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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化的色彩映射
——以中日古典园林色彩运用偏好为例

2016-02-16广州大学建筑城规学院教授郭红雨

流行色 2016年12期
关键词:彩画古典园林

广州大学 建筑城规学院 教授 郭红雨

理论

民族文化的色彩映射
——以中日古典园林色彩运用偏好为例

广州大学 建筑城规学院 教授 郭红雨

本文以中国和日本传统园林的显性色彩特征为例,从园林中色彩内容、表现方法、色彩价值取向与终极目标等方面的差异分析,阐述了不同的民族文化精神,产生各有千秋的色彩审美文化,并由此映射出具有地域性的色彩形象与表现方法的观点,论证了中日两国不同的民族文化性格与地域特征对于色彩表现的影响作用。

民族文化 古典园林 色彩文化

广阔的世界地理版图,孕育了多元的文化内涵,造就了多样的民族文化性格和地方精神,也塑造了丰富的城市色彩文化以及色彩偏好。地域性城市色彩的个性和多样性正是由这些独特具体的民族与地区文化形成的。即使是在西方世界的人们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中国和日本,也有着“红色的中国”和“绯色的日本”的差别,其色彩差异的原因即是民族文化性格的作用。本研究以色彩表现最集中、最凝练的中日古典园林色彩为例,剖析民族文化性格在色彩表现上的映射。

在同属东方文化类群的大背景下,中日古典园林都是东方园林中的珍品,并且从发展史上来说,中国古典园林是本源,日本古典园林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衍生出的支脉。所以会有一种想当然的看法,日本园林是对中国园林的模仿和再现。但事实上,日本古典园林虽然学习中国,却因为本土的神道教(Shinto)信仰和日本民族的文化内涵而具有自己的特色,随着日本古典园林发展成熟,逐渐形成了与中国古典园林差异明显的造园风格和审美取向。正所谓:“三分匠七分主人”,古典园林色彩的差异尤其反映了审美主体—造园者截然不同的审美取向和审美标准等审美文化理念,从中日古典园林色彩的运用偏好方面,可以清晰解读这些色彩差异背后迥异的民族文化特征。

1.色彩体系与表现方法的差异

作为建筑环境中最精致的园林景观,其色彩是最具文化代表性,最能深刻展现民族色彩偏好的。

中国古典园林的用色偏好主要来源于中国传统色彩体系,即“五方正色:青、赤、黄、白、黑”及以各色调配合成的五间色:“绿、红、流黄、缥、紫”。正色是色彩系统的构成主体结构,与间色形成了整体统一的色彩系统关系。园林建筑因为形体通透、少维护墙体,色彩效果主要体现在屋瓦上。屋瓦的色彩也依照中国传统色彩等级制度体现出建筑地位的高低。琉璃瓦最常用的色彩为黄、蓝、绿三色,分别对应皇帝、昊天和庶民。在皇家园林中多采用黄色琉璃瓦,为丰富色彩,常与翡翠琉璃瓦形成黄绿剪边(混合)以及绿灰减边等色彩互补搭配,色彩浓艳厚重,尽显皇家的华丽与气度,如图1中紫禁城御花园内建筑屋顶色彩(图1)。

图1 紫禁城御花园内建筑色彩

江南私家园林只能用灰色瓦,屋面基本都是单檐青灰色瓦顶,色彩倒也简朴自然。为了避免色彩沉闷单调,造园者采用白石灰粉面在瓦缝处嵌线,在屋脊用白灰粉勾线,以及用白粉墙、墨色书条石相间的做法形成黑白灰的对比关系,淡雅清秀的色彩,恰如文人超俗与洒脱的志向,例如苏州网师园的月到风来亭、冷泉亭(图2)等。

