恃强凌弱者的心理分析——兼论《最危险的游戏》中的生态想象力和道德想象力
2016-02-16潘家云
潘家云
(浙江外国语学院 英语语言文化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2)
恃强凌弱者的心理分析——兼论《最危险的游戏》中的生态想象力和道德想象力
潘家云
(浙江外国语学院 英语语言文化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2)
动物弱肉强食,人类可乎?何谓强?假强和真强差异何在?弱者又如何以弱胜强?经典名篇《最危险的游戏》以其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隐含的哲学深意暗喻化地回答了上述疑问。凌弱者以猎“人”为乐,被自我、嗜血和粗浅之见等蒙蔽,深陷10种鄙劣的认知心理误区,最终丧身喂狗。人从动物界中胜出的主因是生态想象力、道德想象力、对万物之道的顺应,而非其他。
社会达尔文主义;强;弱肉强食;生态想象力;道德想象力
一、引言
理查德·康奈尔(Richard Connell,1893—1949)的《最危险的游戏》(TheMostDangerousGame,1924)通过以人为猎、惊险动人、以弱胜强的小说情节让我们又一次深思:弱肉强食是普遍的社会规则吗?在现代背景下,何谓“强”?弱如何胜强?小说一开头,便浸透着二元对立、弱肉强食的达尔文主义特征。大动物猎手瑞斯福的自我定位是捕猎者和现实主义者,人可以猎杀动物,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失足落海后,会物以类聚,沦为另一个猎手扎洛夫将军的“猎物”。扎洛夫待客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竭尽地主之谊。他猎遍了世界上的所有大动物,无聊之中,他发明了一种新的“猎物”:人。人具有同等的理性和思辨能力,为了使打猎更刺激,他给了“猎物”一把匕首——一个延伸的牙齿和利爪的象征。但强弱对比依然悬殊,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孤岛上,扎洛夫占尽天时地利:在时机上,他以逸待劳,而“猎物”惊魂未定、身心劳顿;在强弱关系上,他有人有枪有狗,具有武力上的绝对优势;在知识储备上,他有丰富的捕猎知识和小岛地形地貌知识,具有信息优势,“猎物”们则一无所知。游戏之初,瑞斯福的第一反应是逃,用狐狸逃命的最复杂的方法造出种种假象,但扎洛夫很快就循迹而至,为了延长猫捉老鼠的快乐,他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去。瑞斯福发现仓惶逃命不是办法,他必须战胜本能的恐惧,发挥人的能动性,于是便利用枯树、流沙、弱柳设伏三次,分别砸伤扎洛夫的肩、杀掉扎洛夫的狗和仆人伊万。但扎洛夫人强狗多,还是逼得瑞斯福跳进了大海。扎洛夫在海岬上小憩后,回到别墅,酒足饭饱后才发现瑞斯福居然没有像动物那样仓惶逃命,而是凭借海水掩护,潜回了别墅。在近身肉搏中,年龄偏大的扎洛夫最后死于非命。
几乎所有的评论者都注意到了小说中浓重的人类中心主义和淡薄的生态意识。李早霞和罗勇谴责捕食者缺乏道德自律,以人为猎,使得脆弱的生态平衡岌岌可危[1]。薛玉凤认为,瑞斯福的取胜是从猎物变成猎人,在沼泽、海水、丛林的帮助下变得更强大以后才战胜扎洛夫的[2],但这种阐释依然拘囿于弱肉强食的怪圈:山水无情,山水之利弊完全有赖于人主观能动性的运用,究竟人该怎样利用物质才能变成强者?什么是“强”?多强是强?弱者怎样才能变强?变强后怎样才能维持恒强?像扎洛夫一样的违逆人心的霸权是否可以恒强?
