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调”巴金半日谈
2016-02-15金振林
金振林
百岁老人、文学泰斗巴金仙逝10周年,勾起我这个文学晚辈对他的无限哀思,我少年时代就读过他的“爱情三部曲”《雾》《雨》《电》,也读过“激流三部曲”《家》《春》《秋》,尤其对那部拍成电影的《家》,印象十分深刻。
那是48年前的一个仲秋,我怀着“碰运气”的心态,只身前往上海作家协会,终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我自小崇敬的巴金。那时不叫拜访,叫“外调”。
在1967年,巴金虽已四面楚歌,但他淡定自如的音容笑貌,我至今仍历历在目。
1964年初夏,我从一名地质队的业余作者,调到人才荟萃的作家协会。进作协后才得知,审阅我的作品并决定调用我的是湖南省文联副主席兼作协主席蒋牧良,并由湖南省文联主席周立波拍板,分管行政的副主席蒋燕具体经办。
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周立波、蒋牧良、蒋燕诸前辈的知遇之恩,我当涌泉相报。因此,到了“文革”派性白热化的1967年,我自然成了“三十年代反动文人”周立波、蒋牧良的“黑线人物”和“保周派”。
当时,对省文联“四大家族”——周立波、蒋牧良、康濯和无职位的名作家柯兰的态度,也成了人们划分派别的分水岭。
其实,对“四大家族”的历史,我知之甚少,只是从作品中认识了他们:周立波的《暴风骤雨》得过斯大林文学奖;在鲁迅出殡时,与欧阳山高举横幅走在最前边的是大汉蒋牧良;康濯以《我的两家房东》出名;柯兰则有散文诗集《朝霞短笛》。
除此之外,我对他们不胜了了,仅知周立波是周扬的堂侄儿,但他比周扬还大两岁,1930年代他俩一起提倡过“国防文学”,与鲁迅主张的“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大相径庭。蒋牧良跟我住一栋别墅,凡有出差任务,都叫我陪同,我们性格相似,所以他视我若子女,什么话都讲。他说,在上海亭子间写作时,常常饿肚皮,妻子黄灵君将米缸底刮得“咔咔”响,他便日夜兼程,把稿子写好了去卖钱,一时换不到钱,便将一件羊皮袍子拿去当个几文,领了稿费就赎回。所以,他在一个旧笔记本上愤书:“上苍赦我,莫作文人。”可见当时的窘迫。蒋家王朝覆灭前,他在47军任新华社前线特派记者,深入湘西剿匪前线,1955年被授予大校军衔,转到地方后,虽然薪水蛮高(260元/月),但家有5个儿女,两部长篇又未出版,“文革”抄家时,他的存折上仅有50元,比起十万富翁柯兰,真是少得可怜。
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对立面攻击如敌而我们要保护的老作家、“当权派”,到底有什么问题?尤其在1930年代,他们究竟干了些什么?因此,我决定去上海探个究竟。第一个“外调”对象便“瞄准”上海作协主席巴金。
那是1967年10月中旬,一个阴霾的秋日下午,我持介绍信到上海作协,说明情况后,一位工宣队员便将巴金领到二楼过道口。
我们三人呈品字形落座,巴金朝南面壁,我坐他的右手边,工宣队员坐在他下手。
巴金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浅蓝色中山装,脚下是一双旧的棕色皮鞋,戴一副眼镜,虽然经历了一年多的批斗折磨,仍从容不迫,不亢不卑,满面慈祥。我从他右边看去,尤觉他那“文曲星”下巴颏儿特别尖长,头发有些花白,讲话时稍有口吃。他告诉我:“今年62岁。”
我说明来意,他便从周立波的1930年代谈起。
不愿出国的周立波
巴金的思绪回到30年前的上海滩,沉思了片刻,便娓娓道来:
“30年代,周立波在上海,我只知道他的名字。他翻译过《被开垦的处女地》(肖洛霍夫名作——笔者注)。”