图2 苏州网师园月到风来亭、冷泉亭

中国古典园林建筑中最活泼靓丽的色彩表现,是绚丽的彩画。彩画作为朴素木构建筑的霓裳,早在春秋时期就有雏形。早期的彩画是木构建筑上施红色涂料以帮助防腐防虫蛀,后来经过艺术性的提升,成为中国古代建筑重要的色彩表达,即所谓的雕梁画栋。秦汉时期宫殿的柱子施红色,在斗拱、梁架、天花等处绘制龙、云纹、锦纹等彩绘。宋代彩画时兴由浅到深或由深到浅的叠晕画法,色彩柔和变化。宋代《营造法式》中根据彩画装饰繁简、等级高低不同,将其分为五彩遍装彩画 、碾玉装彩画、解绿装彩画。五彩遍装的色彩以石青、石绿、朱砂为主,以红色为底色,绘五彩花纹,外边缘加青绿色叠晕,多用于宫殿庙宇。碾玉装彩画色调雅致,以多层青绿色叠晕,框内用深青色描以淡绿色花纹;叠晕棱间装则是青绿对晕,有如碧玉光彩,多用于住宅、林苑及宫殿建筑的次要建筑中。解绿装彩画以石绿为边沿,以土朱为底的暖色调彩画,用于各类建筑。元代兴盛旋子彩画。明清时期是建筑彩画的鼎盛期,绘制方法和范式多样也具有严明等级划分,大致分为官式和地方画法,其中官式彩画色彩最为丰富艳丽、活泼多变。官式彩画依等级高低分为:和玺类、旋子类、吉祥草类、苏式类和海墁类。清代官式彩画以金龙和和玺彩画最尊贵,雄黄玉彩画等级最低。宫殿建筑彩画以红、黄暖色为基调,礼制建筑以蓝、白冷色为基调,园林以灰、绿、棕色为基调。彩画的常用植物颜料有藤黄、胭脂等;矿物颜料有石黄、雄黄、雌黄、洋绿、银朱、铅粉、樟丹、黑白脂等。至此,中国木构建筑的彩绘已形成完整丰富的色彩应用体系。例如北京紫禁城御花园建筑的檐廊采用官式彩画,以金色、青色、绿色等冷色调为主,沥粉贴金、华贵富丽,将大面积金色琉璃瓦屋顶阴影下的檐廊凸显出来,增加了建筑物层次,也用强烈对比的色彩将建筑衬托得更加壮丽(图3);而颐和园长廊的苏式彩画,画底色多采用土朱(铁红)、香色、土黄色或白色为基调,色调偏暖,配色繁艳绮丽、温暖华丽(图4)。江南私家园林彩画极少,若有也是淡雅无争的自由设色。所以,即使是建筑装饰色的彩画也从形式到用色都遵从了儒家思想的礼制,体现了严格的封建等级制度。

图3 北京紫禁城御花园建筑檐廊彩绘

图4 颐和园长廊苏式彩画

图5 神社墙柱红色

古代日本的色彩偏好是以白与黑、青与赤对称构成的色彩体系。据《古事记》记载,红色是用来表示祭祀、辟邪的一种颜色,也代表赤诚之心。所以也有佛教庙宇中用红色的习惯,但是这个红色不同于中国的大红,而是中明度、中高彩度的提神醒目的红绯色,是用红花、栀子、黄蘖、郁金等黄色染料交染而成的带朱的红,日本传统神社牌坊柱子均使用这个颜色,如伏见稻荷神社、清水寺、三十三间堂(图5)、宇治神社牌坊和伏见稻荷牌坊(图6)等。在没有引入中国文化之前,古日本时将红色和流血、死亡相关联,被认为不吉利,这与在中国将红色视为吉祥、幸福、尊贵的颜色不同。在中国传统色彩体系,红色受重视的程度仅次于黄色的色彩,在古典皇家园林中常见红色柱廊,以示喜庆、高贵和隆重。

“你说得很有道理。”海力喝了一口酒,沉吟了半晌,“我早就想请你吃饭,表达我的崇敬。真的,我觉得我做得再好,也不及你和龙斌高尚圣洁,与你们相比,我可以说什么都不是。钱是什么?如果把它与生命相比,是何等微不足道啊!”

