明白了一个道理:绝对和永恒的有序是不存在的。
表面上看,城市是一个秩序井然的空间:布局整齐划一、建筑鳞次栉比、道路纵横有致、生活按部就班。但深入其内部,便会发现其混乱的状态,且城市越大越混乱。如果说复杂、不稳定和无规律是混乱的性态[6]13,那么这正好是城市的写照。从乡下“逃到”纽约的珍妮特一下火车,就感受到了城市的混乱:“街头闹哄哄的;……路上的车辆挤得水泄不通,而且到处可见纸张随风翻飞”[5]324。进而,她发现城市里的乌烟瘴气搅得天空一片混乱,连星星都看不到;城市还“包含着如万花筒般多元的文化和亚文化……有富庶的地区,也有荒凉的角落”[6]122:“在这里,随时可以看到波多黎各裔的小孩在街上游荡、玩音乐,在废弃的车子里纳凉,在地铁车站的入口处或贩卖散装香烟的杂货摊前聚集”;城市的治安也是乱糟糟的,“我有好几次还遭到歹徒袭击”[5]327。
珍妮特和布莱恩各自建立起的家庭,便是他们的“玻璃城堡”。然而随着婚姻的破裂,“城堡”也瞬间倾塌。不同的是,珍妮特后来再婚,建立了新的秩序。而布莱恩还在混乱中摸索,这对作为“秩序守护者”的警长布莱恩来说,无疑是一个讽刺。大姐萝莉的状态似乎最理性,最循规蹈矩,最适合构建那座“玻璃城堡”,可还没有等建筑工程结束,她就半途而废,成为精神“游民”——一个“擅长奇幻风格的自由画家”。小妹莫琳的“玻璃城堡”只是一张草图,因为她虽然有很多有序的计划,可事实上她无所事事,无聊透顶,“浓妆艳抹不输给一个歌舞伎”[5]365,后来还一度神经错乱,城堡美梦变成了疯人院中的噩梦。于是退而求其次,珍妮特在乡下买了一座有大玻璃窗的农舍,把它改造成自己理想中的“玻璃城堡”,白天在嘈杂的都市忙忙碌碌地工作,夜晚在宁静的乡村悠悠闲闲地生活。无可置疑,珍妮特的“玻璃城堡”只是一件赝品。那么梦想中的玻璃城堡在哪里?
作者在扉页上这样写到:“黑暗是路途,光明是去处/ 那从来也永远不会降临的天国/ 才是真谛”。扉页上的题词往往是全书的主旨和提要,这是狄兰·托马斯的诗歌《生日感怀》中的诗句。这位英国诗人的大多数作品都涉及生与死的主题,珍妮特将它作为家庭回忆录的引子,旨在给沃尔斯一家的今世来生做出注解:有序的空间(即“玻璃城堡”)令人向往,但它是“天国”,不在人间;现世是混乱的,我们真实的人生就在梦想和现实的边界上,也即是在秩序和混乱的边界上。只有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进入了天国,才会到达纯粹的有序空间,住进父亲(“天父”)的“玻璃城堡”中。
三、混沌——真实的人生
在现代科学理论中,秩序和混乱(或者有序和无序)的边界被称为“混沌”,它是动态社会中的“固有属性”[7]16。人们习惯将混乱与混沌等同起来,但实际上混沌并不是绝对的无序,它“蕴含着某种深层次的结构和秩序”,即“无序中的有序”[8]21, 24,是“一种缺乏周期性的秩序”[6]7,是混乱与秩序形成的对立统一体,如同拓扑学上的莫比乌斯环②。秩序与混乱这两个侧面之间的界限虽然没有被彻底抹去,但却变得非常模糊,背离的两面也似乎交汇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混乱与秩序的结合形成了我们这个动态的世界,即混沌的世界。
英国学者卡瓦拉罗说:“科学领域中对不确定性原则、相对主义和可能性的强调,对应着当代对历史的思考”[3]180。换言之,摒弃秩序与混乱二元对立的认识论、代之以对两者关系的辩证思考,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刻地认识世界,接近事物的真实面目。珍妮特·沃尔斯在反映家族历史的《玻璃城堡》中,表达了自己对这一新的认识论的欣然接受。逃离了混乱的孩子们在纽约找到了固定的工作,过上了稳定的生活,有序空间的构建似乎指日可待。然而,混乱还是如影随形,以各种形式在他们的人生道路上设置屏障,令他们半途而废,或者误导他们,让他们偏离自己选定的方向。与之相反的是,看似混乱的雷克斯和罗斯玛丽却始终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大步向前,从未因任何干扰而改变方向。
(一)秩序中的混乱