关于1930年代的往事,仅此一句,我有些失望,便提示他说:“我是周立波调到湖南作协的,到上海来之前,我要他写了一份自传性的交待材料,在一个傍晚,他将夹在左肋的材料,悄悄地送到我的住所。他谈到比他大10岁的周恩来,并用右手做了个手枪的姿势,意思是周恩来曾要他搞地下特工。”巴金接我的话题说:“这我不知道,周立波是一介书生。”我说,他告诉我,当时即婉拒了周恩来的要求,去湘西沅陵办报纸去了。
巴金一下把话题转到解放以后的1956年初。“第一次接触还是在1956年1月,和周立波同去柏林参加德国作家第四次代表大会的时候。这次去民主德国,他不愿意去,是陈白尘打了几次电话把他找来的。他到京较晚,我已把发言稿写好了,他当时就说不愿出国,并说他在农村参加合作社建社工作,到合作社正式成立时,他却看不到,很有意见。”
我接话说:“当时根据周立波的要求,中宣部决定周立波从1954年起就到他的家乡益阳桃花仑深入生活,准备写农业合作化的长篇,后来出版了《山乡巨变》(上、下部)。1956年他正沉浸在《山乡巨变》的焦虑与喜悦之中,他念念不忘的是亭面糊、盛淑君、秋丝瓜这类人物,而不想出国兜风。从泥土里把他拔出来,当然一肚子不满意了。”
我调到湖南作协后,跟周立波接触不多,他在益阳乡下深入生活,机关里的事都交给蒋燕处理。据说《暴风骤雨》获得的几万卢布,他分文未收,全部捐献给志愿军,送给每人一本苏联小说《普通一兵——马特洛索夫》,他把金钱看得十分淡泊。巴金接着说:“那次到德国,叶克交给周立波4000马克(当时约合人民币3000多元——笔者注),说是德国出版社送来的《暴风骤雨》德文版的稿费。记得他自己拿了1000马克,又送了我500马克,其余2500马克都交了党费。德国作协也送了零用费给我们,但是我们两次献花就花光了。一次是在布廊瓦尔德集中营给台儿曼献花圈;另一次是在魏玛德像前献花圈,都是周立波的意思。在那里,冬天鲜花很贵。”
周立波是性情中人,一介书生,见人三分笑,背地里人们喊他“亭面糊”,可他发起火来,也是不考虑场合的。在延安的时候,漫画家华君武拿他的新夫人林蓝开了个玩笑,周立波差点跟他打起来。不错,巴金给我描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周立波。巴金又说,在他们离开柏林前一夜,曾大使要他们回国后写访问德国的文章。周立波断然拒绝,说回去马上要到湖南乡下深入生活,对德国一点也不了解,写不出访问的文章。曾大使听了颇不满意。回到北京过一两天,他就回湖南去了。给中国作协的报告也是巴金写的,访问记一篇未写。
本来,会后还要由德国对外文委安排访问两个星期,可是,周立波归心似箭,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最后,巴金同意访问一星期,周立波才勉强同意。
巴金归结说:“我的印象,周立波对国际斗争等等不感兴趣。”
我问他:“关于周立波,你还有什么可以补充的吗?”他扶了扶眼镜,想起了什么,忍俊不禁地说:“那是1959年陈白尘到上海,我和他谈起周立波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小说《山那边人家》《下放的一夜》,陈白尘说,周立波送稿子来,先问他(时任《人民文学》主编——笔者注):你们敢不敢登我的小说,敢登我才给你们。”
听到这儿,我不禁笑了起来,周立波就是这么一个爱憎分明、毫无城府、有时十分率真的作家。文如其人,所以他的作品,人物栩栩如生、乡土气息很浓,让读者爱不释手。倔强老实的蒋牧良
巴金思忖片刻,回忆道:
“我第一次看见蒋牧良,是在抗战以前,怎么见面的,我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他是张天翼和陈白尘的老朋友。1936年他给《文学季刊》写过几篇小说。我在文化生活出版社编《文学丛刊》,也收过他的短篇集。当时在杂志社请作家吃饭时见过他,但是他讲话很不好懂,也无法多谈。”