图6 神社牌坊红色

图7 京都南禅寺白砂园路

白色在日本有着吉祥、神圣的含义,在日本神教道里,“清明心”与洁净的白色最贴近,是最适于表达圣洁的颜色。在日本传统园林中,建筑多采用原木素色,搭配白色和纸门窗隔断和白墙等,并以白砂铺就枯山水和路径(如图7中京都南禅寺白砂园路)作为醒目的点睛之笔。尽管白色也在中国五行色彩的正色中,但是在园林色彩中的表现却没有日本那么多,这也源于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白色多与死亡、悲哀相联系,故较少被用于享受生活乐趣、体验生命美好的古典园林中。

图8 镰仓长谷寺与明治神宫的青色屋顶

图9 二条城御所内青色构件装饰

与红色相对的青色,在日本传统文化中“青”意味着温柔清澈和自然朴素,是美好且有生命力的大自然色彩,青蓝色调也是幕府时期浮世绘的常用色彩。青色是非常受日本人喜爱的色彩,所以,在园林建筑屋顶上会大面积使用青色(如图8中镰仓长谷寺与明治神宫的青色屋顶),栏杆构件、檐口门钉等处也常见青色装饰(如图9中二条城御所内青色构件装饰)。相对日本,中国皇家园林中,好用青绿蓝紫等装饰色彩在梁枋、雀替以及天花藻井处施彩绘,与大面积的黄色琉璃屋面色作对比色搭配,形成绚烂华丽的形象。

黑色在中国的传统色彩等级中是五行色之一的水德之色,属于正色,也是具有权威意义的色彩。园林建筑中的黑瓦与白墙,形成了强烈的色彩明度对比,表达了中国文人超然且坚定的高洁心志,是极具中国文化特点的色彩表现,如(图10)。在日本,飞鸟至奈良时代是一个多彩的时代,既有受唐三彩 (白、褐、黄)影响的“奈良三彩”,也有受中国五行色和色彩等级制度影响,并在五色基础上添加了紫色的“冠位12阶”,即“德--紫、仁--青、礼--赤、信--黄、羲--白、智--黑”。黑色被排在最后,《衣服令》也将黑色定位级别最低的官员使用的颜色,奴婢的衣服颜色也规定为“橡墨”,而且穷困的贱民也只能穿黑色的衣服,所以黑色是地位低下的标志。所以,在日本古典园林中,黑色没有大面积的施色表现也体现了这些文化传统。

图10 苏州园林黑瓦与白墙

图11 南京鸡鸣寺

黄色在中国传统色彩体系中占有至高地位,但是受到色彩等级制度的限制,除了皇家园林和御赐寺庙园林以外,例如南京鸡鸣寺的黄色应用(图11),黄色在私家园林中少有使用。黄色在日本的传统审美意识中是并不受青睐的,在圣德太子制定的“冠位十二阶”中,黄冠代表中级官位。而《衣服令》中规定黄色属于低等级的色。在色彩喜好的典故中,日本人用黄色衣物包裹初生婴儿,因此黄色成了不成熟、不可靠的代名词。与黄色接近的金色,在日本被看作过分张扬炫耀的颜色,并不是很受欢迎。

