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文化与百年中国电影
2016-02-15周仲谋
周仲谋
(兰州大学文学院,甘肃兰州 730020)
道教文化与百年中国电影
周仲谋
(兰州大学文学院,甘肃兰州730020)
[摘要]道教是中国本土化的宗教,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了丰富多彩的道教文化体系。道教文化的哲学理念、侠义精神及其神奇想象,对中国电影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形成了富有中国特色的神怪片、武侠片、鬼片、僵尸片等电影类型。道教中的超凡能力和法术修炼成为影片的故事元素,正邪斗法的情节模式也是不少影片的核心架构。进入21世纪后,以高科技、高投入为特征的中国魔幻电影逐渐盛行,然而,由于盲目模仿西方魔幻大片以至于割裂了本国的文化传统尤其是道教文化传统,显得不伦不类。新世纪中国魔幻电影要想发展壮大,应从丰富的道教文化传统中汲取有益营养,建立文化自信,展开魅丽想象,在西方魔幻大片之外开创出“东方魔幻电影”的新路。
[关键词]道教文化; 中国类型片;精神内涵; 新世纪魔幻电影
道教文化与中国电影的关系颇为密切,中国电影在其百年发展历程中,曾从道教文化中汲取了大量有益的文化因子,较有力地促进了电影思想内容的本土化和民族化,并形成了富有中国特色的神怪片、武侠片、鬼片、僵尸片等电影类型。道教文化是中国电影文化体系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不仅影响了中国电影的影片类型、故事内容和情节模式,而且深深地影响了中国电影的精神内涵和文化旨趣。本文试图对道教文化与百年中国电影的关系进行梳理,探究道教文化对中国电影发展的价值和意义,并对新世纪中国魔幻电影中道教文化的缺失现象加以考察,寻找走出误区的合理化对策。
一、道教文化概述
道教文化源远流长,其源头可追溯至老庄思想和秦汉时代的神仙方术。东汉末年,道教勃兴,出现了声势浩大的五斗米道和太平道。五斗米道又称天师道,由张陵于东汉顺帝时在西蜀鹤鸣山创立。太平道由张角于东汉灵帝时创立,以《太平青领书》为主要经典,并发动过“黄巾起义”。魏晋南北朝时,北魏道士寇谦之改革天师道,使其成为官方认可的道教正统,史称“北天师道”。大约与此同时,南朝道士陆修静也在南方对天师道进行改革,史称“南天师道”。在发展过程中,道教又先后涌现出了上清派、灵宝派、楼观派、太一道、大道教、全真道、净明道等不同流派。
道教支派众多,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新旧教派发生更替或融合,彼此教理互相融通,不断完善,逐渐形成了丰富多彩的道教文化系统。道教文化扎根于中国本土,吸纳伏羲八卦和易学作为符号基石,以道家黄老之学和方仙道作为思想渊源,兼采儒墨观念作为伦理道德,又采用巫觋之风和谶纬之学作为“术数”,并融合佛教文化,建构起隐喻深远的神仙信仰和完整的神仙谱系,发展出呼吸吐纳、存一守思、金丹修炼等多样化的炼养方技,并有一系列消灾祈福的符咒法术和一整套斋醮道场的科仪程式。堪称内容深广、蔚为大观。
中国的道教和佛教既相互竞争、相互排斥,又相互影响,各自吸取对方的成分。如“《列仙传》云:‘历观百家之中,以相检验,得仙者百六十四人,其七十四人在佛经。’此可见道教之神仙,亦引佛教入之也。”[1] (P3)。 佛教中一些名号、称谓也来自道教,如“《佛说十王经》有泰山府君,三魂七魄……《佛说预修十王经》有司命、司禄。皆中国旧籍及道书所有者。”[1] (P129)佛道互渗的结果,是佛中有道,道中有佛,以致出现了“佛本是道”的观点。最著名的说法是“老子化胡成佛”,例如《后汉书·襄楷传》云:“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后世道经《老子西升经》、《老子化胡经》等,益推波助澜,宣扬此说。该说以佛为道教弟子,认为佛教是道教演化而来的,是道教的分支。明代小说《封神演义》更是将观音菩萨化名慈航道人,连同文殊、普贤菩萨,一起列为元始天尊的弟子,还把佛教的燃灯佛拉入道教,称为燃灯道人。从佛教史和道教史的角度考证,“佛本是道”的观点未必站得住脚,但作为一种文化观念,该观点充分说明了道教在中国强大的生命力和影响力。
