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品读需咀嚼
——以《荷塘月色》为例
2016-02-15万静
万静
佳作品读需咀嚼
——以《荷塘月色》为例
万静
美学大师朱光潜在文化随笔《咬文嚼字》中这样定位“咬文嚼字”:无论阅读和写作,我们必须有一字不肯放松的谨严;斟酌文字,实际上是调整思想和情感;推敲文字,就是推敲思想情感,也是推敲作品的意境。由此可见,作为文本组成的形式部件,语言文字是作者借以表达思想、传达情感的重要媒介。对文本的阅读、赏析和品味只有以语言文字为依托,由浅入深、由表及里,这样才能“步入文本深处”,才能真正逼近作者之言所寄托的“心声”,才能实现与作者情感上的契合。
作为写景抒怀的经典散文——《荷塘月色》,是朱自清先生在特定心境和人生际遇下情感外化的产物。因“不宁静“的心绪的触动,作者独自走出家门欣赏“荷塘月色”“月色荷塘”“荷塘四周”之景后实现“超出平常的自己”的超脱,内心的悒郁得到片刻消解后获得的“淡淡的喜悦”。文笔所及,看似静态的文字,实则质感与温度俱佳,精心品读如饮仙露琼浆。下面从文字咀嚼的角度入手,去品味文字背后隐藏的情思和韵味。
一、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语音美
语音是语言的表层要素,解读文本的语言,语音是不可忽视的。因为语音的音韵、节奏、旋律不同折射出来的作者的情感和审美情趣也不同。
音韵是由声、韵、调三个部分组成,文学的语言常常运用音韵独特的表现形式,以收到独特的表达效果。《荷塘月色》音韵方面最富特色的当属使用了大量的叠词:荷叶密度的“田田”,荷叶深度的“层层”,荷塘广度的“曲曲折折”,树木之多、夜色之浓的“蓊蓊郁郁”,树丛茂密的“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等等,一篇文章使用了三十多个叠词,这些叠词不仅深化物态情貌的形象感,增强了艺术表现力,而且节奏鲜明,韵律协调,读起来琅琅上口,富有乐感,强化了文章的抒情性。
节奏是语言长短、高低、轻重、疾徐等构成的语言节律。文体不同,作者寄托的情感不同,语言呈现出来的节奏就不同。作为表现朱自清“淡淡的忧愁”和“淡淡的喜悦”的文章,因为情思所囿,所以没有音节高潮处的激越和奔放,只有似江南水乡潺潺流水般的舒缓和温润,婉如一曲小夜曲在读者心田涓涓流淌。正是这样,《荷塘月色》里的景色总是“淡淡的”“恰到好处的”:“香”是“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清香”“色”是 “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山”也是“远山”,而且“只有些大意”,不是“酣眠”,而是“别有风味”的“小睡”。言为心声,这样的节奏与作者的心境是相契合的:热闹的蛙声,江南采莲的欢快,月色与荷塘的相映成趣。面对这些,作者内心的“不宁静”也可以得到暂时的释怀。而作者在绘景状物时,除了色彩和画面的搭配,还把长句和短句交替使用,构成句式的参差错落,以增强节奏感。
旋律是文本的语言在表现作者思绪情感时,随着情思的变化而变化,而在这种变化过程中,作者或喜或愁,或悲或乐很好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出门——小径——归来;荷塘——月色——荷塘四周,从里到外,由近及远。正是在这种时空转换中把作者“不静——求静——得静——出静”的情感表现了出来。而这种旋律的变化也把作者由“淡淡的忧愁”到“淡淡的喜悦”的心路变化历程真实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
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语音不是单纯的代表文字的声音,其背后隐藏的是作者寄托的“此时此地此景此情”引发的情思。随着音韵、节奏和旋律的变化,作者在文中寄托的情感也在随之变化。从这个层面上说,对“言为心声”之“言”的关照是不可小觑的,它是我们触摸和感受作者心灵律动的一个关键点。
二、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文法美
