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吾、沈从文、汪曾祺对“人性”的不同言说
2016-02-13侯苗苗
侯苗苗
【文学】
李健吾、沈从文、汪曾祺对“人性”的不同言说
侯苗苗
(山西大学文学院,山西太原030006)
李健吾、沈从文和汪曾祺同是“京派”团体中的一员,都不同程度地关注和描写“人性”。沈从文自称“乡下人”,以其独特的抒情笔调和文化视角构建起一个充满魅力的“湘西世界”,依托乡村,描写人性,建造“希腊小庙”,寻找那里永恒不变的人性美和人情美。汪曾祺师从沈从文,致力于发掘自然、美好、健康、和谐的人性,关注现实生活和世俗百态,发掘向善的人性。与他们二人不同,李健吾则侧重描写人物的内心活动,深入剖析人性,揭示人的善与恶、内心矛盾等,凸显人性的普遍与复杂。
李健吾;沈从文;汪曾祺;人性观;文学表现;人性观意义
李健吾、沈从文、汪曾祺均属“京派”文人。同属“京派”,三人有许多共同的创作追求和写作特点。众所周知,汪曾祺师从沈从文,1939年18岁的汪曾祺进入西南联大学习,大学期间选修了沈从文的全部课程,成为沈从文的入室弟子。沈从文对汪曾祺的写作生涯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二人亦师亦友,在文学观念、创作风格、语言特质等方面都有很大的相似性。汪曾祺的创作继承了沈从文创作思想和风格,以幽远平和、清新雅致的笔触真实描绘普通百姓的寻常生活。这师徒二人先后又结识了同属一派的李健吾。1933年10月,在北京会贤堂饭庄,为创办《文学季刊》,由靳以和巴金做东,郑振铎出面,邀请北平知名作家汇聚一堂,共商办刊事宜。应邀者包括周作人、沈从文、朱自清等,还有刚从法国回来的李健吾。这是沈从文和李健吾的初识。之后因为巴金负责编务的关系,许多文人常到巴金家探讨文学,因此二人慢慢熟络起来,交情甚笃。汪曾祺与李健吾相识较晚,1946年汪曾祺来到上海,初来乍到的他对上海很不适应,经历了一段落寞的时期。当时巴金已是享誉国内的文坛大家,在上海有很高的声誉,许多文学青年常慕名而来。汪曾祺和巴金的妻子萧珊是西南联大的同学,因此也常常出入巴金家。在这里,汪曾祺结识了李健吾,李健吾很是喜欢这个浑身充满文人气息的青年,还介绍他到一个中学教书。汪曾祺对李健吾的评价很高,20世纪80年代介绍李健吾的文学批评,使李健吾得到文坛注意。
李健吾、沈从文、汪曾祺的文学创作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对“人性”的关注、赞颂和追求。李健吾、沈从文、汪曾祺的作品都不断强调“人性”,围绕“人性”进行叙述和解说。沈从文强调一切作品皆应植根在“人事”上面,贴近血肉人生,追求一种“美好而健康的人性”。汪曾祺在创作中也倾向于展现一种美好的“人性”,表达出一种理想境界。他认为文学要立足于活生生的现实生活,从平凡的生活中发掘美好的人性。李健吾则认为文学应建立在“人性”基础之上,“人性”是“人生”的具体表现。由此可见,三人都强调“人性”,然而由于他们生长环境、知识背景、人生追求等方面的不同,他们对“人性”的解读同中有异,异中有同。
一、人性观不同
李健吾、沈从文、汪曾祺都强调对“人性”的描写。沈从文一直强调任何一部伟大的作品都深植于“人事”,与现实人生密切相连。他要追求一种“美好而健康的人性”,表现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1]5,建造“希腊小庙”。受到老师的影响,汪曾祺在创作中也倾向于展现一种美好的“人性”,表达一种理想境界。他出生于江苏高邮的一个封建旧式家庭,从小接受中国传统儒学的影响,骨子里坚持一种向善的品质,“我有一个朴素的古典的想法,总得有益于世道人心”[2]221。因此,他认为文学要立足于活生生的现实生活,从平凡的生活中发掘美好的人性。李健吾认为文学应建立在“人性”基础之上,他认为世间万物皆是工具,人生是所要表达的目的,人情世态则是理想化的人生。在他看来,“人性”是“人生”的具体表现。抓住、表现了人性,人生也就自然表现出来。
同为表现“人性”,三人对“人性”又有着不同程度的侧重和强调。沈从文认为,文学具有美悦作用,他笔下的“人性”是一种不违背人的自然天性的人生形式。沈从文追求人性美、人情美,甚至是向往“神性”。沈从文笔下的“神性”是集“神”、“爱”、“美”三者于一体的“神性”。因此,沈从文在文学创作中致力于营建供奉“人性”的“希腊小庙”,肯定人的原始欲求和自然权利,反对违背人自然天性的道德习俗与社会制度,提倡人与自然的和谐。
如果说沈从文探索原始的、自然的人性以及抽象的、神性的人性,重建健康美好的人性,那么汪曾祺则是化解丑陋,高唱美好,坚持向善,构造一种平实的、和谐的人性。与沈从文、汪曾祺师徒二人相比,李健吾笔下的“人性”更偏重人本主义。他赞同卢梭、孟子的看法,认为人具有一种普遍性的“人性”,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和几千年传下来的纲常伦理会束缚“人性”,导致“人性”的罪恶。在他的创作中,他力图从人性中发掘“美”和“善”,在表现“人性”的同时,触及作家的灵魂深处,凸现出作家的真性情。