道教文化把长生不死当神仙作为最高理想和追求目标,充分肯定人类的三大愿望——生存、享受、精神满足,具有较强的世俗性,对中国民众的生活和思想影响巨大。许地山认为,“道教思想是国民思想底中心,大有‘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底气概。”[2] (P3)古代社会的贵族阶层祈求长生,永远享受今世的荣华富贵,对服食烧炼丹药最感兴趣;下层民众则渴求神通广大的仙人主持正义,扶危济困,消灾赐福,因此某些关于仙人斩妖除邪、护佑百姓,或普通人入深山访求异人学道、运用法术报仇雪恨的故事在民间特别流行。近些年重新活跃于民间的风水堪舆、相术、命理、择日、请神驱邪等,都是与道教文化有关的活动,此外,农村盖房时贴的“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的红纸条,以及气功、太极拳等内家拳法,也都与道教文化密切相关。
二、道教文化影响下的中国类型片发展
道教文化对中国电影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中国电影自诞生之初就从道教文化中汲取养分,道教文化不仅为电影提供了生动精彩的奇幻故事,提供了神奇谲诡、色彩绚丽的意象,还为电影带来了丰富的想象力和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从而发展出一系列独具特色的中国类型影片。
中国早期电影接受道教文化的影响,最初是通过文学作品间接实现的。由于道教文化影响深广,不少文学作品如游仙诗、唐传奇、明清小说《西游记》、《封神演义》、《聊斋志异》等,以及民国时期的《蜀山剑侠传》等仙侠小说,乃至一些民间故事和传说,都或多或少带有道教文化的影子。诞生之初的中国电影,有相当一部分是改编自文学作品的,通过文学作品的中介,将道教文化呈现于银幕之上。
早在1913年,由黎民伟自编自演、黎北海导演的短片《庄子试妻》,就取材于明代冯梦龙《警世通言》卷二《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一章,讲述得道的庄子装死幻化成楚国年轻贵族、考验妻子是否忠贞的故事。1922年商务印书馆活动影戏部拍摄的《清虚梦》一片,则改编于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劳山道士》,讲述一个到劳山学道的书生因心怀杂念而受到捉弄的故事,该片还率先运用了特效摄影手法,让水缸破而复原、人走入墙壁、物件自己行动,为后来拍摄奇幻电影奠定了基础。在20世纪20年代,继《清虚梦》之后,出现了大量移植于文学作品或民间传说从而带有道教文化色彩的影片,如天一公司1926年的《义妖白蛇传》、《孙行者大战金钱豹》,大中华百合公司1926年的《马介甫》,上海影戏公司1927年的《盘丝洞》,长城画片公司1927年的《哪吒出世》、1928年的《火焰山》,明星公司1928年的《火烧红莲寺》、1929年的《新西游记》等。尤其是《火烧红莲寺》,在当时影响巨大,从1928年到1931年, 一共拍了18集,引发了竞拍神怪片的风潮,也使得神怪片成为道教文化影响下最早的中国本土类型片。
《火烧红莲寺》改编自平江不肖生的小说《江湖奇侠传》,小说以湖南平江、浏阳农民为争夺交界地发生械斗为线索,引出昆仑、崆峒两派剑仙僧道相互斗法争雄的故事,其中的修炼、放飞剑斗法等,都与道教文化有关。影片重点表现了正邪两派的对抗,正派通过刻苦修炼提升功力和法术,以降妖除魔、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邪派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无恶不作,不惜以残害生灵的方式修炼法术法宝,提升功力。正邪两派的斗争成为影片故事情节发展的主要推动力量,精彩的法术较量也成为影片最大的看点。《火烧红莲寺》的每一集都是围绕昆仑派(正派)和崆峒派(邪派)之间的斗法展开的。例如第一集中出现了剑仙“口吐飞剑”、神奇剑光在空中搏击争斗的超现实打斗方式;第三集中,万清和要炼制“阴阳童子剑”对付金罗汉;第四集中,沈栖霞授“灵符”给柳迟,作为“护身”之具;第十六集中,崆峒派红云祖师要选取生肖不同的十二个女子,炼制法宝,作为利器。这些情节设计显然是从道教的修炼、符咒等文化中获得的灵感。影片第一集取材于小说中的一个片段,故事情节基本上与原著相符,在此后的一系列续集中,编导逐渐抛开原著,随意进行发挥和想象。这标志着中国电影对道教文化的接受开始绕过文学中介,进行直接的接受和表现。此后中国电影中一些神怪片、奇幻片的原型故事和人物仍取材于文学,但更多情节和细节则来自于编导对道家文化的直接接受和发挥创造。