图12 金壁生辉的金阁寺

日本古典园林中也有相当精彩的金色建筑的案例。1397年建于日本国京都府的金阁寺,即是室町时代最具代表性的名园,因为寺内核心建筑“舍利殿”的外墙全是以金箔装饰,所以又称为“金阁寺”。以金阁为中心的庭园代表极乐净土,被称作镜湖池的池塘与金阁相互辉映,在晴好天气时,可欣赏到倒映在镜湖池中金碧辉煌的金阁和蔚蓝色的天空(图12)。三层楼阁状的金阁寺(舍利殿)建筑,一楼是平安时代的贵族建筑风寝殿造。二楼是镰仓时期的武士建筑风格“潮音洞”。三楼则为中国唐朝风格的“究竟顶”(禅宗佛殿建筑),寺顶宝塔状结构顶端有金光耀眼金凤凰装饰,象征吉祥。金壁生辉的金阁寺成为室町时代最具代表性的名园。1955年,依照原样重新复建了1950年时被烧毁的金阁寺,1987年又进行了"昭和大复修",将全殿外壁的金箔全面换新。据称维修用了大约20万枚总重量约20公斤的金箔重铺金阁寺,其每片金箔是正常金箔厚度的5倍的"五倍箔"。耸立于翠松碧水之间的金阁寺辉煌灿烂,成为令人震撼的园林景观。喜爱它的人夸赞它的金色运用,从整体到细节、从实体到倒影都表现出惊艳的美。三岛由纪夫在小说《金阁寺》中描述它是“黑夜中的月亮,是黑暗中惟一的光明的象征,是横渡时间之海而来的一艘美丽的船”。不喜欢的人则认为这样豪放不羁的金色外观是利用弘伟壮丽的外表,过分的表现傲人权利。战国时期的安土桃山时代,最爱追求豪华和绚丽的丰臣秀吉也曾修建了内部黄金建造、光彩夺目纯黄金的茶室和镀金的大阪城。大阪城内由护城河围绕的主体建筑天守阁巍峨壮丽,白色的墙面配以青绿色的屋瓦,每个飞翘的檐端都装饰着金箔塑造的老虎与金鯱造型,镶铜镀金、壮观耀目。大阪城也因为天守阁的金碧光辉,别名“金城”或“锦城”。于公元1603年由德川家康兴建的京都二条城(又名二条御所),是江户幕府将军在京都的行辕,其园林建筑也是采用黄金装饰色的典例。其中的二之丸御殿采用了江户时代最豪华气派的唐门风格的装饰,建筑屋檐和封檐板上都镶嵌有纯金箔片作为点缀,奢华的金色在暗沉褐色的建筑木结构材料的衬托中熠熠生辉、耀眼夺目,尽显华丽之风,显现出当年德川幕府的富有华贵和桃山时期的金饰精粹(图13)。二条城大型府邸有着胜过皇居的豪华,显示了德川家的权势富贵和拜金品味,沿袭了桃山时代的豪华绚烂,也是将军建筑金碧辉煌艺术的代表之一。这些安土桃山时代的“南蛮文化”色彩代表虽然成为日本历史上色彩最金碧辉煌时期的文化里程碑。但是这种贴金镀铜、光彩耀目的建筑色彩并不被日本人传统审美思想的主流价值观所认同,这些亮眼色彩也被认为是刺眼的颜色,是与传统园林文化朴素侘寂的审美精神相背离的色彩,甚至破坏了日本建筑至简至素、与自然调和的审美传统。

图13 二之丸御殿装饰色

在日本古典园林中,与金壁生辉色彩反其道行之,并且特别具有本土意义的色彩,就必须提到千利休色。千利休是日本茶道的鼻祖和集大成者,其“和、敬、清、寂”的茶道思想对茶庭建筑与环境色彩也有极其深远的影响。千利休反对在茶庭建筑中使用奢华的色彩,曾指导司茶人穿上用烟灰染成灰色的棉布和服替代彩色的衣服,这种带绿调子的灰就称之为利休灰色。千利休灰的灰色(Gray)是现在的说法。在战国时期的日本,这种颜色叫作“鼠色”。在日本传统色中,千利休色被命名为千利休鼠色。随着利休茶道的推广,千利休鼠色应用在茶庭建筑室内砂土墙、苇席等色彩上,也在茶具、陶器、园艺、建筑、花木、雕刻、漆器、竹器、等诸方面广为流行,这种代表了禅宗平静隐世之心,表现出的清寂禅意的色彩感觉掀起了千利休鼠色的风潮,甚至有“四十八茶百鼠”的说法,即由红、蓝、黄、绿和白依不同比例混合形成的中性灰系列色彩,可以被调和扩展为各种色彩倾向且浓淡不一的多彩灰调,如绿灰色称为利休鼠、混着紫色的灰色称为桔梗鼠,还有深川鼠、白梅鼠、银鼠灰、靛青灰、红消属、素鼠、葡萄鼠、远洲鼠、丼(沟)鼠、胭脂属、丁字属、茶属小町鼠、江户鼠、京鼠、蓝鼠、岛松鼠、梅鼠、源氏鼠、贵族鼠、樱鼠、白鼠、柳鼠等等,自江户时代晚期起成为非常流行的雅致色彩。这里的“四十八”、“百”不是具体的数字,是对颜色种类繁多的形容。