何谓“强”?两千年前子路就问过孔子,孔子答曰:“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3]65在儒家文化中,与大众和谐相处、独立自主、循道(遵循自然、社会规律)和舍生取义是真正强者的标志。这些进化原则(和谐、独立、道义、舍生取义)是否还适用于现代语境呢?窃以为依然适用。文学被视为贮藏着人类普遍的行为模式和人性信息的巨大宝库[4],我们从《最危险的游戏》中揣摩出的人类进化模式与人性信息是:瑞斯福的胜出,非单凭武力之更强,而是智慧的个体施展想象力,顺万物之性、自然之道和生起人性的伦理之义,这三者形成合力,使他转弱为强,杀死了扎洛夫。瑞斯福的胜出喻示着:道义恒强,寡道无义,虽强不久。
二、时空角度
从时空关系看,扎洛夫显然是强的。从时间关系看,小说中的扎洛夫正当壮年,四十几岁,正是智巧、狩猎技能处于巅峰的年龄,其仆人伊万,也是强壮的聋哑人,狗也是精壮的狗,枪也是当时人类可能产出的最好的枪,这是最强者在最佳的时间点上的强强联合,在四对一的围猎中,注定要处处占尽先机。扎洛夫凭借自己的时光(正当壮年、狩猎知识丰富)、时机(以逸待劳、占尽先机)上的优势,一路打得顺风顺水,便自以为是命中注定的永恒强者。但是,成其功者是时间,败其业者亦是时间。时间很快就会从他的朋友变成他的敌人,光阴荏苒,每时每刻都在不知不觉地改变着万物之间的强弱关系。首先,瑞斯福比他年轻,在结尾的近身肉搏中,时间改变了这种强弱关系:年轻的瑞斯福胜利了,人到中年的扎洛夫喂了狗。其次,即使他不是这次被狩猎经验丰富的瑞斯福击毙,这种结局也会随着斗转星移而随时到来。他的狩猎未必会次次如意,也许,这次困“兽”会杀死他的狗,下次会杀死他的仆人,再下次抓伤他一块皮,“猎物”一次次拼死挣扎会一点点消耗掉他的强,逐渐消灭老化的扎洛夫们。(1鄙:不知进退之机,一味逞强取死)
从空间关系看,小说的物理场景是个孤岛,一个封闭隔绝的空间,一个无处可逃的地球的隐喻,扎洛夫占尽地利。但是,这小岛并不足以模拟人类社会生活的复杂性,而且,这貌似封闭的物理空间即使在物理上也并未封闭。扎洛夫的目光只关注陆地,海水在他心目中象征着隔离、死路,而瑞斯福的目光则更远大,海水象征着生机和通向别墅的捷径。若物理空间更大,参与者更多,生物关系更复杂,这种简单的捕食关系就会被更宏大的力量所摧毁。比如,扎洛夫是败落到荒岛上的哥萨克将军,若回到文明世界的宏大舞台,他属于邪恶的少数。所以,小岛的封闭性只能象征着扎洛夫或人类中心主义者眼界的局限性和心理空间的封闭性。(2鄙:过度自我中心,时空视野狭隘)
从心理空间看,扎洛夫虽然身在20世纪,心态仍活在19世纪沙皇时代,抱住早已逝去的等级体制和贵族辉煌不放,他活在已死的辉煌回忆里。在品味上,他追逐时尚,他的个人生活被豪华的死物填满,衣着一定要是伦敦定制的马裤,晚礼服一定要是加勒比海中部熨烫的。他按照贵族的程式僵化地生活着,貌似豪华的苛刻品味和刻板要求,正是性格欠缺与时俱进的弹性、创造力、革新力的僵死之兆。正如《菜根谭》①所谓“凝滞固执者,如死水腐木,生机已绝”。在情感空间里,扎洛夫更是孤家寡人。他唯一的仆人伊万是个聋哑人,即使不聋不哑,伊万也不能和他平等对话。伊万毙命之后,扎洛夫并不动情,只是惋惜很难找到如此绝佳的、既孔武有力又死心塌地的替代品。他貌似唯我独尊,实际却生活在一个无平等交流、无声的、无情的、无活气的、充满豪华死物的荒漠里[5]。总之,扎洛夫活在过去、死物中,其心理空间充斥着沙俄帝国逝去的辉煌,其意识与性格已呈僵死之兆。(3鄙:心理固化呆滞,沉湎昔日尊荣)