20世纪30年代神怪片被禁,道教文化在电影中的表现受到抑制。“孤岛”时期,艺华公司重拍有声片《火烧红莲寺》和《新盘丝洞》,神怪片才重现银幕。1949年以后,体现道教文化的神怪片在大陆几近绝迹,却在香港兴盛起来。20世纪50~60年代的《峨眉飞剑侠》、《阴阳白骨扇》、《仙剑神魔》、《江湖奇侠》、《飞剑神龙》、《天剑神笔》、《雷电天仙剑》、《龙虎风雨剑》等一系列神怪片,在香港影坛产生了较大的影响。80年代徐克导演的《新蜀山剑侠》(1983)、《青蛇》,程小东导演的《倩女幽魂》(1987)等神怪片,更是运用光学特技、电脑特技等特效技术手段,将道家文化的神奇想象和魅丽世界逼真地呈现在银幕之上。
20世纪70年代以后,香港“鬼片”开始盛行,相继出现了《鬼眼》、《油鬼子》、《鬼打鬼》、《人吓人》、《人吓鬼》、《开心鬼》、《猛鬼学堂》、《鬼咬鬼》等片。“鬼片”是道教文化影响下的又一种本土化类型片,以道教文化的鬼神观,构筑起“人鬼殊途”的影像世界。在道教文化中,“鬼”是人死后所变,居于阴间,它们大多丑恶可怖,或“晦夜出行,状如炙火”(《抱朴子》),或“有身无头,赤毛无衣,有耳无目”(《道要灵祇鬼神品经》),能令世人死亡或疾病,十分恐怖。不少“鬼片”都带有恐怖片的色彩,通过在屏幕上展示狰狞可怖的“猛鬼”、“厉鬼”形象制造恐怖效果。一些“鬼片”中还加入了喜剧片的元素,以增添影片的观赏性,例如《鬼打鬼》《人吓鬼》等片中的人、鬼相斗,就有许多滑稽逗乐的噱头。
20世纪80~90年代香港僵尸片也比较流行,该类影片受到西方僵尸片的启发,结合中国道教文化和民间习俗,发展出颇具“港味”特色的中国僵尸片,其中以林正英主演的《僵尸先生》、《僵尸家族》、《灵幻先生》、《一眉道长》、《新僵尸先生》、《驱魔道长》等片较为有名。这些影片中的道士“九叔”对付僵尸和鬼怪的法术既有道教文化色彩,又有一定的民间性,他除了起坛作法,用道符、咒语、桃木剑作武器外,还经常使用公鸡血、黑狗血、童子尿、糯米等,这些在中国民间都被看作是辟邪之物,体现出道教文化的世俗性和民间性。上述影片根据道教文化和民间传说自由发挥,积法术、符咒、鬼趣于一体,演绎出道士捉鬼、斗僵尸、中国僵尸擒怪兽等恐怖诙谐故事。
中国武侠片中也有道教文化的影响痕迹,道教以呼吸吐纳之法为主的“服气”之术,既深深地影响了中国武学和武侠小说,也深深地影响了中国电影。“服气”是呼吸吐纳之法,不仅“服”天地阴阳之气,还要“服”己身之气。《庄子·逍遥游》云:“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 文中的“六气”就是指天地阴阳之气;服自身之气,最重要的是胎息,也就是《老子》中所说的“绵绵若存”,强调以丹田呼吸。中国传统武术中的内家拳如太极拳、八卦掌、形意拳等,主张以柔克刚、以静制动、后发先至,讲究顺气养气、气沉丹田,强调呼吸吐纳和精神修炼,其思想基础正是来源于道教文化。经过武侠小说家的加工修饰,以呼吸吐纳、导引按摩为特征的内功修炼被上升到“神乎其技”的地步。在中国武侠电影中,经常出现盘膝打坐修炼内功以及打通任督二脉、灌输内力的桥段,银幕上内力深厚的高手能够飞檐走壁,其掌力可以开山炸石。例如《笑傲江湖》和《风云再起》中的东方不败,不仅能够以绣花针击穿大铁钩,还能单掌击落炮弹,“神功”惊世骇俗,超凡能力不亚于道教文化中的仙人。其他一些武侠片中也有通过呼吸吐纳增强功力、以内功救人的情节。此外,一些道教人物故事也成为武侠片的表现内容,例如《太极张三丰》、《倚天屠龙记》等影片中,都出现了太极拳创始人张三丰这一人物,尤其是李连杰主演的《太极张三丰》,以其精彩的打斗动作和对道教精神修炼的阐释,成为武侠电影的经典之作。
三、道教文化对中国电影精神内涵的影响
在中国电影的百年发展历程中,道教文化不仅影响了中国电影的影片类型、故事内容和情节模式,而且深深地影响了中国电影的精神内涵,使不少电影的思想意蕴呈现出较浓郁的道教文化旨趣。道教文化对中国电影精神内涵的影响,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道教哲学理念的影响,二是道教侠义精神的影响,三是道教神奇想象的影响。