千利休用内敛雅致的利休鼠色恰如其分的阐述了侘寂、幽玄的素朴之美,为日本园林的茶庭贡献了清寂氛围,归根到底是体现了禅意的思想。千利休茶道和利休鼠色的繁盛时期正是千利休任丰臣秀吉的茶道师傅之时,也是桃山时代的奢华金色展现的时期。这两种对立的审美取向其实代表了日本当时两种色彩倾向的角力:一边是将军政权的权贵们用灿灿金光作为自己登顶权利巅峰、掌控文化艺术话语权的表现;另一方面,是日本传统商贾文人,继续神道教与禅宗思想的结合,以出世忘我的态度抗衡战乱之悲和无常的自然灾害的思想。尽管千利休最终被丰臣秀吉赐死,但是与其茶道和利休鼠色有关的一切反而愈加受到追捧,因为这样的结局恰好证明了物我两忘的出世境界才能趋避权贵的戕害,而清寂深沉的利休色就是这种态度的标识。所以,千利休色的产生,也代表了江户时代的色彩审美观从由物质性的追求,特别是桃山时代的土豪金色向非物质的、精神世界的灰色转换的倾向。

千利休鼠色衍生出的多彩灰色是低彩度、多色相、中高明度的灰色系,具有外表暗淡平静、内在深刻有力且变化微妙的特点。日本传统色彩这种色相丰富、色感模糊、颜色浅淡并富于变化的特性,反映了日本民族文化中克制、矛盾、微妙、模糊的性格特征。朴素、低调、和谐的色彩尤其契合了在封闭、动荡社会的社会环境中自我修炼的禅意思想,也构成了日本传统色彩审美的基调。直到20世纪,利休灰作为日本的传统空间与文化的模糊以及矛盾的象征,被现代建筑大师黑川纪章再度发掘,从复合的灰色系走向了模糊、中介、渗透的灰空间,也将日本民族个性中的模糊与矛盾以空间形态的方式表现出来。

日本传统色彩偏好的另一重要特征即是细腻,通常会将明度接近且为色相相近的浅淡颜色互相搭配来加以表现“无常”观念,运用弱对比的暗色来表达 “幽玄”意象,这是依靠丰富的中间色调达成的色彩效果。促成其大量发展中间色的原因有很多,一种观点是,中间色来源于色彩的禁用制度。例如平安时代的红色是皇太子之位的标识色,庶民不能乱用,由此催生了浅红、暗红等中间色的发展。不过,色彩等级制度更甚的中国,虽然在平民阶层禁用黄色、红色,但是人们却坚守了对这些鲜艳正色的热爱。这样说来,只是一道禁令就催生出丰富的中间色似乎不够有力。所以从日本文化中禅学思想的地位考虑,我倒是更倾向于这是禅意审美的潜移默化作用。为了抵御现实世界的物欲吸引,尽可能的接近物我两忘的佛境,需要遏制欲望、沉静清寂的色彩氛围作为支持,通过降低鲜艳的原色之红的明度与艳度,刻意发展出浸染历史厚重感的、带有古朴枯寂意味的暗红。

平安时代的日本确立了自己独特的国风文化,当时的贵族把色彩方面的教养作为文化技能来培养,岛国狭长地带的自然环境使从南到北的季相色彩变化易被人们感知,层次丰富的春花秋叶和夏草冬雪蕴育了细腻多元的自然色彩,且彼时染色技术的发展,也大力支持了贵族享受色彩审美与玩味配色艺术。平安贵族“十二单”的服装重叠组合中产生的配色就是称之为袭色目的配色范式。其配色的首要定律即是按照不同季相和年龄选颜色,将四季的缤纷色彩体现在色彩上。其中根据季节不同而使用的色彩有130种,不分季节使用的色彩有66种。贵族服饰多华丽色彩,但不会直白表露,注重色彩之间的浓淡重叠和相互辉映。例如为了避免太炫目刺激的红色出现,用“樱袭”的方法,在深红色上披半透明织物,让高艳度的红色变得柔和朦胧。由此,敏锐感知色彩浓淡深浅,配合季节感的复合色彩搭配已然是一种高贵身份及修养的象征。掌握文化话语权的平安贵族偏好的清丽华美、趋向淡雅粉调的色彩,形成了平安时代既华丽又柔和、既多样又细腻的色彩倾向,也为日本简素的传统色彩增加了晕色与朦胧的特点。