而且,扎洛夫的知识也是死知识,他的主观能动性几乎为零。他对植物之道、流沙之道只是“知道”,而不能知其“道”,不能灵活运用,死扣着一种僵死的知识,按图索骥,就像一个死抠书本的考生,被考倒之后,才顿悟:“我”是被“马来砸人圈套(Malay man-catcher)”“缅甸陷虎坑(Burmese Tiger pit)”“小树弹刀”打败的。很可惜,生命的较量的过程是个不可逆的过程,输了就是输了,死了就是死了,无法重来。所以,扎洛夫之“强”是先天条件造成的,他的恃强凌弱是暂时之强,是回忆沙俄没落辉煌的回光返照的将逝之强。(4鄙:不知变化,按图索骥)
三、生态伦理角度
从生态伦理看,扎洛夫对生态关系的认识非常浅薄。首先,同在一个地球生态中,生物界至少存在五种生态关系:独存、竞争、共生、寄生、捕食。他只看到弱肉强食的捕食关系。其次,即使在捕食这种绝对意义的弱肉强食中,捕食者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是强者,“捕食者在进化过程中发展了锐齿、利爪、尖喙、毒牙等工具,运用诱饵、追击、集体围捕等方式,以更有利地捕食猎物,猎物则相应地发展了坚硬的外壳、保护色、拟态、警戒色、假死和集体抵御等种种方式以逃避捕食者”[6]18。猎物敏锐的探测机制和逃跑能力常常让捕食者饿病而死。所以,弱肉强食也只是一个狭小的封闭系统之内的现象,人类若只有捕食关系,也会像动物一样无法发展,捕食者最终也会饿病而死。(5鄙:关系意识单一,不知护生好生)
更重要的是,扎洛夫违背了自然伦理。聂珍钊认为,丛林法则是动物界维护秩序的自然伦理,只适用于没有理性的动物界,人若深入动物的领地,进入动物界和动物竞争,就等于把自己降格为动物,所谓的人兽竞争沦为了兽与兽之间的争食,这是一种“生态伦理混乱”[7]80。的确,对手的分量决定了自己的分量,扎洛夫把他人降格为野兽,等于自轻自贱,把自己也降格为野兽,自然认定弱肉强食就是真理。但人为万物之灵,有人类伦理,有理性,有反思、超越自身的能力。瑞斯福从如鸟兽一样的逃生本能中恢复过来时,立刻用起了人的理性、冷静、创造性,他率先走出了被猎困兽的范畴,从单纯的惊惶逃命转为设置陷阱杀敌,这时,他与扎洛夫的较量从本质上就变成了人与兽之间的较量。扎洛夫深陷自己嗜血猎杀的兽性之中,其人性的智慧和光芒已经被兽性遮蔽,所以,这场较量,瑞斯福以微弱优势胜出已是势在必然。(6鄙:伦理意识淡薄,自甘沉沦为兽)
从三次设伏的材料来看,瑞斯福的生态意识或生态想象力更胜数筹。他利用了一些貌似柔弱的东西:他利用枯树的摇摇欲坠制造了一个砸人的圈套,利用流沙的软来制造了一个陷阱,利用弱柳的弹性制造出了一把弹簧刀。自然经人类想象力点化之后,霎时,弱柳化为钢刀,淤泥化为陷阱,枯树化为落物,其品貌上的柔、软、浮、枯最终化作夺命之器,这是一种顺应万物自然特性的生态想象力。瑞斯福心里的自然是活的、柔韧可塑的,是人类的朋友。而扎洛夫缺乏生态想象力,他心里的自然是僵死的死物,是等待征服的对象,是横陈目前的一场饕餮盛宴,是一张早已出好的空白试卷。他以为只有强硬之物如尖刀、手枪、猎狗、武夫,方能为兵,他只要拥有坚兵就一定可以得满分,而不知兵器是一个运动变化的、需要想象力的概念。何谓武器?天气冷热、地势高低、水流缓急、树木干湿、软硬长短,莫不可随心化为夺命之兵。此生态武器,非僵死之意识能用之。