也许,很多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都会产生这样的疑惑:为什么无论孩子们多么努力,他们还是和父母一样,不能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玻璃城堡”?究其原因,是因为“绝大多数确定性系统都会发生奇怪的、复杂的、随机的行为”[8]14。看似线性的生活道路上暗藏着不可避免和无法预见的变数,哪怕是一个细微的扰动,也足以让行者改变前行的朝向。这种现象被称为“蝴蝶效应”,即“一串事件往往具有一个临界点,那里小小的变化也会被放大”,而且一旦情况发生变化,便会产生连锁反应[9]21。这个“临界点”,便是“混沌”——秩序中的混乱。
干扰生活秩序的混乱有的来自外部,有的则源于人们自身固有的属性,《玻璃城堡》中的大姐萝莉的生活经历便是例证。孩子们把雷克斯和罗斯玛丽看作是混乱的化身,他们憎恨混乱,迫切地要与父母分离,最渴求稳定生活的萝莉(她选择了“参宿四”这颗恒星作为自己的圣诞礼物)尤其如此。她率先离家到纽约,期望过上循规蹈矩的正常生活。经过不懈地努力,她如愿以偿,供职于一家漫画出版社。可是后来,她却辞职成为特立独行的自由画家,除了有着和母亲同样强大的艺术细胞之外,还显露出和母亲一样的我行我素的生活态度以及奇幻怪异的画风,拒绝“被定型”[5]47。为什么重蹈覆辙的偏偏是最企盼有序生活的萝莉而不是书中的其他孩子?有关“混沌”的某些理论可以帮助我们探究到深刻的缘由。第一,从生物学的角度看,这是遗传的必然性和偶然性共同作用的结果;在混沌学上,则是与遗传的“确定性”相伴而行的“随机性”选择了萝莉而不是她的弟弟妹妹。第二,萝莉的人生之路的转向,是物体的自相似性所使然。自相似性表示物体与它自身的任何部分都有着相同的性态③。萝莉的成长过程就类似于把物体的某一部分不断放大:作为罗斯玛丽的女儿,萝莉出生前是母亲的一部分;出生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所具备的特性在她的身上越来越明显,后来就几乎是一模一样了。第三,萝莉的人生与“参宿四”可有一比:表面上看,恒星是固定不动的,其内部却一直处于变化之中,且“很快就会变成一颗超新星”[5]51。第四,萝莉的人生之路就是一个莫比乌斯环。她离开母亲来到纽约,而后又赶走来纽约与她相聚的母亲,自以为与混乱剥离了,其实她行走在莫比乌斯环上,在不经意间,从有序的一面步入了混乱的一面。换言之,两个面悄然合成了一个面。
从珍妮特和母亲关于价值观的辩论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混乱和秩序之间的界限的模糊性。雷克斯和罗斯玛丽来到纽约与孩子们团聚,但他们仍旧不改流浪的习性且以拾荒为乐。珍妮特因此责备母亲的价值观混乱,罗斯玛丽为自己辩解说她在垃圾堆里捡东西是在做“资源回收”,因为现在的“美国人太浪费了”,破坏了传统的价值观[5]6。罗斯玛丽还反过来批评珍妮特“出卖了自己”[5]358:因为被尊卑贵贱的等级秩序所束缚,女儿不敢在公共场合面对、接受自己贫穷的父母,甚至不让最疼爱她的父亲参加自己的大学毕业典礼;因为恪守世俗的“成功法则”,珍妮特不择手段地挖掘大人物的隐私,并毫无保留地将它们公之于众。珍妮特的这些行为,实际上是违背了她自己的心性,她的所谓“有序”其实是亦步亦趋地随同萝莉,也在不知不觉中从有序走进了无序。用她母亲罗斯玛丽的话来说,在珍妮特媚俗的秩序论中,存在着“混乱的价值观”[5]6。
(二)混乱中的秩序
如果孩子们成年的经历,揭示了秩序中存在着混乱这一人生真谛,那么雷克斯和罗斯玛丽则诠释了生活的另一性态:混乱中的秩序。
混沌学认为,“如果静止或运动状态在小扰动的作用下变化不大,它就是稳定的”[4]42。表面上看,雷克斯和罗斯玛丽这一对夫妻很不和睦,以至于连作为女儿的珍妮特都多次主张母亲与父亲分手。可在这乱哄哄的表象后面,读者看到的是两人浪漫爱情的活力和美满婚姻的长久,用雷克斯的话来说,他们俩是“欢喜冤家。在一起的时候吵吵闹闹,少了对方又活不成”[5]349。罗斯玛丽也认为,和丈夫在一起的生活“从不无聊”[5]381。对他们而言,只要能在一起,生活再艰苦,也能从中品味出甜蜜的味道,夫妻间的龃龉也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增“甜”的添加剂而已。所以,罗斯玛丽不但没有接受女儿的建议离开酗酒、赌博成性的丈夫,还责备女儿没有价值观,为了自己的前途竟然背叛和抛弃最疼爱她的父亲。她认为,在爱情和婚姻方面,生活在大都市的孩子们需要向父母学习。