建于平安时代的宇治平等院凤凰堂(Hoodo Pavilion ofThe Byodo-in,1053年),“和样”的“寝殿造”临水而筑,采用出檐深远的歇山顶,外形秀丽端庄。木构廊柱墙裙不同于日本寺庙园林建筑常用的红绯,而是降低了红色艳度,更能表现出隐忍、雅致之意的中低明度中纯度的暗沉朱漆色彩(图14)。把艳丽的颜色衍生出更多抑制色彩情绪的中间色,看似是色彩的暧昧与模糊,其实从缤纷现实走向清寂禅意的一种文化态度,也成就了日本古典园林色彩的独有偏好。

图14 宇治平等院凤凰堂

镰仓时代武士阶层兴起,并在禅宗思想的加持下,形成明快、硬朗、稳健的色彩风尚,与平安时期贵族柔美细腻的色调有着明显差异。室町时代武士文化的禅意更浓,色彩为了表现枯寂幽玄,也更加朴素清寂。例如室町时代足利义政将军建造的慈照寺即银阁寺(1489),是融合武家、公家、禅僧等文化而诞生的室町时代东山文化的色彩代表。其色彩风格压抑了镰仓时代的“张”,转向深沉幽玄的“寂”,崇尚淡雅、清寂、深幽、古朴的色彩境界。银阁寺垣庭园模仿“苔寺”的西芳寺庭园设计,是以锦镜池为中心的池泉回游式庭园。在江户时代,被大规模改修,在锦镜池旁建造了象征大海波涛和富士山的枯山水“银沙滩”、“向月台”。白色沙砾堆筑的向月台和银沙滩设计用意在于月明之夜,将月光返照入阁,把银沙滩和银阁寺互相辉映成一片银白(图15)。银阁(东山山庄观音殿)结构为双层木构建筑,采用柔软木片如鱼鳞叠片般拼接而成的柿葺房顶,建筑兼备禅宗式样与书院造的日本传统住宅风格,建筑使用褐色木构、白色墙面与朴素木皮色屋顶,均不施彩绘。掩映在松柏之间的高亮的白沙砾与低沉赭色的木构建筑,色彩对比强烈,体现强烈的枯寂和直白的寂静氛围,形成对比中的和谐画卷(图16)。同为镰仓时期建造的知恩院(始建于1234年)是净土宗的总本山,江户时代被信仰净土宗的幕府将军德川家康指定为家庙。其山门建筑虽然建于1621年,但是依然延续了知恩院整体建筑色彩风格的素洁质朴。稳健雄壮的重檐歇山式山门象征了“空”、“无相”、“无愿”佛道修行所明悟的三则教示,深褐色木构基调色和白色幛子门和椽头白色的点缀色构成深幽枯寂的色彩形象,表现了佛家静默沉寂之心,山门青峻冷静的亮灰色瓦屋顶又凸显了武家明朗刚健之风(图17)。

图15 银阁寺的“银沙滩”和“向月台”

图16 银阁寺

图17 知恩院山门

图18 草葺或树皮葺屋顶

图19 白色的樟子门和白墙

图20 江南园林中活泼愉悦的点缀色

2.色彩价值取向的大相径庭

除了具体色彩偏好的差异外,中日古典园林的色彩使用方法上也有的之处。日本民族在传统审美意识中负的、空的、收敛的审美倾向,甚至是反向价值审美突出,在色彩上少用夸张外向的色彩,极少使用繁复的装饰色。色彩的负,即是留白、无色,所以多以素色为美、无色或白色为美。运用生于本土的自然之色,形成一种和谐的寂寥之美。日本的园林建筑少用彩画,园林中竹编门、草葺或树皮葺屋顶呈素木色彩(图18),白色的樟子门和白墙也是在作色彩的减法。纤细的素色松木条格栅门窗与白色樟子纸的小尺度的色彩相间(图19),追求细腻、清雅的色彩搭配关系。由于生存空间环境的小尺度和历史磨砺,造成日本人配色技能突出,擅于表达纤细、敏锐的色彩变化,从“袭色目”到“四十八茶百鼠”色等都表现出日本人享受微妙而精致差异的色彩审美习惯。除了皇家园林华丽富贵的炫目色彩以外,中国私家园林建筑色彩相比较其他类型建筑,是非常雅致朴素的,但是在建筑屋檐纹饰、窗扇玻璃、屋脊雀替上还是会有令人喜悦的装饰色彩点睛,富有活泼愉悦的生活意趣(图20)。而日本古典园林建筑中则将色彩减到极致,例如最具代表性的枯山水色彩,其干净利索的色彩关系,正如白居易诗中“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极致效果。但是,我们很少在中国古典园林中看到这样绝对、极致的色彩表达,似乎中国人并不喜欢做到极端,而更喜欢中庸。除了一些色彩语义过于负面的色彩外,中国古典园林对大多数色彩都广泛接受,是用加法做色彩的表现,这反映了儒化的中国古典园林对世俗社会包容、弹性的态度。这似乎也应和了民谚所说的:“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相见自然是在尘世间和现实的人相见,而不是与佛的面对,这正是中日园林色彩偏好差异的原因。