不管是有形有相的刚硬兵器以及高低软硬冷热等“非兵”,还是无形无相的关系(如弱者之间的统一战线),都可以成为武器,这个武器需要人充分发挥想象力,需要人的意愿去把它想象为武器,所以,真正的武器是人的想象力,是心,是对万物自然特性的洞察和顺应,万物俱可随心化为武器。扎洛夫的败亡在于他陷入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自恋和病态的嗜杀,这阻碍了他对事物本质的洞察和对抽象事物的想象力。(7鄙:主观能动性弱,不懂草木皆兵)
四、伦理道德角度
从伦理道德看,扎洛夫永远都不会想到人有超越死亡恐惧、舍生取义的道德能力,这直接导致了他的败亡。小说结尾的一个情节空白特别意味深长,走投无路的瑞斯福在跳下大海之后,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小说没有写瑞斯福跳进大海逃生之后的感受,我们只能于无声处听惊雷,猜测他内心发生着怎样的微妙变化:一者,仓惶逃命,努力游到对岸;二者,可能游不到对岸,只能回到小岛。可是,一个逃出地狱的人需要多么大的勇气才会选择重回地狱!这时,我们猜测,除了有无可能无力游到对岸的权衡之外,他还可能产生了一种为民除害的道德考虑。恶魔仍在,若不除之,会有更多无辜的人遭难。而自己的被追猎的绝望使他产生了推己及人的同体之悲。道德需要移情能力(empathy)和想象力,即想象在“我”之外还有一个他者,并且把他者作为一个像“我”一样的主体来看待[8],这种想象力使他推己及人且感同身受并产生了道德。
笔者再推进一步,道德既需要想象力,也使人产生想象力。道德使人超越不战就逃的动物本能,使人超越个人生死,做出非同寻常的举动。因这感同身受的想象力,瑞斯福决定不顾个人安危、游回别墅、杀个回马枪,于是,道德想象力变成了战场想象力,再变成了出奇制胜的战斗力,再变成了为生存而战的竞争力。因这战斗力、竞争力,人从动物本能中脱颖而出。从他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人类的发展历程:因被捕猎的痛苦反而消弭了自我中心,发展出了感同身受的道德想象力,因道德想象力而超越弱肉强食、不战就逃的动物本能,因不顾个人安危而获得战场想象力、战斗力、竞争力,从而从动物本能中脱颖而出,站立为人。利他主义使他超越自身局限,创造性地解决问题。可见,道德之义虽非冷兵器,却也是一种软实力,使人在竞争中逐渐壮大,而道德缺失则是一种反作用力,使个体的实力不断变弱,终至落败。(8鄙:道德想象力欠缺,不知慈能生勇)
