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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抵达千万个北方

2016-02-17蒋在

诗歌月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爱琴海土耳其大海

蒋在

到达伊兹米尔市已是下午三时。行李提取的转盘簇拥着密集的人群,除此之外即使是接机大楼门前,也仍然渺无人迹。

飞机起起落落,这些年不管去哪,下了飞机后,走过登机桥廊,心里总忐忑。看着不同的语言写成的标语,欢迎来到某某某地,心想我终于到了。走时,又回到同一个机场,心里又会生出与来时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所以对于一座城市最初和最后的印象,无法避免地会受到机场建设细节的影响。座椅新旧的程度,扶手梯黑色胶皮的颜色,铺的是地砖还是地毯,商店里摆放的是食品,还是金银首饰;广播里播音员的声音,凡此种种,一个城市的繁荣与没落大概在机场就能了知一二了。

接机大楼在地下一层,左右的尽头处才有通风口,出租车有两三辆,稀稀拉拉停在路边。路边只有一家商店,店家在看隐藏在货物中的电视。橱窗外面整齐地摆放着的全是打火机,而里面是一条条香烟。

我们向外走接近出口时,风的力度加重了,将衣服吹得像花苞一样鼓起。

还没有达到土耳其之前的那种后悔更明显。在抵达前,对于去爱琴海文明的考察学习总想一推再推,好让自己对这片土地的理解再通透些。看到沿路大片的葡萄园时,我意识到,这样的后悔已是不能挽回。

当夜几乎没有睡着,凌晨一点左右窗外响起警笛,仍感到昏沉。五点,准时五点听见有人在做早祷。低沉的歌声让我变得不能再清醒。他一边唱着,我一边为他计时。没多久,我沉入他的歌声之后,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五点三十四分,几只乌叽叽喳喳地在酒店外空调机箱上跳动。

睡不着爬起来,想清晨赶在太阳还未升起时在外走走。出酒店右手不到六十米的距离,有一个加油站,顶尖挂着三面旗帜。中间那面是土耳其火红的国旗,已被风吹起皱褶,揉做一团紧紧地抱住旗杆。

此刻用来描述土耳其的破败再合适不过。前几天,看帕慕克的书,说世界已忘记伊斯坦布尔的存在。然而世界先忘却的不仅仅是一座城市,应该是整个国家。不然又能有多少人记得,陨落在这片沉重大地上的古希腊?

在现在土耳其人民脚下,还有大约百分之七十的历史遗迹没有挖掘出来。这样的疏远,就像之前被自己的无知蒙蔽造成的误解一样震撼并束手无策:早在公元几世纪前,Anaximander观察天象时就引入了球体的概念。至今人们对于他是否先于毕达哥斯事先提出地球为圆体的事实仍有争议。但不可否认的是先贤超越一切的智慧。

早饭后,教授们和几个博士生来酒店接我们。

从高速路前往库西达斯途中,让我倍感惊奇的是,我看到了之前我在诗中描述过的我未曾见过的一切景象。出乎意料和超出我想象的是土耳其声势浩大的牧场,以及道路上成群的奶牛。

大约行进四十分钟的路程后,我终于见到了荷马史诗里奥德修斯难以穿越的大海。那漂泊患难的大海。那个醇酒般深色的大海(中文直译,英文为:wine-dark sea)。很多学者认为是荷马的失明抑或是希腊语中缺乏“蓝色”这个词,所以荷马史诗中,将其描述为了深色的大海。

眼前的大海清澈透亮得像白色的大理石一般,似乎很快就能被海浪冲起注入天空。骄阳也无法扰乱这片静谧大海的波纹或是温度。

我看到的海是荷马的眼睛曾经看过的海,那醇酒般深邃的大海,不禁流泪。

将相机一次次举起来,终没有按下快门。面对静谧深隧的一切,我不忍搅扰和破坏,或者那也类似于一种亵渎,让其蒙羞受辱。

蜿蜒的公路缠绕在山的腰部,车身摇摇晃晃逐步接近水域。旁边植物的水分早被阳光抽干了,露出秋叶的金黄,荒草的茂盛。它们的长势像是复仇似的,偏偏挡住了海面与视野的对接。

马路上成群的羔羊不知避让,堂而皇之地占去了公路,使我们的汽车不得不三番五次停下,等后面拿着植物茎秆的牧羊人将它们赶到一边,再重新发动引擎。

我们落脚的房屋在爱琴海对面。站在阳台上能与爱琴海对望。虽看不清,但我知道那海的另一头,就是雅典城了。

放下行李还来不及打开,就迫不及待地想四处走走,想看看惊喜之外的景色。即使外面的骄阳晒得人胆怯。

土耳其的交通像赶集市一样混乱,宣传选举政治领袖的小面包车随处可见,它们播放着不同的欢快曲调,整个城市陷入音乐之中,随时可以毫无忌惮的手舞足蹈起来。

旁边的楼房大多不高,三四层,且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向外伸展宽阔的阳台,外面挂着土耳其的国旗,或是印有土耳其国父、民族解放领袖凯末尔的旗帜。路边灰色机箱上张贴着政治领袖标语的小广告,背景仍是各式各样眼花缭乱的彩色。