用世俗的眼光来看,作为父母,雷克斯和罗斯玛丽似乎对自己的责任并不明确,父亲不努力挣钱养家,母亲根本就不想担责。其实不然,这一对父母对儿女的命运和前途甚是关心,对他们的教育也尽心尽力。在精神生活上,博学且好学的父母教给了孩子们丰富的知识,使他们在学业上出类拔萃,为以后独自谋生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在物质生活上,只要手里有钱,雷克斯就会让孩子们尽情享受美食;在为人处世方面,他们鼓动孩子们对恃强凌弱者要以牙还牙,但也不忘教导他们要懂礼节。所以,旁人总是夸赞沃尔斯家的孩子们“好有礼貌”[5]70。在教育方法上,他们给予孩子的是慷慨的表扬而不是随意的责骂;他们培养孩子们独立思考的能力,激发孩子们的创造力,鼓励孩子们勇敢地展示自我;训练孩子们在逆境中寻找出路。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父母,从“混乱”中来到大都市的儿女们,都能顺利地找到自己的位置自食其力,且除了莫琳,其他3个孩子都算是“成功人士”,跻身于中产阶级的行列—— “玻璃城堡”之梦破碎了,但他们实现了人人向往的“美国梦”。
与天下所有父母一样,雷克斯和罗斯玛丽的内心对儿女们也充满了爱,尤其是雷克斯。二女儿不幸夭折后,雷克斯的反应让人动容。罗斯玛丽回忆道:“‘发现她死掉的时候,你爸就站在那里,整个人像是僵住了,他抱起玛丽·夏琳娇小的身子,在怀里摇啊摇,接着放声大哭,好像一头受了伤的动物。我从来没听过那么凄惨的哭声。’”从此,“父亲变了个人。他开始心情郁闷,开始晚归,开始借酒浇愁”[5]34。此外,虽然他的玻璃城堡只是一张图纸,但在现实生活中,他努力地帮助儿女建造“玻璃城堡”。雷克斯自己一事无成,但对孩子们的未来却充满信心,为了他们的前途,他总是能在孩子们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担当起父亲的角色。书中提到的两件大事让我们看到了这个父亲的高大形象。其一,全家的住处发生火灾时,在外游荡的雷克斯突然从天而降,奋不顾生冲进火海,将处于危境中的3个孩子一并救出。其二,上大学的珍妮特面临交不起学费将被迫退学的困境,又是那个以拾荒为生的父亲在关键时刻出现,倾囊相助,珍妮特才得以顺利完成学业。无序的父亲靠自己无序的生活所得,帮助自以为有序的女儿构建着有序的生活,秩序和混乱相辅相成的状态由此可见一斑。
就个体的人而言,雷克斯和罗斯玛丽似乎都是糊涂虫,前者用酒精洗脑,后者让幻想蒙住了心。而事实上,两个人都有自己的“秩序”。首先,他们各自怀揣坚定不移的梦想:雷克斯为玻璃城堡劳神费心;罗斯玛丽在通往艺术殿堂的道路上锲而不舍。第二,两个人对弱者都怀有非同寻常的正义感和慈悲心。他们没有种族意识,在那个严重歧视有色人种的国度和年代,与其他父母截然不同的是,他们严格禁止儿女使用“黑鬼”这个名词。罗斯玛丽对少数族裔的学生更是关爱有加;雷克斯为了救一匹受伤的马,与一群凶猛的野狗“展开一场激烈的肉搏战”[5]29。第三,他们都坚持原则。夫妻俩宁愿露宿街头也不愿卖掉价值百万美元的地产以换取舒适的住处——那块土地在他们家已经传承了几代人,“是家族的财产,绝不能卖掉”;罗斯玛丽衣衫褴褛,却藏着一批古董珠宝,原因是“那是传家之物,有情感上的意义”[5]343。
与此同时,作为社会的一份子,雷克斯和罗斯玛丽都富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雷克斯为群体做过很多贡献:发挥特长修好了胡佛水库的闸门,拯救了无数民众的生命;在空军服役时,他不假外出,无意中得知一个疯子要炸掉他们的空军基地,“他便英勇地把他逮住了”,事后,他戏谑道:“违反规定不见得是坏事”[5]29。从这些故事中似乎可以看出,墨守成规不一定总会带来好结果,而干扰秩序的某个小小的混乱却能化险为夷。违反军规的雷克斯就是那小小的混乱,可他的混乱阻止了一场事变,从而稳定了部队的秩序。虽然雷克斯自述的这些英勇事迹的真实性有待考证,但无论如何故事既然从他的嘴里道来,说明他心存维护社会秩序的正义感。值得一提的是,在第二个故事中,不守秩序的雷克斯之所以能成为秩序的捍卫者,在于他深知作为社会成员,哪些秩序可以僭越,哪些秩序必须遵守。