再看扎洛夫,在瑞斯福跳进大海以后,他“凝视着一望无际的碧海,停顿了几分钟。他耸了耸肩,坐下,掏出白兰地小酌了一口,点上了烟,哼了一段《蝴蝶夫人》”[9]216。扎洛夫的凝望,不是思考瑞斯福的下一步行动,而是陶醉于烟酒和虚假的胜利中,是在刻意地延长这种感官的快乐,他的感官贪婪地试图抓住每一丝即将溜走的快乐。他的快乐本能不允许一丝快乐溜走,所以他要尽量长久地停留在这杀戮的感官乐趣里,“嗜欲深者,其天机浅”,自然而然地,失算势在必然:第一,当他沉醉在血腥嗜杀的动物本能里时,自然会以动物本能来揣度人,以为瑞斯福会像其他动物一样,落荒而逃,自顾逃命去了。他完全想不到人的道德信念会战胜对死亡的恐惧而杀他一个回马枪。专注于杀戮的他丧失了神入受害者的能力,也就丧失了同体之悲感和伦理道德产生的基础,同时也丧失了警惕性和战斗想象力。所以,他才会心安理得地回到别墅享受美食。第二,扎洛夫心理停滞,似乎固着(fixed)于孩提时代。他的父亲在扎洛夫五岁时就开始教他打枪,他射杀了父亲心爱的火鸡之后不仅未受惩罚,反而备受恭维。火鸡是豢养之物,野性已失,那次易如反掌的瞄准、杀戮似乎使他的心理永恒地停滞在了孩提时代,以为猎物永远像他家的火鸡,而射杀那些被动、温顺、毫无反抗能力的目标强化了他的杀戮快感,强化了他的杀戮者和“强者”身份,呆板的想象力使他始终想不到自己也会沦为“猎物”。所以,三次被设伏,差点丧命始终没能让他产生被杀戮的紧迫感和危机感,在把瑞斯福赶下海后,孩子气的他压根就想不到瑞斯福可能不仅不会远离,反而会杀个回马枪。第三,扎洛夫天生富贵,一帆风顺,小说中只有我众敌寡的风光,没有以寡敌众、以弱胜强的记录。小说给了他一个流落荒岛的哥萨克将军的身份,这本身就隐晦地表明他虽然处于强势的前沙俄阵营中,却因违背社会发展规律而由强变弱,直至被推翻。他处于军事强势时尚且不能节节胜利,更何况棋逢对手或身处弱势时!所以,扎洛夫的个人能力是很令人怀疑的。第四,他表面上温文尔雅,好像教养很好,但是,嗜杀如命和文化濡养的本质是对立的,猎遍动物之后,他倍感无聊,发明了人这种“猎物”,这表明他并无文化的超越能力,没能在文化、审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中濡养性情、超脱无聊,以至于嗜血变本加厉、自取灭亡。因此,他的文化教养、贵族风范徒有其表、自相矛盾。总之,嗜杀本能、快乐原则使能力低下的他心理停滞,缺乏想象力,受制于本能冲动和无聊,扎洛夫远未达到和谐互补的“生态人”和道德利他的“道德人”的境界。(9鄙:深陷求乐本能,实无文化能力)
因此,扎洛夫所谓的“打猎”并不是真正的“打猎”,而是五岁时“猎杀火鸡”的快乐的重复,依然服从着刺激—反应的行为主义原则。他真正的兴趣在于寻找孱弱被动猎物的蛛丝马迹(足迹、痕迹、气味),然后一枪打死了事。他就像一个小学生,喜欢被动地做题、按图索骥,寻找线索,找到答案,然后欢呼雀跃、顾盼自雄。这种考满分的假象让他乐此不疲,快乐原则如蚕丝般将他的身心牢牢捆住。扎洛夫的生态智力是被动的、静态的:对于没有痕迹、足迹的“猎物”瑞斯福,他便开始作弊,第二次出猎时便动用了猎狗;如果答案是动态的、需要想象力的,他便屡屡中计,对于枯树、流沙、弱柳的运动潜势,他无法想象其后果,而“猎物”瑞斯福跳进大海之后会干什么,他完全无法也没有去想象。扎洛夫缺乏做活题的能力,只能在每每失误时,沦为事后诸葛,“哦,我原来是这样失误的!”