文法包括词法和句法,指文本追求的字词贴切、生动传神和语句的构成法则。凡是经典,除了注重思想的历史厚重感和普适性意义外,最具特色的就是在遣词造句用语方面有精当之处,像“一字千钧”“一语中的”等形象说明选词用语对表现文章思想内容和情感的作用。古今中外,这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红杏枝头春意闹”之“闹”,“春风又绿江南岸”之“绿”,关于“推”与“敲”斟酌的佳话,孔乙己的一“排”与一“摸”,祥林嫂眼睛的“间或一轮”等等,都是写景状物摹形绘人的典范。不同的文本正是借助这些经典词句才把所写的对象深深地烙在读者记忆的深处。
《荷塘月色》在用词造句方面也是匠心独运,体现了“于细微处见精神”的审美特质。对荷塘月色美景的描写,不直写月色,而是“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写叶子上“如流水”一般的月光却在“静静地泻”着。一个“泻”化静为动,让人看到月光的流动感;“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一个“浮”字突出了雾的轻飘朦胧;杨柳的倩影似一位绘画高手在挥毫泼墨,把它“画”在荷叶上,贴切自然,美丽逼真,富有情趣。
除了景物的描写注重炼字,文章还有一些看似不经意的用笔,却情味无穷。“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中的“觉”字,如果去掉则是一种真实的状态,而就当时的心境和所处的现实而言,作者仅仅是渴望成为自由的人,没有哀愁,只有喜悦罢了;“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中两个“一定”的使用更能表现作者内心深处难言的苦衷;“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表达的本是溢于言表的喜悦,但却加上“好像”“像”,表明这种喜悦不是真切的情感体验,而是建立在虚幻的遐想上的自我慰藉。
作为朱自清的“精神避难所”——“荷塘世界”的构筑,是其离开家、妻子、孩子短暂的时间之后情绪的释放和精神世界的临时围筑。综观全文,我们可以看出,作者笔下呈现的应该有“平时的荷塘”和“今晚的荷塘”两个世界,与之相生成的则是“平常的自己”和“异化的自己”。平时的荷塘边是一条小煤屑路,路边的树也不知名,“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一点诗意也没有。而“今晚的荷塘”则“另有一番样子”,独居于此,好像来到“另一个世界里”。这样,不同心境的同一个生命个体置身相同的环境中,自然得到不同的情感体验:“平时的荷塘世界”里不得不按照环境或别人的要求去想去说去做,去生活,这是外部的、现实的、肉体的“自己”;而置身“今晚的荷塘”则“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都可以放在一边,做一个独自享受喜悦的自由人。对先生来说,明知道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在俯仰之间将化作陈迹,即便是暂时的,他仍要从容地享用这难得的“独处”时光,消受这片刻的宁静。先生置身“今晚的荷塘”,观赏“月下荷塘”和“荷塘月色”美景的“另一个世界里”,“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和现实与梦想保持着一段距离。两个世界,两个生命个体的矛盾冲突,在似忘未忘中实现了统一。
从用词的层面了解了语言的魅力之后,接下来应该感受的是先生的用语技巧。作为朱自清独处时的“独语”——《荷塘月色》与其说是观赏景物,不如说是在逼视自己的灵魂深处;与其说是记录他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不如说他在营造一个内心渴望的,“超出了平常自己”的、与现实对立的陌生世界。之所以造成这种现实与梦想的分野,与作者的心境是分不开的。背负丈夫、父亲、儿子沉重伦理负担的朱自清,因性格与时代之间的矛盾,加上与父亲之间的矛盾没有缓和,所以才有“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的言说。