提起蒋牧良的湘乡土话,我记起了1964年6月调作协后,他与我的第一次谈话,他身材魁伟,颧骨高高,目光炯炯,声若洪钟,他说先让我当两年“干事”,以后再搞儿童文学专业创作,要有雷锋的“钉子精神”。湘乡土话,“钉子”发音“弟子”,我听不懂,他便用粗壮的右手食指在办公桌上使劲钻动,“弟子,弟子!”“要有‘弟子精神!”弄了半天,我才恍然大悟,是钉子,不是“弟子”。后来,我跟他住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一同去红菱湖采访,一同去韶山灌区深入生活,他的湘乡话我终于能听懂七八成。据说,有一次在京开作家会议,周总理跟他碰杯,一听他的话,便用一句土语笑道:“哦,湘乡人,湘乡‘哄芽作牛叫!”(湘乡土话“我”,像牛叫的声音:“哄——芽”——笔者注)
“解放后,1966年我在京出席作协二届理事扩大会议,和他同在一个小组开会,才知道他在解放军。后来听说他深入生活,写了长篇,章靳以死后,《收获》缺长篇,听《收获》驻京编辑陈海仪讲,蒋牧良有个写钨矿的长篇……后来又听说他回了湖南。”
提起蒋牧良的长篇,我插话说:“他花了20年心血写成两部长篇小说,一部叫《湖边春暖》,写农业合作化的;另一部叫《国防在后方》,写湘西剿匪的,共80万字,作家出版社已预支了部分稿费。可是,蒋牧良改了又改,改了又改,不愿轻易拿出去。到了‘文革时,作协机关一个湘西籍作家,早就盯上了这部写湘西剿匪的长篇,我到上海前不久,这个姓孙的造反派头头,带了几个同伙到蒋家。按照‘造反。惯例,要抄作家的‘黑书及存折,可孙某人对此不感兴趣,逼着蒋牧良交出湘西剿匪的长篇《国防在后方》原稿。威逼之下,年近七旬的老作家只好将一只旧藤箱子打开,‘廿年辛苦不寻常,看来字字皆是血!80万字原稿被孙某抄走。他苦苦哀求,那人才留下一张收据:‘今收到蒋牧良原稿十袋。孙××。蒋牧良拿着那张条子,望着空空如也的藤箱,像孩子般泣不成声,哭了好半天。”我对恩师的遭遇十分愤懑,巴金也十分同情老友:“是啊,作家的作品如同他的亲生儿子,儿子从怀里被抢走,哪有不伤心的啊!”
1973年2月23日,蒋牧良在刚刚宣布被“解放”,并担任省文化局副局长之际,突发心脏病仙逝。临死前,在湘雅医院病房里,手中仍攥着那张要命的收条。我在殡仪馆与蒋老遗体告别时,见他仍瞪着两眼,便用手轻轻地在他眼睑上抹了一下,他才合眼。
粉碎“四人帮”后,陈白尘、草明、彭荆风等老作家,相继在《人民日报》等报刊上呼吁,要追查蒋牧良那80万字长篇原稿,省文联秘书长谷曼8次向中央投书举报孙某人,可是,他在省里有保护伞,“文革”后,虽作为“三种人”被审过,但不久却入党做官,连复职后的周扬对他都无可奈何。而孙某人却是“笑骂由你笑骂,好官我自为之”。连出了两部描写湘西的长篇后,再没有发表一个字,有人举报他剽窃了蒋牧良的原稿。可是,此二长篇只有张天翼和朱凡看过,如今,连同蒋老,三人均作古,成了死无对证的悬案、冤案。至今,孙某人手写的收条仍留在蒋牧良小女儿的手中……这是后话。
“他的著作,我记得开明书店有一本《强行军》,文化生活社有一本《锑砂》,大多是批判的现实主义作品。”巴金的记忆力十分惊人,“蒋牧良的话,只有一两旬我记得最清楚,他抗战前有一次在杂志社会客时告诉我,蛇肉最好吃,吃过蛇肉,什么菜都没有味道了。根据我过去的印象,他是个倔强、老实、感觉不太灵敏的人。”
这是巴金对蒋牧良客观真实的评价。传奇人物蒋二小姐——蒋燕
湖南省文联副主席蒋燕,是我“外调”巴金谈的第三人。蒋燕出生在四川泸州一个大户人家,称得上是名门闺秀,后来又当了新四军并光荣负伤,称得上是女中豪杰。她从上海调到湖南,把省文联机关管得有条不紊,红红火火。她待人诚恳,受人尊重,跟机关所有人都相处融洽,“文革”骤起,机关内以领导人分派,对立面给她安了个“糖衣炮弹”的外号,说她是周立波的黑管家,但机关开批斗会,总斗不起来。在名家林立的省文联,充其量她只是一个配角而已。
