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片果园,面朝大山
2016-02-17三秋树
三秋树
离京返乡,学种果树
生于1987年的刘阿娟在苹果树下长大。她的家乡在陕西淳化的小村,三面环山,父亲是一个自学成材的果农,在人民公社时期就开始练习嫁接果树。后来,父亲当了林场的场长,组织村民种植各种水果。改革开放以后,他又带头承包了果园。在这片果园里,父亲用了三年时间把杂果全部嫁接成秦冠(一个很好吃的苹果品种),第一年挂果就卖了6000元,村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就这样,父亲与果园结下了一生的不解之缘,他甚至动员妻子和五个孩子将家也搬到了果园里,以便更好地照顾果园。种植苹果让他们家成了村里最早的“万元户”。
小时候没有童话书,刘阿娟很多字都是从父亲栽培苹果树的书上认识的;小时候认识很多虫子,都是跟父亲在果园里捉虫子时认识的。父母要她好好读书,将来做个城里人。刘阿娟也很争气地考进了重点大学,户口从农村迁入城市,毕业后留在北京做了财经记者,业余时间还做过编剧。不出意外,她将在北京安营扎寨,尽管那里的空气不宜人居,可是,对于一个山里的孩子来说,那纸户口可是成功的标识,是父母在乡下饱受尊重的骄傲。
但2014年5月,刘阿娟的父亲被确诊为肺部小细胞肺癌,恶性,中晚期。劳作一生的父亲拒绝治疗,也拒绝与外界交流,回到老家后,除了每天去苹果园里走走,大部分时间一个人躺在炕上胡思乱想——那个乐观的父亲不见了。
一天,刘阿娟去果园找父亲,听见父亲对着刚刚挂果的苹果树自言自语:“我走了,不知道谁能像我这么照顾你们?渴了,病了的……”父亲说不下去了,摸着苹果树的叶子,哭得很伤心。刘阿娟在那一刻才知道,在父亲眼里,这些苹果树不是摇钱树,而是他一生成就感的来源,也是他全部的精神支柱。一棵棵苹果树就像父亲的至亲,自己对父亲有多心疼,父亲对它们就有多在乎。
没有犹豫,刘阿娟回到北京后,辞去了工作,带着最简单的行李回到了老家,从一个小白领瞬间变村姑。
彼时,苹果花刚谢,正是坐果时节。刘阿娟拉着父亲进果园,诚恳地对他说:“老汉儿,打今儿起,你教我怎么种苹果吧。”父亲瞪着她:“学什么种苹果,你还是研究怎么把自己嫁出去吧。”刘阿娟不急不恼,随手扯下手边一个苹果蒂:“老汉儿,我从网上查了,这种果蒂要摘下来,不然,与它并蒂的那个苹果长不大。”她这随手一扯,简直像揪了父亲的心,他跳着脚对她说:“你不要乱摘,那不是随便扯一把,要挑花蒂瓣最少的摘……”刘阿娟似懂非懂地又扯下了一个,问父亲:“是这样吗?”“你不要用那么大的力气,你伤了它们的根,明年就不结果啦。你听我讲完再动手,行不行?”
就这样,父亲收下了刘阿娟这个徒弟。他悲观地认为自己去日无多,孩子想尽可能地陪伴他,他也不想让女儿留下遗憾。更重要的是,他从刘阿娟看苹果树的目光和她的灵性中直觉:倘若有一天自己真的走了,把这些果树交给女儿,它们能得到善待。
土壤里,生长着无数知识
从朝九晚五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刘阿娟的生活变得简约但并不简单。从前只知吃苹果,而现在每天跟它们在一起才知道,原来种植苹果没那么简单。几时给水,何时施肥,树下的哪些草可以留,哪些草要拔除。恰逢苹果刚刚结成拇指大小时,一场飓风过后,果落满地。刘阿娟一大早踩着泥泞的山路进了果园,看着满地夭折的苹果,眼泪怎么都止不住。要知道,几乎每一朵花、每一个果都曾被她一一爱抚过。那一刻,她真正了解了父辈靠天吃饭的艰辛,了解了人为何要对自然充满敬畏。令她吃惊的是,父亲看到那一地果实并不像她那般难过,反而劝她:“风是长眼睛的,专挑那些不结实的往下吹。留下的,都是好样的。今年的果儿,比往年要好吃。”
那天,父亲就着满地的小果一一向刘阿娟讲解苹果这一生会遇到的“九九八十一难”,讲苹果的大小年,讲如何利用水分、温度来调控苹果的酸甜度……父亲没有上过学,可是,刘阿娟在父亲的讲述里,深刻地体会到,这大自然里,这土壤里,生长着无数的知识。同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土地哲学相比,自己在书中得到的那些鸡汤式激情都弱爆了。
