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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梵的诗

2016-02-17

诗歌月刊 2016年1期

南京夜曲

九点

月亮开始长出乌亮的长发

让男人着迷,如同灯

让蛾子着迷

十点

我们一一黑夜的仆人

一同戴上它的墨镜

十一点

脚步声闯进了梦里

成为阴险的敲门声

零点

没有谁比醒着的人更孤独

安眠药,只是不让焦虑爆炸

一点

树根翘起腿来

绊倒了一个夜行者

两点

一个,两个,醉鬼

被月亮的银斧

劈倒

三点

灯下站岗的影子,多么想

被飞翔的梦蒸发

四点

在梦里爬行的爱情

用露珠舔着伤口

五点

银河开始碎成锁链

锁住了晨读的学子

六点

旭日不知羞耻

开始颁发它的委任状

在旗津渔港,知天命

旗津的海上有帆

更像渔人升起炊烟

这时,浪也分男女

相互找着恋爱的感觉

海不再当明镜,只是证明

怒波狂涛不过是男男女女的胴体

我有点悲伤一一

海上并没有我的胴体!

我像海上的那只孤帆

一心只想抛锚靠岸

老井

奶奶说:井中也有潮汐

井水常常也紧皱眉头

我与它已隔了四十年

现在井口上方的星星,一颗也不剩

一个开始老去的人

总要交出童年的星空

交出星空下一些亲人的死讯

交出与一条青巷有关的责任

我早已是井前徘徊的陌生人

忍不住被青苔诱惑

我需要的,只是井的喉管

吼出奶奶的声声斥责

可就算被高楼踩塌了肩

老井也不会哭了

就算已成了地下的听诊器

老井也懒得欢呼:人类已经没有后援!

德国慕尼黑伊莎河小溪里的少年冲浪手

他们在浪尖上休息

在水的火焰中成熟

让我忘了还有家乡

我拾捡他们的微笑,已经足够

他们解开了溪流的白绷带

让慕尼黑的伤口,更加悠长

他们是挽着这条小溪入睡的人

是雕刻浪花的工艺师

目睹光屁股的美女,悄悄藏匿起爱情

他们再也不想走入她的内心

浪尖上的惊人一跃,骤然诞生的

不是思想,而是自由

蜗居

偌大的校园,已放不下一小块宁静

我不想当一一被金钱照亮的教授

我放弃当

权小气盛的主任

我选择没有课题的教室,教学生如何过冬

冬天里,好人应该得到祝福

退回寒舍的苦,率先被梦中人感知

露珠像打碎的瓷瓶,竭力让金钱回到柴米油盐

就连瞎眼的雾霾,也会把真相还给咳嗽

就像坏人也有心跳一一

寒冷的冬天,钟表里的指针也会选择攀爬山路

催促着新年的祝福

被雪覆盖的黑枝,也用残雪的泪催春

故去的父亲,他的一生竟那么乐观

望着他赞美过的城市,我差点忘记满目污染

麻雀继续用叽啾,替我给来临的寒流取名

替我说出和真相相认的诗篇

惟有它的话,不让我厌烦

让一直不肯开口的兰花,觉得身边有个好邻居

在鼋头渚观太湖

湖水有着一亩一亩的安静

也有着女人藏着谜底的表情

这里的浪,古老得掉光了牙齿

它等着雾,来给它上一层白漆

湖面是一枚巨大的银币

它要让我兜里的钱,失去意义

要让湖边的花木,都安心做梦

那座我想踏上去的长春桥,仿佛说:

我与太湖的婚礼,早已在民国办妥

这里的水,没有盐做钢筋

它的心儿便像手绢,可以擦亮还乡的眼睛

我站在倪瓒的画中,享受他不朽的清贫和消瘦

安于像他那样,枕着湖水这只大鞋垫入眠

我愿意学落叶低飞,让湖中小岛的乳峰都高起来

湖面是一马平川的诗页

允许细雨从云层越狱,用它淅淅沥沥的墨点

在湖面写诗

“够了!够了!”——有时,风不得不大声疾呼

雨写得太多了,责令它给倪瓒

腾出一片干净的空白

注:元四家之一倪瓒后半生散尽家产,颠沛流离;他有

洁癖,画画极简,中景喜用不着一笔的大片留白,用

以表示辽阔的太湖水域。

偶遇故人

突然间,我听见熟人的喊声

他的脸像蝙蝠,在黑暗中低飞

他的眼里,已看不见年轻时的爱情

他一路咳过来,仿佛是要阻止雾霾

“雾霾里有骨头,”他说

“你摸不着,但能卡住喉咙。”

是啊,雾霾加重了从前的幸福

但令我们贬值的,是年龄,被洗劫一空的年龄啊

他伸出手,又缩回去

我的手,只攥紧了哄抬物价的夜色

当他胡言乱语,唉,又一出泪光莹莹的悲剧一一

他病得多么卓尔不群啊!