巴金回忆道:“我第一次看见蒋燕,是1950年初,在汾阳路参加中苏友协理事会。当时,叶以群在主持友协,会上介绍了蒋燕。以后我参加接待外宾工作,同她见面的机会逐渐多起来,也渐渐地熟起来。但她的身世我始终不知道,连她的年纪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她是四川人。记得听什么人讲起,谁的小说是写蒋燕的事情,当时也没有注意,现在也记不起了。”
听到这里,我补充说,蒋燕年轻时很漂亮,她父母给她包办了一桩婚事,她坚持婚姻自主,在父母逼婚时,她做了一件在当时颇为轰动的“大事”,她女扮男装,在仆人的帮助下,雇了一艘船,从泸州顺江而下,“千里江陵一日还”,直达繁华的大上海,争得了婚姻自由。
我还知道一段浪漫故事,皖南时期,新四军在金寨县,蒋燕跟七君子之一的章乃器有一段恋情。章乃器时任安徽省财政厅长,跟蒋燕同居后,生了一个女儿。但是,这个故事我没有告诉巴金。巴金告诉我的都是解放后蒋燕在上海中苏友协当副秘书长,后来兼顾对外文协的事。“有时文协要我参加外事活动,蒋燕也给我打过电话,见面她很客气,谈话也很亲切,因此我对她也有好感。我还听说文协一般干部同她相处得好。后来又听说她离开上海去湖南,同事们到车站送她,有流泪的。她管的外事工作,倘使用今天的认识来看,就是偏重友好,只讲团结,不讲斗争,不用说我当时并没有这样的看法,我还以为这样做不错。”
蒋燕以诚待人,在巴金口中得到佐证。因此,蒋燕在政界、文艺界的朋友多多,“文革”前她曾亲口对机关同志讲过,在四川搞“小民革”时,一天,蒋经国事先不打招呼,突然造访,害得蒋燕躲在内室不愿出见;“文革”前夕,苏军红旗歌舞团访问长沙,团长知道她兼任省文化局副局长,指名要见蒋燕,蒋燕深知中苏关系逐渐紧张,以不见为妙;她有时成为陈毅、柯庆施的座上客,大场面、知名人士见得多了。
我和巴金的谈话,有三个多小时,既不像“外调”,又不是采访,而是毫无拘谨地谈作家,谈作品,重温他们之间的友谊。这些没有政治内涵的“闲谈”,对于“必须领导一切”的工宣队员,无异于对牛弹琴,莫明其妙。那个工人老大哥还算本分,除了中间插了一句话,要巴金放下二郎腿之外,没有任何苛责与训骂,只是他对谈话内容不感兴趣,什么周立波蒋牧良,他可能从未听说过。他坐不住,使我与巴金可以讲点“悄悄话”,通报一下湖南文艺界的情况。
我告诉他,周立波的处境不妙,缘自他是周扬的侄儿,导火线是“文革”前夕的1965年底,他引火烧身,在《羊城晚报》上发表了一篇《韶山的节日》,写毛泽东1959年6月25日重返韶山故乡的情景,里边两次提到毛泽东的“前妻杨开慧”。心胸狭窄的江青看到“杨开慧”三个字,如芒刺背,便责问中南局书记陶铸:为什么发表这类文章?而陶铸认为这是一篇难得的佳作,不买江青的账,指示《羊城晚报》加上编者按,将《韶山的节日》于1966年2月再次发表,气得江青直咬牙,大骂“周立波很坏”。“文革”中,江青5次点周立波的名,并成立“中央三办”专案组,把周立波囚禁在省公安厅。
粉碎“四人帮”后,周立波“解放”了,可是,由于江青一伙的残酷迫害,他患了肺癌,由于叶帅出面,他才能住进301医院南楼。1979年10月,我去301医院见他最后一面,同去的还有女作家叶文玲。
我与巴金长谈半日后,我提出,请巴金将谈话内容写成书面材料,巴金一口答应:“可以”。后来,我顺道回南通老家住了一段时间,回到长沙春华路四号文联大院,便收到上海作协工宣队员用挂号寄来的,巴金于1967年10月20日写完的七页材料,材料干净利索。
那次长谈,因是“外调”,工宣队也没有把我的介绍信给巴金看,巴金自然不知我姓甚名谁,在工宣队监视下,对这位我崇敬如神的文学巨匠,想握握手都不可能。然而,巴金先生在自身难保的苦困境况下,不在老朋友脸上抹黑,实事求是,说真话,讲实情,其高风亮节,让我永世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