1.道教哲学理念对中国电影的影响
道教哲学理念的核心,可以概括为“心通玄机”[3] ( P113)。所谓“玄机”,就是深奥玄妙的关键或枢要,是洞察天地大道的机关。怎样开启“玄机”?其要领在于如何用心,也就是所谓的“心通”,以心领悟玄妙的天地至道。《庄子·让王》中描述舜想把天下让给善卷,善卷拒绝道:“余立于宇宙之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4] (P744)像这样推让天下的例子《庄子》中比比皆是,在道家看来,人有本能的欲望,如果这种欲望超出了正常生活所需的范围,人就会被强烈的占有欲驱使,从而导致心神不宁。“占有天下”是让人心浮动的典型欲望,被这种欲望牵引,就会受到羁绊而不能解脱。道教继承并发展了道家的这种看法,认为开启“玄道”之门的钥匙是人自己的心灵,唯有心灵解脱羁绊,无欲于心,忘情于世,才能达到心与道合、天人合一的境界。因此道教无意于世俗的名利地位,力求摆脱凡俗之人的占有欲望,使“心体”达到空灵无尘染的状态,从而得其“道意”,以实现延年益寿、羽化登仙的生命目标。
道教文化中这种超然物外、不为物累、天人合一的精神追求,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中国电影的思想意旨,在不少影片中,都有上述精神思想的流露。徐克《新蜀山剑侠》(1983)中的仙堡堡主,隐居在仙堡之中,闭关修炼,远离凡尘琐事,不食人间烟火,真正做到了清心寡欲,超越凡俗。片中的另一位真人李亦奇,也是飞越红尘,在天外天修炼“紫青双剑”。程小东《倩女幽魂》中的燕赤霞,隐居在深山古寺,当妖魔横行时才挺身而出,履行了斩妖除魔的职责之后,又飘然而去,不知所踪。《鬼打鬼》中的徐真人牢记祖师遗训,破衣烂衫,不留隔夜之财,视金钱如粪土,充分表现出不为名利欲望束缚的脱俗之气。《太极张三丰》中的张君宝,天性淳朴,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粗茶淡饭,但求心安,与为了升官发财、不惜出卖朋友的天宝形成鲜明对比。正是摆脱了世俗的争名夺利、争强好胜之念,张君宝深得道教养先天之气、顺乎自然的真谛,从而创立了柔弱胜刚强的太极拳,成为一代宗师。
2.道教侠义精神对中国电影的影响
道教为达到修道成仙的目的,鼓励多行善事。因而形成了道教的侠义精神。五斗米道的经典《老子想尔注》明确指出:“道设生以赏善,设死以威恶。死是人之所畏也,仙王士与俗人同知畏死乐生,但所行异耳。俗人莽莽,未央脱死也,俗人虽畏死,端不信道,好为恶事,奈何未央脱死乎。仙士畏死,信道守诚,故与生合也。”道教文化认为,人的行为与道相感应:人行恶,则道使之死;人行善,则道使之活;多行善,则道不仅使之活,而且使之寿而仙。所以世间之人要想避免死亡,就应该多行善事。不少修道者把行善作为自身修行的一条重要标准,自觉践行。受此影响,中国电影中有许多劝善惩恶的情节设计,讲述修道者降妖伏魔、锄强扶弱、屡行善事的故事,劝谕人们众善奉行,诸恶莫作。
中国电影中的修道者大多以道士形象出现,他们是拥有奇异力量的特殊人群,往往肩负驱鬼降妖、扶危济困的重任,帮助弱者达成愿望,维护天地间的正义与和平。《新蜀山剑侠》和《蜀山传》中的长眉真人、李亦奇是典型代表,他们以千年修行对抗血魔、幽泉老怪等魔道邪恶势力,化解人世间的战乱和疾苦,令人敬佩。1987年版《倩女幽魂》中的剑侠燕赤霞也是一位法力高深的道士,在他愤世嫉俗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慈悲善良之心。一开始他不愿意宁采臣命丧妖魔手中,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要把他赶出兰若寺;后来为了驱鬼降魔、替天行道,让宁采臣引小倩和妖怪出来;最后他被采臣和小倩的真挚爱情感动,挺身而出,大战长舌树妖,并深入妖怪巢穴,以道教的天地无极乾坤剑法配合佛教《金刚经》和“般若波罗密”咒语,除掉了黑山老妖,帮助采臣将小倩骨灰送还乡下安葬。1990年版的《倩女幽魂2》中,燕赤霞又和昆仑派小道士知秋一叶一起,经过激烈搏斗,杀死了冒充佛祖、残害朝廷忠良的千年蜈蚣精,帮助宁采臣救了傅尚书一家,使有情人终成眷属。《僵尸先生》系列中的道士“九叔”,虽然没有高深的法力,也不会御剑飞行,但同样是一位驱鬼捉妖的正义之士。在这些人物斩妖除魔、维护天地正道的行为中,体现出道教文化惩恶扬善的侠义精神。