夫妻俩也教育孩子们勇当秩序的捍卫者:雷克斯鼓励当记者的女儿去“揭发有钱有势者的真面目”;罗斯玛丽则劝她“写些更有意义的东西,譬如描述富有的地主如何压迫贫民,社会上有哪些不公不义,下东城里发生了怎样的阶级斗争”[5]358。从这样的嘱咐中,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雷克斯和罗斯玛丽对资产阶级的 “一致性”(即秩序)持反抗态度,在当权者看来他们是在制造混乱,但在民众眼里他们是为秩序而战,他们的行为是“光荣的讨伐”[10]78,因为美国现行的资产阶级秩序违背了宪法所确立的“人人生而平等”的原则,所以酿成了真正的混乱。
混乱与秩序的边界是模糊的,但却是美丽的。幼年时的珍妮特和布莱恩的“科学实验”引发了巨大的火灾,“跳跃不定的火舌似乎融进了一个闪耀飘忽却又看不见的空间,透过这块空间看过去,前方的沙漠显得闪烁飘忽,宛如海市蜃楼”,雷克斯将它称作“秩序与混乱的交界”[5]77。在雷克斯和罗斯玛丽看来,生活就有着“海市蜃楼”般的迷幻之美,他们都喜欢这种模糊的美。面对孩子们制造的那一片混乱,身为父亲的雷克斯不但没有生气,还和他们一起兴致勃勃地观看那壮丽的场景。近视的罗斯玛丽拒绝戴眼镜,因为她喜欢她眼中的那个模糊的世界,她说眼镜不会让人看得更清楚,只会“让视力差的人更没有机会学会用自己的眼睛来观看世界”,因为裸眼所见才是真实的,透过眼镜看到的世界只是被扭曲了的镜像[5]124。从以上事例可以看出,欣赏火灾的雷克斯向儿女传授着人生的真义:生活中没有绝对的无序,也没有绝对的有序,我们生活在两者相融形成的美丽边界上。拒绝眼镜的罗斯玛丽对“美”进行了进一步的阐释:“美即是真,真即是美”。
由此看来,在雷克斯和罗斯玛丽无序的意识中飘荡着有序的灵魂,因为他们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善,什么是美;知道该给孩子什么,也知道何时给和以何种方式给,他们的混乱是一种“虚假的无规性”[4]55。长大后的珍妮特回顾过去时幡然醒悟:正如书中多次提到的著名混沌学家米切尔·费根鲍姆所言,混沌是由“许多周期不同的线性系统交相作用的结果”[5]346,沃尔斯家的生活其实是父母用五颜六色的粗糙的毛线(而非光滑的丝线)有序地编织而成的,只是由于色彩过于丰富而显得杂乱无章。质言之,他们的生活是乱中有序,是“混沌”。
(三)在混乱中追寻秩序
就秩序与混乱的关系而言,我们还可以对狄兰·托马斯的诗句做进一步的分析。
雷克斯去世后,只要天气晴朗,珍妮特就可以在夜晚看见父亲送给她的圣诞礼物——金星,“在地平线附近,在黑幽幽的河流上方,持续地放光”[5]374。某个感恩节的夜晚,沃尔斯全家聚在珍妮特的“玻璃城堡”里,“有那么一个片刻,我恍若听到父亲开怀的笑声。……一阵风起,将玻璃窗震得喀喀作响,烛火突然闪烁了一下,好像正游走于混乱与秩序的边缘”[5]381。按照诗中的提示,若天国是玻璃城堡,那颗最亮的星星就是父亲在城堡中为孩子们点燃的“烛火”。孩子们看不见梦想中的玻璃城堡(“永远不会降临的天国”),但父亲的“烛火”能指给他们城堡的方位。在珍妮特的“玻璃城堡”里,孩子们在遐想中与父亲团聚,可烛火的晃动——一个小小的混乱——打断了他们的思绪,让他们回到了现实中。此时,他们突然看见了人生的真实状况:混乱与秩序的边界便是现实与梦想的交汇处,怀揣梦想,立足现实,这就是真实的人生、积极的人生和美丽的人生。无论是在曾经漂泊的“路上”,还是在如今安谧的“天国”,雷克斯想要告诉孩子们的,就是这个道理。
雷克斯和罗斯玛丽一直就在混沌中生活。雷克斯最先到达玻璃城堡,年老的罗斯玛丽也已经上路,年轻的孩子们享受着边界上的风光,只等一声召唤,便要去追随父母,在梦想中的“玻璃城堡”中团圆。雷克斯让孩子们选择自己喜欢的星星,并把它们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他们,这是美好的祝愿,也是深情的祈愿。雷克斯的这一奇思妙想也体现在他唱的歌里:“我看到一群天使们出现在我身后/ 带我回家吧,请带我回家”[5]239。“天国”(“玻璃城堡”)就是他们未来的家。