总之,扎洛夫这个社会达尔文主义者的“强”是显性的、物理的,弱是隐性的、心理的、心智的、情感的、生态的、伦理的、文化的。他忽视了万物之间的平等性、差异性、互补性,只看到自己的优势。从心理空间的宽度和广度看,他没有认识到差别、他者正是他的存在的前提和支撑,万物的差别其实是万物一体、分工合作、互惠共生的表现,而人和人、人和动物有强弱之分,只是一种局部的、片面的、暂时的表象。他自恃智力超常,局部优势最大,试图从社会和自然中独立出来,唯我独尊,蹂躏万物,其本身就是一种邪见邪行,时空拉长后他必将自取灭亡。(10鄙:赢在明处,输在暗处)
从老庄哲学的整体观看,此自以为是的“强者”意识,不仅是灾难肇始,也是取死之道。《庄子·大宗师》对此类不祥之物有一个非常形象的描述:
大冶铸金,金踊跃曰 :“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10]86
人来自大化之中,幸得人形便自命为“镆铘”“刀俎”“捕食者”“肉食者”“中心”,万物为盛宴,横陈目前,“我”为饕餮者,恣意取食者,其实,跃冶之金,为血腥不祥之铁,自诩强者,为欺凌万物之贼,必为万物所灭。社会达尔文主义在时空宽度、眼界上“归纳不全面、不准确、过分简单化,……最终被帝国主义者和种族主义者引为狂傲的资本和剥削的工具”[11]403,扎洛夫即属于此列。作为人类进化中的一个阶段性问题,自然演变中的一个局部性问题,他是进化的产物,也会被进化所解决。
五、结语
扎/瑞之战不是简单的捕猎技能的较量,不是简单的弱肉强食,而是两种哲学、两种进化阶段的较量,是万物互补、各有用处的生态观与恃强凌弱的丛林法则之间的较量,是道德生起、杀身成仁的伦理的人与杀人取乐、自我中心的本能的人之间的较量。瑞斯福的经历象征着人怎样从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中脱离出来而成为人的历程。服从规律、顺天应人、尊重他者、互利互补,是人进化到高级阶段的表现,是超越动物本能的表现。真正的强是顺应万物之道,是想象力、自然之道、人伦之道的合力。而扎洛夫的唯我独尊、虐杀同类是退行(regress)到动物本能、唯乐本能的低级阶段的表现,是肉食者的强词夺理,是逆道而动,必将为道所伏,我们宜深戒之。
注释:
①参见洪应明:《菜根谭》,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57页。
[1]李早霞,罗勇. 从生态文学批评视角探析《最危险的游戏》[J]. 长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1):121-124.
[2]薛玉凤.《最危险的游戏》中的海洋生态意识[J].西安外国语大学学报,2009(1):66-69.
[3]大学·中庸[M]. 王国轩,译注. 北京:中华书局,2009.
[4]王丽莉. 文学达尔文主义与莎士比亚研究[J].外国文学,2009(1):88-95.
[5]Thompson T W.Connell’s the most dangerous game[J]. Explicator, 2002,60(2):86-88.
[6]孙婷婷,颜忠诚. 物种关系模式及其进化[J].生物学通报,2005(8):17-19.
[7]聂珍钊.《老人与海》与丛林法则[J].外国文学评论,2009(3):80-89.
[8]张德明. 西方文学与现代性的展开[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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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张玉良. 白话庄子[M]. 西安:三秦出版社,1990.
[11]Versen C R. What’s wrong with a little Social Darwinism (In our historiography)?[J]. History Teacher,2009 (4):403-423.
PsychoanalysisofthePredatoryBully:AlsoontheEcologicalImaginationandEthicalImaginationinTheMostDangerousGame
PANJiayun
(SchoolofEnglishLanguageandCulture,ZhejiangInternationalStudiesUniversity,Hangzhou310012,China)
Can humans prey upon humans like predators on prey? What is “strong”? What is the difference between the really strong and the fake strong? How can a weakling turn stronger in a jungle?TheMostDangerousGame,with its intriguing plots and philosophical implication,answers these questions literarily. The human predator,deeply entrenched in such ten mean misconceptions as mean egoism,bloodthirstiness,shallow understandings etc.,are eventually beaten and fed to dogs in the man-hunting game. This story also implies that men transcend animals because of his ecological imagination,ethical imagination,and his compliance with all natural and human laws.
Social Darwinism;supremacy;Jungle-law;ecological imagination;ethical imagination
I712.074
A
2095-2074(2016)01-0087-06
2015-12-10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13YJA752015)
潘家云(1969-),男,四川宜宾人,浙江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化学院教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