3.道教神奇想象对中国电影的影响
道教文化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神奇想象。《庄子·逍遥游》这样描述神仙:“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齐物论》中说:“至人神矣。大泽炙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 《神仙传·彭祖传》具体描绘了仙人的神通变化:“仙人者,或竦身入云,无翅而飞;或驾龙乘云,上造天阶;或化为鸟兽,游浮青云;或潜行江海,翱翔名山;或食元气;或茹芝草;或出入人间而人不识;或隐起身而莫之见也。” 仙人们长生不死,超越现世,优哉游哉,自由无羁,生活在美丽的仙境。仙境有三岛十州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有居于天心的玉京山,有光碧之堂、琼华之室。仙界里有能令世人长生不老、青春永驻的奇花异草和灵丹妙药。仙人们还被按照得道的深浅,分成不同的品级。葛洪的《抱朴子》分为三等:“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 也有分为九等的,如《云笈七笺》卷三道教《三洞宗元》曰:“太清境有九仙,上清境有九真,玉清境有九圣,三九二十七位也。其九仙者,第一上仙、二高仙、三大仙、四玄仙、五天仙、六真仙、七神仙、八灵仙、九至仙。” 道教的神仙谱系又是开放的,可以自由增添,这意味着,普通人只要通过正确的修炼方法(炼丹、吐纳、服食等),或是机缘巧合,也有可能得道成仙。
道教的神仙信仰和创造神仙系统的思维方法,在某种意义上推动了人们创造性想象的丰富和发展。道教认为“有生最灵,莫过乎人”,相信人的能力最终可以达到“无所不作”的程度,变化创造出自己所需要的各种东西,突破客观世界的种种束缚,进入到自由自在的境界之中。电影艺术创作,尤其是神怪片、奇幻片的创作就非常需要这种创造性的想象力。不仅如此,道教创造神仙系统的思维方法跟艺术思维也非常接近。中国影片中的神仙鬼怪、矛盾斗争,不少都是现实写照,都是编导通过创造性想象制作出的物化思想情感的载体。虽然这些创造性想象的发生,不能忽视佛教的作用,但道教的神仙思想和创造神仙的思维方法,应当说起了主导的作用。
道教文化神奇想象对中国电影的影响,首先体现在对修仙者神奇能力的表现上。《新蜀山剑侠》中林青霞饰演的仙堡堡主,冰肌玉骨,凌空飞舞,如世外仙子,她用神功为被血魔打伤的晓如大师治伤,驱除他体内的魔毒,功力之高,令人惊叹。在2001年版的《蜀山传》中,修仙者吸收天地间的灵气,突破凡人之躯,御剑飞行,追风逐月,通过数百年的修行,寿命可达千年。他们居住的地方也如同天上仙境,美不胜收。峨眉派和昆仑派弟子们飞行的踪迹,犹如流星划过夜空般灿烂。峨眉镇山之宝天雷双剑施展时,似彩虹般绚丽多姿,双剑合璧时的光芒,如同烟花在空中绽放。这些修仙者的超凡能力,就像葛洪《抱朴子》中所说的那样:“古之得仙者,或身生羽翼,变化飞行,失人之本,更受异形,……老而不衰,延年久视,出处任意,寒温风湿不能伤,鬼神众精不能犯,五兵百毒不能中,忧喜毁誉不为累,乃为贵耳。”让人心生向往,羡慕不已。
其次,体现在对道教神奇法术和炼养方技的表现上。道教的炼养法术多种多样,如炼丹术、养身术、占卜术、符篆、祈镶、变化幻形、奇门遁甲等等。中国电影中有不少作品正是通过展示道教的神奇法术和炼养方技来表现正邪斗争、表达劝善惩恶思想的。例如《新蜀山剑侠》中的峨眉、昆仑、南海和瑶池仙堡等正派力量,在对付以血魔为首的邪恶魔教时,双方各施绝技,进行殊死较量,最后正派力量凭借法宝紫青双剑和昊天镜才取得了胜利。在鬼片和僵尸片中,也有道士、天师以符咒等法术驱除邪恶的鬼魅、僵尸。上述情节设计都离不开道教文化中各种法术和炼养方技的影响。不仅如此,道教认为人有魂魄,《参同契养性立命章》中写道:“人所秉躯,体本一无,元精云布,因气托初。阴阳为度,魂魄所居,阳神曰魂,阴神曰魄,魂之与魄,互为宅室。”魂魄是人的精气所在,因而成为邪魔外道抢夺之物,这种用魂魄炼制法宝的想象在电影故事情节中也有所体现。例如《火烧红莲寺》第十八集中,崆峒派红云祖师就摆出了八卦太极阵,将十二个女子捆缚在阵中,然后身坐法台,口中念动咒语,摄取众女子的“真魂”;香港1963年版的《火烧红莲寺》中,也有妖道刘鸿采摄取桂武的魂魄以炼制秘密武器“百魂幡”的情节;2015年上映的《钟馗伏魔:雪妖魔灵》,同样出现了妖魔吸取人们阳魂储存于“魔界之灵”以增强功力的情节。上述来自于道教文化的神奇想象,在一定程度上增添了影片的吸引力。