3.色彩终极目标的天壤之别

在中国的古典园林中,追求园林中各种要素之间的协调平衡,追求天地人的和谐,是儒家思想的理想,而追求自然则是在遵从儒家思想大框架下的可以让思想暂时超脱尘世的方向。中国古代文人在儒家中庸思想和道家自在自然的教化下,对于园林中建筑、植物、山石和水景的色彩都主张一种不过分、不强求的表现状态。中国古典园林中的色彩运用没有极致的对比、没有极简的枯寂,所以也让人感觉亲切与放松。越到近代,中国古典园林就越倾向于人文主义,柔和包容的色彩观也越来越浓。色彩的运用有较为形象和生动的表现,偏于具象的形象思维,入世俗化的成分较多,生活化的民俗色彩也多被引入,加之诗情画意越重,色彩表现不仅要符合园林中建筑、植物等物性要求,也要传达文学与诗画意义,现实美和艺术美也越强,反映了儒家社会中社会美、人工美、自然美的和谐境界,是偏重情感表达的。

日本园林色彩偏于表达佛教哲学美、体现禅宗思想,使色彩审美更趋向表达于禅的空寂与枯淡,善于通过纯粹、极致色彩的色彩对比运用,形成紧张感,营造顿悟的氛围,色彩审美的终极目标为佛我合一。因为日本园林的宗教化成分较重,所以色彩的表达需要较为抽象的方法,通过色彩的暗示、引导,引起观者的冥想和顿悟,是偏重抽象理性传达的。园林色彩中对自然色彩的人工化运用、对大千世界丰富色彩的极简化表达、对旺盛生命色彩的禁欲式表现,目的是反映真实世界的枯寂侧面,达到对超自然力量的崇拜和对佛家美学最高境界刻意追求。

4.结语

总结来说,中国古典园林色彩的审美终极是达到天人合一、归隐自然,而日本古典园林色彩的审美终极是达到人佛合一、进入佛境。认识到中日两国审美意识上的不同,才能理解为什么源自同一园林体系,同样受到中国山水诗画熏陶的中日两国园林却在意境和风格上表现出如此巨大的差异,并最终走上了迥异的发展道路。如同三分匠、七分主人一样,中日古典园林的色彩差异,也是三分色,七分人。因此,不同的民族文化背景以及精神文化内涵,塑造了各有千秋的色彩文化和色彩审美意识,并由此映射出具有地域性的色彩形象与表现方法。

2016-10 -21

于广州珠江畔

参考书目:

1.王其钧著,中国传统建筑色彩,中国电力出版社,北京,2009.3;

2.滨田信义著,日本的传统色,PIE BOOKS,日本东京,2009.9;

3.日本色彩设计研究所编,配色岁时记,人民美术出版社,北京,2011.7;

4.小野寺优著,京の色百科,河出书房新社株式会社,日本东京,2015.2;

5.早坂优子著,和の色のものがたり--歴史を彩る390色,视觉设计研究所株式会社,日本东京,2014年12

6.藤井健三著,京の色事典330,平凡社,日本东京,2009.9;

郭红雨

广州大学 建筑城规学院 教授 博士

中国流行色协会 理事

中国城市规划学会 理事

中国流行色协会建筑与环境色彩专业委员会 委员

中国流行色协会色彩教育专业委员会 委员

广东省科技咨询专家

广州市重大行政决策论证专家

济南市城市规划委员会委员

色彩中国大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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