断了多年的友情

却得用一路的痛缝上

这痛让我变笨,撞到路边的树干

这痛不善言辞,把夜的黑发,熬成了黎明的白发

上午,当太阳抛弃了朝霞这幅名画

悄悄爱上云层的鱼尾纹

我仿佛听它说:“孩子,我最终也会烧成废铁。”

我一赌气,把被子晒出去

我要睡前闻到阳光的气味!

皇城

我走入一个废弃的王朝

所有的红墙,已砌入皇帝们的野心

现在,他们的威仪像汗毛一样轻

只有窗外的落花,继续行着跪礼

人流像气流,令张口的大殿说出人话

陈尸百年的王朝,仍在播种红墙的阴影

春天把花粉撒进宫里,但大殿不识这清瘦的正直

从未停止的风,并未刮出一亩干净的正史

清洁工,天天都来不及打扫宫女们的命运

她千百次想扶正王朝的倒影

她推开的门扉,嘴一样伸进我的年代

仿佛高呼:“白搭!你们还是停止吧!”

到处是风干的语录,四脚朝下的桌子

像露出四颗门牙的年审员

我踱来踱去,用牙缝筛选出了沉默

我庆幸,皇帝那支蛮横的军队

已变成我肚里安静的修辞

宫廷上空,到处布满黑色的炉灰

它乘风周游列国,从不出示护照

它才是影响我余生的大手笔啊

无论我走到哪里,它都紧紧捂住我的嘴

就像性爱中的情郎,紧紧捂住一个女人的尖叫

我们还没成为朋友

一一悼陈超

那一刹那,最为惊心一一

你想飞到最低,低到再也没有尘世

没有无法敷衍的课堂

已经盛开的冬花,没有因为哀悼开得更多

缓缓流动的河水,也像不懂事的孩子

不知说还是沉默

我想着你生前的模样,如草木枯荣的大地

布满倦乏的耕作

像萝卜,割掉青春的叶子

把无遮无拦的余生,全部献给耐心

你来过信,见过,唯独没有深谈

来不及了,我们还没成为朋友

节省一段友谊,却留出更深的空虚

江南烟雨,善于应验你诗中的怀疑

砖头下的蚯蚓,也因为你的书

保存着新鲜的弦外之音

走过人群,你需要的不是太阳

不是友谊,不是泪水

你需要一个来自肉体帝国的好消息

只是,坏消息总是比好消息,更容易上路

傍晚,步行去学校上课

我站在路口,汽车像断了线的念珠

一颗一颗掉进人群的泥潭

当汽车用排气管,向人群重申着交规

马路却爱上了美女的鞋跟

当我像动词,突然穿过这堆瘫痪的名词

我不想再用微笑,祈求雾霾分娩慈爱

为了赶路,我用干净的脚印

匆匆写下潦草的收条

收下落日的白内障

我听见所有的喇叭,争先喊着我的小名

我不得不用口罩,蒙住我的汉语

生怕它散出腐败的气味

校园已在眼前,但阴影正在搁浅,等着成为黑夜

我看不见的教室,既远又近

当黑夜把真理的墨汁,泼向我的脸

耳朵却要把噪音降服为和弦

当满街噪音,被耳朵改编成肖邦的夜曲

愿意躺下聆听的,不再是满街的落叶……

印象

那时,我惊讶

并张开嘴巴

油灯摇曳,身影

神秘、哀伤

一张粗木的桌子

干净、宽大

但放不下六岁的想法

一双小手

放心不下皇姬的啜泣

眼皮倦乏,又见

宫廷的流血的政变

爷爷忽然把话停下

吟唱宋代的诗篇

追忆带来花色

代代相传的愿望

围困着梅花

或皇帝的闲话

窗外的小镇

寂静、空怀

宋代的黄州

已被皇帝错怪……

破晓歌

多年后,他去了那片坟地

阳光告诉他,蚂蚁还是这里的圣徒

原来的公路被废弃,远离了扬尘

曾陪他悲伤的水横枝,也改了初衷

长到了堤岸的另一侧,看不见坟头坍塌

它就不会心疼了

对这片坟地来说,这里的春天等于冬天

鸟儿叫一声等于没叫

他带给这片坟地的,已不是当初的悲伤

是空气也想脱身的寂寥

当坟地用赞不绝口的风景,款待他

他只想知道,浑浊的生命在这里

长出青草、小花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