四、新世纪魔幻电影中道教文化的缺失
进入新世纪后,中国电影凭借高新数字技和高资本投入,试图打造极具视觉冲击力的魔幻盛典,陆续推出了《无极》、《画皮》、《画壁》、《西游降魔篇》、《白蛇外传》、《大闹天宫》、《钟馗伏魔:雪妖魔灵》等一系列魔幻大片。然而,这些影片虽然有着绚烂夺目的精美画面和颇具震撼力的宏大场景,但在故事情节和文化内涵上却显得贫弱苍白,屡屡遭人诟病。究其因,则是丧失了道教文化传统的缘故,以至于缺乏坚实的文化根基,徒具华丽的外表。其弊端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割裂道教文化传统,随意编造故事
所谓魔幻电影,并非只靠不着边际的想象和编织就万事大吉,也并非有了魔法、鬼怪、幻术就称得上“魔幻”,而是必须具备深厚的传统文化根基。“纵观西方经典魔幻题材电影,如《指环王》、《暮光之城》、《哈利·波特》、《木乃伊》等众多大片……除了奇特的想象力之外,西方传统文化的支撑作用是不可忽略的。正是基督教的献身精神、仁爱思想以及西方传统文化中的探险精神与有关魔法、吸血鬼、木乃伊等传说的结合才造就了以上诸多大片的永恒魅力。”[5]而新世纪的中国魔幻电影恰恰忽视了本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性,导致文化传统尤其是道教文化传统的断裂,影片文化内涵严重不足。
2005年陈凯歌导演的《无极》,就是一部割裂道教文化传统、随意编造的影片。导演对道教文化中的“无极”概念明显缺乏理解,只是略知皮毛。在道教思想中,“无极”是指无形无象的宇宙原始状态,《老子·二十五章》中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指的就是“无极”。“无极”是一个形而上的虚无之体,孕育和推动宇宙万事万物;它无形无象、无色无声,恍兮惚兮,若有若无,超越时空而又真实存在,勉强可以称呼其为“道”。正是由于“道”的存在,宇宙万物才得以化生,也就是老子所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由此可见,在道教文化中,“无极”是天地万物的根源。宋代陈抟既用“无极”来表示世界的最终本原,也表示内丹修炼的超脱境界。周敦颐也认为“无极”为先天地而存在的实体,并进而提出“无极而太极”,“太极本无极”的观点。
而在电影中,“无极”成了不可知命运的代名词。编导凭空虚构了一个中国神仙谱系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满神”,来担任命运的使者,凌驾于一切之上,她让每个人从她手里挑选自己的命运,是对是错,却不告诉他们答案。与道教文化中降妖除魔、惩恶扬善、拯救苍生的神仙不同,满神面对人世间的苦难和恶行无动于衷,显得冰冷而没有同情心。她诱使女主人公倾城以永远得不到真爱为代价,换取锦衣玉食和最强男人的宠幸;又以未卜先知的姿态,屡次威吓、嘲笑大将军光明。影片中的“满神“与其说是一位神仙,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女巫。该形象完全不符合中国观众对神仙的想象,很难让观众产生认同感,更难产生敬畏感和信服感。
2008年陈嘉上导演的《画皮》,同样存在割裂道教文化传统的问题。影片虽然取材自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同名短篇,却轻率地胡乱增删,丢弃了原著的灵魂和精髓,也丢弃了原著中蕴涵的千百年来一脉相承的道教文化。最明显的改动之处在于,原著中的艳女是厉鬼,影片却将其改为了狐妖,编导者以为这一改动无伤大雅,其实大谬不然。在中国道教文化中,鬼和妖是有区别的,鬼是人死后所变,不能在阳光下出现,而妖则是禽兽草木吸取天地灵气,经过多年修炼后幻化成人形,白天夜晚皆可出没。所以原著中的厉鬼需借助人皮才能在白昼里活动,而妖则完全不需要,何况是最擅于变化的狐妖?小唯既然是有千年修行的九霄美狐,而非厉鬼,又何必要借助画皮才能保持人形,且要吃人心养其颜容?而且片中小唯脱去人皮是一副恐怖丑陋的模样,“而片尾返回原形的她却变成了一只纯白如雪的可爱狐狸,岂非方枘圆凿,自相扞格?”[6]鬼妖不分的常识性错误,暴露出编导者对中国道教文化的无知。