“爸,你得把你这看家的本领传授给我啊。”父亲喝水的间隙,刘阿娟撒娇地看着他:“我真没想到一棵苹果树有这么多奥秘。我开始崇拜你了。”“土地的学问大着呢。一辈子都学不完。”父亲目光慈祥地看着果树,骄傲地说。刘阿娟笑着对父亲说:“我不让你白教,我向你打包票,今年让咱家的苹果卖个好价钱,明年争取让咱村的苹果都卖个好价钱。”父亲将信将疑地看着刘阿娟,刘阿娟说:“你教我种苹果,我教你啥叫电商,是当下最时髦的商业形式。说不准,哪天把咱全村的果园给做成上市公司了呢。”
就这样,父亲教刘阿娟种苹果,刘阿娟教父亲在网上直播自家苹果的生长细节,并接受网上消费者的预订。很快,刘阿娟就有了第一笔订单,预约五箱。刘阿娟将这个订单给父亲看,父亲兴奋了。刘阿娟乘机让他给自家的苹果起个名字,建立个品牌,父亲无比谦虚地说:“俺就知道咋种苹果,哪知道什么品牌,这种幺蛾子主意,你拿。”看着父亲那双老茧丛生的手,刘阿娟心里一酸,说:“就叫‘父亲的苹果吧。”
2014年的秋天,刘阿娟家的苹果没有接受上门来收果的商贩的挑三拣四,而是直接通过网店销售卖了3000箱。一如父亲当年制造的轰动一般,这一次,刘阿娟在村里出名了。陆续地,开始有乡亲登门,向刘阿娟讨教电商的门路。好几家村民交出了自家果园的销售权:“阿娟,我们信得过你,你是读过书、见过大世面的人,明年我家的苹果就交给你了。”
就这样,十五家村民加入了刘阿娟的合作社,接受刘阿娟的建议,不打农药,不施肥,让苹果自由生长,也还土地一份真正的健康。
和每一只虫子通信,给每一棵小草取名
有了刘阿娟和依旧生机勃勃的苹果园,父亲开始接受刘阿娟为他选择的治疗方案,除了化疗与放疗,父亲开始在女儿的威逼利诱下晨练。每天早晨六点,父女俩起床,沿着村子先走后跑,刘阿娟的手机里播放着《小苹果》。刚开始,虚弱的父亲连走都费劲,抱怨说:“有这劲,不如白天去拾掇苹果园的杂草。”刘阿娟“吼”父亲:“哪能一样嘛。你劳动时,是想着怎么把地和苹果树侍候好;你走路时,是想着怎么跟自己身体处好。”
入冬那几天,骤然降温十几度,好多人都感冒了,吃药打针挂吊瓶,虚弱的父亲啥事没有,这下可把父亲乐坏了,从此对晨练无比积极。
为了动员更多的人加入晨练队伍,让乡亲们从关注自身健康到土地健康,刘阿娟给自己和父亲置办了跑步的全套装备,手机里的曲子也换成了乡亲们最爱的红歌。每天早晨,和父亲拉风地从各家门前经过。学校要开运动会了,她就把有项目的孩子叫起来,跑得好的,她拿小文具做奖励。冬菊花开的时候,刘阿娟采上几束,插在饮料瓶里,送给街坊邻居,还兴高采烈地告诉人家:东山上的冬菊今年开得可好了。
渐渐地,刘阿娟的晨练队伍在扩大,十人、二十人,最后发展到五十六人,可谓浩荡。整个冬天,他们风雪无阻地出操,边走边唱。大家管刘阿娟叫队长,有了兵的队长又将晨练做了延伸,晚饭后,带着大叔大妈们在村子的一个粮仓里跳广场舞。每天跳完了,大家大汗淋漓,怕立马出门受凉,刘阿娟就给大家普及小常识,有时候是种果树的知识,有时候是健康小常识,有时候是一道菜的做法……
大家那样安静地听着,后来,有人开始带着小本记录。他们比小学生还认真的态度深深感染着刘阿娟,让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自己的家乡。从前爱,是因为这是自己生长的地方,而现在爱,是因为在这里,找到了重新生根的感觉。
2015年是苹果的大年,苹果的产量比往年要多,可刘阿娟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早在坐果时期,就按照去年的产量,果断地间果,让今年与去年的产量保持均衡——她要用这一年的时间让土地和果树都好好休养生息。
2015年秋,“父亲的苹果”虽然产量与去年相同,可身价与收入却比去年高出了许多,而且是在最为成熟时才被采摘。这下,乡亲们对刘阿娟心服口服,她的苹果合作社队伍在扩大,而她的慢跑队和广场舞队也在增容。更重要的是,父亲的病情一直很稳定,用他自己的话说:“怎么觉得比从前还活得有劲儿了呢。”
从北京回到乡下,刘阿娟起初是为了亲情,而现在,她想方设法想把自己的户口从非农业转为农业,做一个有身份的村姑。她以自己的经历对海子的诗做了改动——《我有一片果园》:
“我有一片果园/面朝大山,幸福苹果/从今天起,和每一只虫子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调皮的冰雹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只小鸟/给每一棵小草,每一朵野花取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山,幸福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