通过自己丰富的人生经历,雷克斯还想告诉孩子们:“玻璃城堡”也在我们的心中。雷克斯说,在混乱与秩序的边界上(即现实生活中),“规则是不存在的”[5]346,所以“黑暗是路途”,“天国”(即“玻璃城堡”)不会降临,生活如同在黑夜中摸索,但“光明是去处”,只要我们朝着光明一直往前,无论最终是否能抵达梦想中的“玻璃城堡”,我们“从过程中也得到了很多乐趣”[5]371。雷克斯一生有过无数的尝试,仿佛一直在黑暗中摸爬滚打,但他的方向始终是那座明亮的“玻璃城堡”。也即是,在他不稳定(无序)的生活中,隐藏着稳定(有序)的目标,所以他开朗、乐观并坚强。正如一位评论者所言,“玻璃城堡”象征着雷克斯“对未来的坚定信念,是他送给孩子们的最珍贵的礼物”[11]269。
结语
混乱与秩序的对立统一(即“混沌”),构成了世界的本质特征和人生的真实面目:“一方面它是稳定的,遵循着基本的物理法则;另一方面,它又蕴含着无序性、复杂性和不可预测性”[9]4。雷克斯和罗斯玛丽不是混乱的化身,而是混沌的象征:他们是行走在规则边缘的社会成员,是聪明过头的“愚人”,是不离不弃的“冤家”夫妻。诚如大多数读者所言,作为父母,他们没有给孩子提供舒适的物质生活,但却是孩子们的精神导师,用言行向孩子们传授生活的真谛。然而,通过讲述乐观、执著和睿智的父母的故事,珍妮特·沃尔斯最想告诉读者的是,如何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在混沌的世界里,秩序与混乱相辅相成,所以我们不求破坏混乱以期建立绝对的秩序,而是要学会驾驭混乱。这样,我们的生活才会多姿多彩;我们也要善于从混乱中发现秩序,这样,我们的人生才会富有意义并充满希望。
注释
① 该论文对文本的引用来自许晋福的译著《玻璃城堡》,个别地方略有改动。
② 莫比乌斯环的制作方法:一张纸条本来有正反两个侧面,把它旋转180度,两头再粘接起来,就形成了一个只具有单侧曲面的纸环。
③ 被喻为“姜饼人”的芒德勃罗集证明,若将“姜饼人”的某一小部分放大到一定的倍数,会发现一个一模一样的“小姜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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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orderly Order and Orderly Disorder——An Analysis on “Chaotic” Life inTheGlassCastle
HU Xiao-hua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Cultures, Southwest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Mianyang 621010, Sichuan, China)
By telling the family saga in her memoirTheGlassCastle, Jeannette Walls asserts that the world’s essence and life’s truth are characterized by the unity of orderliness and disorderliness, namely “chaos”. The ridiculous parents and their disorderly family are merely superficial phenomena and the orderly “glass castle” is nothing but a fantasy. In fact, orderliness and disorderliness are associated closely with each other and can not be separated.
View of life; Disorderliness; Orderliness; Chaos;TheGlassCastle
2016-05-23
胡晓华(1969-),女,四川成都人,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小说和诗歌。
I106.4
A
1672-4860(2016)05-003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