爱琴海沿岸的小摊贩叫卖显得咄咄逼人,卖冰淇淋的男人带着一顶像国内烤肉串样式的帽子,朝着路过的每一个人喊:“冰淇淋,冰淇淋”。推着车摆着海蚌和柠檬的也张罗你过去品尝一下,他动作轻快,敲开一个海蚌迅速地挤上柠檬递到你手中,手在空中挥舞的瞬间也如诗歌般优雅。他们对路人的那种亲热,甚至让你以为在异乡碰到了故人。

一时间我心里纳闷,此时此刻,我真的到土耳其了吗?这就是几个世纪前古希腊联邦的土地?这就是希罗多德航行过的海洋?眼前的一切全透着一种海沙的白,连马路上印着的五彩瓷砖也变得像水洗,在陈旧中透出的白。虽然这里是亚洲,却让人总不忘将它与欧洲那块版图联系在一起。只因他天空的颜色,岸角对望的海域……

但眼前的破败,混乱甚至疯狂,与我之前游历的欧洲列国似乎脱离了,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狂傲不羁,让人疑惑侧目又迷人的私生子。

无论去哪,若是认识当地人家,旅途的趣味从飘浮不定顿时就会沉下去,脚底也不再有失重漫无目的之感:有人领着,任何行走你都知道有一个企图或者目的。

那天正好周日,他们带着我去赶集市。对于集市上罗列的物品,我猜想其中有几家必定会放着些精致的装饰物。我也筹划着买点什么回家给家人做礼品。

但到集市时,“失望”却演变成了事实。集市口前,零散的商家蹲在一旁堆砌自己的农作物。另一端,穿着格子衬衣的老人提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在买银白色的煮锅。

集市里小摊户撑着湖蓝色的大伞,桌布铺着与之相应的湖泊蓝。

土耳其妇女,裹着头巾坐在摊位前,闲闲散散,既不张罗也不热情。偶尔瞥见她们摇晃着缓缓地站起身,向路人售卖鲜花。

这里和爱琴海沿路的商家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即不打量你,也不搅扰你,似乎对你没有丝毫的兴趣,更别说打听你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眼下这些商人,似乎只对他们农作物的摆放感兴趣。

我们穿梭于集市,穿梭于土耳其人中间。此时被真正的土耳其生活淹没。从这一头穿到那一头,我们一行人仍两手空空,谁是游客谁是久住的居民不言而喻。我们可以被生活淹没,却无法成为生活。

没多久上课的日子开始了,紧张忙碌的心情让我很长一段时间无暇再顾及周围闲散的风景。每天专注各个历史遗迹,学习讨论,发表演讲。晚上又回去上课。放学已是十点过,之后大脑常常是一片空白。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之前在学校学的一点古希腊文,终于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几乎每到一处大理石上都有古希腊文,以此来判断神庙、宫殿与什么有关。再从建筑风格来推算遗址的年代。

看石碑上的字迹,依稀辨出几个字,剩下的不是不认得,就是过于模糊。石碑为何人所刻?他在什么地方刻的?这块石碑从这里又挪到了哪里?一切有关时间的轨迹顺滑得几近无情,这一切的一切我们不得而知。

就连以弗所里的忒弥斯神庙,世界七大奇迹之一,如今也只剩下一根柱子,中间隔着池塘,里面漂着青色的绿藻。将神迹与凡人分隔开来。

如今野草茂盛,很少有人再来打扰。鸟也已在顶端构筑了巢穴。绕石柱而飞,下面是成群的鸭子。还有一家无人光顾的露天的雕塑纪念品店。一切显得荒凉又生僻,时不时地跑出一两个打着赤脚的小男孩,看也不看我,朝池塘另一头跑去, 原始的古老洪荒终于复归于平静。

地上的蚂蚁虽然身姿矫捷,但也因为硕大变得显而易见。不知是否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也在同一个位置,在某个烈日炎炎,芭蕉冉冉的午后,看着蚂蚁却沉默不语。赤脚在沙土上徘徊。

这里站立着的位置,是赫拉克利特诞生的地方。这位家族显赫的祭司的儿子,本应接受世袭作万众瞩目的一代祭司,但他却让位给了弟弟,自己终身钻研哲学。

哲学赋予他孤独,使他沉默不语独自流浪,在荒野走来走去,在静寂中参悟出的哲学,当时的世人却漠不关心。他认为没有人能够懂得他,对于人类的愚蠢感到绝望,最后终日以泪洗面回归山野。痛苦不堪的他最后将自己的著作扔进了火堆(相传扔进了阿尔忒斯神庙里)。

“这个世界对一切存在物都是同一的,它不是任何神所创造的,也不是任何人所创造的;它过去、现在和未来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烧,在一定的分寸上熄灭。”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

当初气势磅礴的庭院楼阁,如今早是水月镜像,人去楼空。

而明天又将会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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