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思想的对称之美
2016-02-16叶春雷
叶春雷
中国人精神的崇高境界,关键在一个“和”字,用孔子的话说,那即是“和而不同”。“不同”,是尊重生命个体的差异性;“和”,是强调生命整体的和谐平衡。中国人遇事不走极端,追求精神的平和冲淡,不偏不倚,这使得中国人不具攻击性,有一种和平的性格。这是一种十分宝贵的性格,对人类和平做出过极大的贡献。
我们读诸子散文,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凡一主张,必有一相对的主张与之对峙。这种对峙,我将其视为一种纠偏,正因为有相互冲突的思想相互制衡,其最终的合力,不是相互抵消,而是相互补充,将中国人的精神引入一种平衡和谐的崇高境界。
我这样说,自然要举出例证,才有说服力。譬如有儒家的“文”,就有墨家的“节文”与之对峙。儒家的“文”,有走向“繁文缛节”的危险,所以墨家用“节文”来纠偏,虽然墨家的“节文”受到荀子的批评,认为对先人太刻薄,与儒家“慎终追远”的理想相去太远,但不可否认的是,儒家的“文”,确实有华而不实、铺张浪费的弊端,一直到当代,其弊端依然显现,故墨家的“节文”,依然有现实意义。
再说儒家的“刚”,就有道家的“柔”与之相对峙,同时也互为补充。儒家“至大至刚”的人格风范,自然是令人肃然起敬,但是,毋庸置疑,儒家里,特别是孟子,其偏于激情、浪漫的成分多,偏于理性、务实、冷静的成分少。孟子言辞激烈,词锋尖锐,虽然给人强烈震撼,但锋芒毕露,刚而易折,这就需要道家委婉折中,面对现实。我们总有一种错觉,以为道家逃避现实矛盾,其实道家只是换一种方式面对现实矛盾而已。在错综复杂如牛的技经肯綮一样的现实矛盾面前,一味硬来只会使解牛之刀迅速折断。道家的冲虚谦抑常常能化干戈为玉帛,起到神奇的功效。“刚”与“柔”的婉转转化,互为表里,成为中国人处理现实危机的不二法宝。亦刚亦柔,刚柔相济,成为中国人智慧宝库中的珍珠,始终熠熠生辉。
诸子思想的对称之美,在诸子散文中随处可见。有杨子的“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就有墨子的“摩顶放踵而利天下”;有儒家的“文质彬彬”的人格追求,就有道家的“重质轻文”与之反动,前面说过,儒家的“文”一旦被官方歪曲,就可能有“虚文”的虚伪面目存世,而道家“重质”,则可以纠“虚文”之偏,让人心回归本初的质直和纯净,如婴儿一般。有儒家中孟子的“性善”,就有荀子的“性恶”与之相对。孟子认为人之性善,若水之就下,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这未免过于天真,所以荀子說,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本性中,有动物性的一面,自私、争斗、暴虐、凶悍,这些人性的自在缺陷,需要后天的自为学习,即“伪”来加以改造,所以荀子开篇即为《劝学》。这样说,就显得合情合理得多。有孔子的“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的德政,就有韩非子的“道私者乱,道法者治,不吹毛而求小疵”的法治精神。有儒家的“为尊者讳,为长者讳”“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就有法家的“法不阿贵”,铁面无私。儒家温暖的人情,自然可以补法家的苛酷之弊,但温暖的人情,其流弊在于拉帮结派,搞关系网,从而损毁法的尊严,这就需要法家“法不阿贵”的铁面无私来纠正。有道家的“名可名,非常名”的“非名”思想,就有儒家循名责实的名实观来补正,恰如孔子所言:“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而名家的“白马非马”,将儒家的名实观提升到逻辑思维的高度,从而摆脱了儒家思想的伦理窠臼,真正向纯学术迈进了一步。
以上管中窥豹,简述了诸子思想的对称之美,各种思想看起来纷若乱麻,互相诋毁,吵闹得不可开交,但细细梳理,就会发现,这些思想中间存在着惊人的对称之美,各种思想既激烈冲突,又相互纠正,相互补充,从而形成一种美丽的和声效应。我感觉诸子思想的对称之美,有点像法国思想家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提出的权力制衡思想,有一种权力,就有一种对之进行牵制制衡的权力,这种权力之间的对称之美,真正可以使权力得到最科学的运用。
诸子思想的对称之美,奠定了中国人和谐平衡的精神之美。我觉得这是中国文化对人类和平作出的最大贡献。一个身心平衡、平和的民族,怎么可能还会有侵略性呢?所以,这种精神薪火,绝不能在我们这代人手中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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