“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从全文看,不论文章的情感、思想和基调,还是接下来的叙述、描写、抒情都是在此句的统摄之下引发出来的:不宁静的内心,只能独自出门到昔日的荷塘寻找精神的栖息地;不宁静的内心,因为“月色”“荷塘”美景的浸染慢慢回复平静,从而在“超出平常的自己”中实现了精神的自我超脱。纲举目张,抓住了该句就为理解文本及作者复杂的内心世界找到了一把钥匙。而“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把“它们”和“我”对照,把作者的孤独寂寞及淡淡的哀伤形象地表现了出来。美丽的荷塘,朦胧的月色,热闹的蛙声,作为赏景人,本是可以尽情地消受,从中得到心灵的慰藉,可是作者却“什么也没有”。“我爱热闹,也爱宁静;爱群居,也爱独处”,一个双重并列的复句,把一个生命体的双重性格对举,而回归到文本中,我们没有看到“爱热闹”“爱群居”的作者的身影,只有对其“宁静”“独处”世界的刻画。“境由心生”,正是因为作者“不宁静”的、“淡淡忧愁”的心情使然,所以文章才显出“或静或动、亦真亦幻,或清新淡雅,或渺茫朦胧;或斑驳迷离,变化不定”的梦境之美。
三、淡妆浓抹总相宜的修辞美
散文是作者最愿意安放自己的情思,袒露自己心迹的文学样式。正是这样,我们品读文本时才能获得真实的情感体验,才能从字里行间触摸到作者心灵的跃动。而这种情感体验的取得,除了是“真文字、真性情”的释放,还应该借助于修辞手法的使用。沉寂的文字是无生命的、客观的,当作者把自己的情思泛化到文字中,它就变得有质感、有温度。《荷塘月色》作为“美的至文”,除了语音、文法的考究和精致,其多种修辞手法的使用是一大特色。文章正是借助它们才把景物绘得逼真,境造得空灵,情抒得感人。
描绘景物,大量比喻的使用把概括的状物形象化,使人印象深刻;把抽象化为具体,使事物清楚明白。“月下荷塘”和“荷塘月色”的景物描绘,作者巧妙地使用比喻,在描绘其物象特征时,使文章更有形象感,以增强文章的艺术感染力:“出水的叶子——舞女的裙”“零星的白花——明珠、星星、出浴的美人”“朦胧的月光——流水一般,笼着青纱的梦”……这些比喻,不仅使静态之物具有了动态美,而且还形象地描绘出景物形、色、质、态,给人留下广阔的遐想空间,带来无尽的审美享受。除了比喻,为了引发读者的联想,深化文本的意境,文章还使用了通感(移觉)的手法。文章借助通感把读者的各种感觉打通,给人以新奇感,使文章的语言更为含蓄婉转:“缕缕清香——渺茫的歌声”“光和影的旋律——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嗅觉的清香,变成可听的歌声,让沁人心脾的香气化成直入心灵的乐音;光与影的视角转化为富有节奏感的音乐,在层次感、错落美、变化美中让人自然想象到和谐的美景。
而为了增强文章的文化厚重感,朱自清还巧妙地引用了古诗文。欣赏完“月下的荷塘”和“荷塘上的月色”之后,接着作者把我们的视线与历史对接,引用《采莲赋》和《西洲曲》中的诗句,以此传达出对自由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和对江南故乡的深深思念:《采莲赋》对六朝“热闹”“风流”季节的描写,写出莲湖采莲嬉戏场面,突出了人情之美,而这与作者所处的现实恰好是相背离的,正是这种背离才可见出作者的真正用意;《西洲曲》则由眼前“荷塘”想到“采莲”,从中可见作者对江南故乡的思念,想走出现实的困境,所以才有“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的表白。
当然,散文之美,不仅仅美在语言、形象的选择和塑造,意境的渲染和围筑,情感或直笔或曲笔的宣泄也是作者用心着笔之处。但是,作为最富情味、最逼近现实社会人生的文学样式,我们首先感受到的则是语言。尽管它是文学作品的最表层,但也是我们理解和解构作品的切入点:节奏音韵的快慢与舒缓是作者内心不同情感的外铄;文法语义的理解因为是作者思想感情的承载,所以在理解字面表层义的同时,更应该咀嚼玩味其隐含的深层的寄托义,而对文本修辞的关照和品味,则是由具象的文字向更高艺术境界的自我攀爬。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向文本更深处漫溯。
[作者通联:江苏宜兴市和桥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