2.盲目模仿西方魔幻大片,篡改道教人物形象
新世纪的不少中国魔幻电影存在盲目模仿西方大片、篡改道教人物形象的问题。例如在2008年版《画皮》里,原著中降服厉鬼的道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降魔者”庞勇和夏冰。“降魔者”的角色,显然是从西方魔幻电影中照搬来的。在中国的道教文化中,有神仙、剑侠、道士等驱邪除妖的人物,唯独没有“降魔者”的称谓,而且在中国志怪文化中,魔是神、佛的对立面,是与神、佛平行的邪恶力量的体现,其等级地位高于鬼、妖,法力也远远超出一般的鬼狐精怪。对于魔,僧、道和凡俗之人绝非其敌手,唯有神、佛出面才能降服。影片中的两个“降魔者”,连妖都对付不了,如何“降魔”,岂非贻笑大方?难怪片中夏冰的剑总是拔不出来,“降魔”成为一个无聊的噱头,使观众对降妖除魔的期待彻底落空。电影编导连中国道教文化传统中的一些基本常识都不知道,不是胡编乱造又是什么呢?由于徒有其名的“降魔者”无法承担起降妖除魔的功能,影片最后矛盾冲突的解决只能寄托于狐妖的“良心发现”,使结尾变得非常牵强,不合情理。先前狐妖小唯为了得到王生,想尽办法用尽心机,不惜逼迫佩蓉喝下毒药,诬其为妖,如此强烈的占有欲望,岂能在瞬息之间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千年修行,救活王生和佩蓉?由“爱是占有”到“爱是奉献”,小唯的转变缺乏必要的过渡和足够的心理依据,自然让人觉得虚假、难以置信。
与新版《画皮》相似,2015年上映的《钟馗伏魔:雪妖魔灵》也改变了道教文化中的钟馗形象和相关故事传说。钟馗是中国著名的民间神仙之一,相传为唐代终南进士,因皇帝嫌其相貌丑陋,不予录用,一气之下在宫殿台阶撞死,死后成神,并被纳入道教神仙体系当中。民间认为,钟馗的主要职能是捉鬼驱邪。电影虽然保留了传说中钟馗科举不顺触金榜而死的细节,但其余情节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虚构出一个群魔乱舞的“魔界”,让钟馗变身为魔,并拥有一个洋气十足的称谓——“斩妖士”。无论是“驱魔人”还是“斩妖士”,都是中国道教文化传统中所没有的,是从西方魔幻电影中舶来的名称。而且钟馗变身为魔后的造型,也与《指环王》中的“炎魔”形象十分相似。这种盲目模仿西方魔幻大片的做法,很难获得中国观众的认同。
结语:新世纪中国魔幻电影的出路
新世纪中国魔幻电影要想走出上述误区,可尝试从以下几个方面加以努力:
第一,要从本国的文化传统尤其是道教文化传统中汲取营养。中国道教文化源远流长,具有悠久的历史和社会基础,关于道教神仙、鬼狐精怪的传说和文艺作品十分丰富,从魏晋时期干宝的《搜神记》,到唐代的传奇志怪小说,再到明代的《西游记》、《封神演义》,至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堪称蔚为大观。中国的魔幻电影若能从这一脉文化传统中汲取有益营养,展开魅丽想象,未尝不可在西方魔幻电影之外开创出“东方魔幻电影”的新路。
第二,要确立本国的文化自信,不要盲目模仿西方。西方魔幻大片有其自身的文化传统,适合西方文化传统的电影情节模式和人物性格造型,移植到文化体系迥异的中国则未必适用。因此完全不必盲目模仿西方,去凭空构造神界与魔界对抗的故事情节,重新搭建出一个由神、魔、人三界构成的世界。像这样割裂传统另起炉灶的虚构建造,必然事倍功半,吃力不讨好。因为观众很难接受一种没有根基的、生编硬造出来的文化系统,更何况漏洞百出、支离破碎的故事情节也让观众难以入戏,更没法产生文化认同感。
第三,要放宽电影审查的标准,以宽松的态度对待魔幻电影和道教文化。道教文化中固然有一些糟粕,但并非所有的道教文化都是迷信邪说。道教信仰中的神仙谱系具有广泛的社会接受基础,把这些神仙引入到电影中,观众会感到熟悉、自然、亲切,可增强作品的感染力和可观赏性。实际上,电影中出现神仙鬼怪,并非就一定是宣扬封建迷信,反而会以惩善扬恶的思想带给观众教育和启迪,导人向善。 因此我们应以辩证的眼光看待道教文化和魔幻电影,为魔幻电影的发展营造广阔自由的空间。唯有如此,新世纪中国魔幻电影才能真正发展壮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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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许地山.道教史[M].长沙:岳麓书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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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孟庆雷,房留祥.《画皮Ⅱ》: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J].电影艺术,2012,(5).
[6]刘嘉伟.电影《画皮》对原作改编的疏失[J].蒲松龄研究,2009,(2).
[责任编辑:吕艳]
The Taoism Culture and the Chinese Films
ZHOU Zhong-mou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Lanzhou University,Lanzhou 730020,China)
Abstract:As a local religion of China, Taoism developed plentiful culture system in its endless progress history. The idea of philosophy, chivalrous spirit, and magical imagination of Taoism culture, influenced Chinese films imperceptibly, and produced a lot of genre films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such as genie film, sowordsmen film, ghost film and zombie films etc. Moreover, the Superior ability and practice ways of Taoism became the Story elements in films. Since the beginning of 21st century, the Chinese fantasy film was becoming popular. However, these films abandoned the tradition of Taoism culture because of blindness imitation. In order to develop healthily, the Chinese fantasy film should to absorb the nutrition from the Taoism cultural tradition and to establish self-confidence.
Key words:Taoism Culture;the Chinese Genre Film;spiritual intension;The Chinese fantasy film of 21st century
[中图分类号]J9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7077(2016)01-0078-08
[作者简介]周仲谋(1982-),男,河南南阳人,兰州大学文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当代影视文化、中国电影史研究。
[收稿日期]2015-1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