沈从文,汪曾祺笔下的“人性”看似相同,都倾向于表现美好、健康、自然、和谐的人性,但汪曾祺要比沈从文更为缓和、浅显。李健吾则侧重描写复杂、普遍的人性,从人性善与恶中揭露人的内心世界。比之沈从文,汪曾祺对人性的认识要深切,比之李健吾,汪曾祺的认识要更平实。
二、文学表现不同
三人各自设置的人物,显示人性的环境各不相同,所以显示出来的内容也不一样。沈从文把人物放在淡远的生活理想中表现,汪曾祺把人物放在世俗的美与丑中表现,李健吾则把人物放在激烈的矛盾中进行表现,表现出来的内涵特点,自然也不一样。同为表现人性,李健吾触动了人性的本质。古今中外关于人性是善是恶争论不休,争论的原因就是其复杂性,能够写出人性复杂性的作品意蕴更为深厚。这是李健吾与沈从文在对待人性问题上的区别。李健吾认为人性是复杂的,难以用善恶来界定,但沈从文认为人性就是分为善的和恶的两种形态,都市是恶的体现,乡村是善的体现。沈从文重在描画,汪曾祺重在发掘,李健吾重在挖掘。
(一)沈从文:在淡远的生活理想中描画人性
沈从文从小生长在湘西,这里几乎与世隔绝,自小便感受着近乎原始的生活状态和淳朴、自然、美好的人性。这些生活给了沈从文无尽的创作材料,在他的小说中建构一种兼有古朴与野性,融合灵动与强悍,现实与梦幻并存的湘西世界。“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1]2这是沈从文的文学理想,描写和表现“人性”,建构“湘西世界”,寻找那里永恒不变的人性美和人情美。尽管沈从文的笔下也有表现人性扭曲和丑恶的作品,如《八骏图》等,但这些以城市生活为题材的作品都是为了与乡村题材的作品形成对比,凸显人性的美好、自然、和谐。他在淡远的生活理想中描画人性,写人性的单纯与美好,可世界上实际并没有一个盛放这种美好的地方,包括湘西,也放不下或者说珍藏不了这种美好。所以沈从文的作品总是悲剧性的。
1.爱与美的赞歌
李健吾认为《边城》是一首诗,是二佬唱给翠翠的情歌。《边城》、《月下小景》、《长河》、《萧萧》等作品中,都描绘出一个民风淳朴、自在悠闲、宁静悠远、崇尚爱和美的湘西世界,他用笔谱出一曲曲悠扬的牧歌,牧歌的主旋律便是爱和美。“我过于爱有生的一切,在有生中,我发现了美。”[1]359在他的笔下,到处充满着爱和美的存在。“雨落个不止,溪面上一片烟”,“深潭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皆如浮在空气里”[1]67。白日、石子、玛瑙、游鱼,多么美丽的景色,自然亲切,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山水画,活灵活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除了美丽的景色,沈从文的笔下还有一群不谙世事、天真善良、美丽纯朴、柔美动人的少女形象,比如“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1]62的翠翠,淳朴天真的萧萧、三三,黑中俏夭夭,媚金等少女,她们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天真、善良、纯洁、美丽,没有一丝心机。
沈从文说过,要为人类的“爱”字作一个恰如其分的说明。《边城》中,傩送喜欢翠翠,为娶翠翠,他宁愿不要碾坊,而选择渡船。碾坊代表着富贵,选择了碾坊就等于过上好的生活,但傩送选择了渡船,表现出他对翠翠单纯的、不掺杂一丝功利的爱。《雨后》中,雨过天晴的大山里阳光明媚、虫鸣鸟叫,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谐,让人忍不住萌生了最原始的欲望,两个年轻的男女,内心燥热,半推半就,欲拒还迎,成了好事。这种发自内心的性爱是原始的、自然的,事情发展得很顺当,没有丝毫不妥,展现了自由的爱情和原始的欲望,处处显得自然、和谐。
沈从文还描写过许多男性形象,最多的就是农民、水手、士兵等,在他们身上体现出自然的、健康的人性。勤劳淳朴、善良宽厚的农民;勇猛强壮、自然健康的水手;正直勇敢、热情奔放的军人,这些形象在他的笔下比比皆是。
《边城》中的爷爷是理想人性的代表,他善良、勤劳、朴实,乐于助人,不贪财,人缘好,鼓励孙女追求自由的、纯洁的爱情。《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中的牛保,《柏子》中的柏子,健壮、勇敢、强悍、爽快、野性,有着最自然和最强悍的生命力。他们这些水手常年和长河打交道,一年四季在河上忙碌着,不论寒暑,一旦船不能行进,立马脱光衣服,一头扎进水里,出来喝一口酒,身子便暖了。他们吃喝嫖赌,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方找女人,为了喝酒和找女人,他们可以把在河上几个月辛苦挣来的钱都花掉。牛保送夭夭核桃、苹果,柏子给女人买雪花膏、手巾等物,女人也赠送给他们物品,甚至没心思做生意,焦急等待水手归来。水手和妓女之间是有爱情的,他们不仅仅追求肉体的欲望,更多的是想要得到爱。这种人性是自然的、健康的、美好的。《会明》中的老兵会明,天真、忠厚,追求简单快乐的生活,体现出自然、和谐的人性。
2.“神性”美
沈从文笔下的“神性”是指单纯、庄严、和谐、神圣的生命形式。他笔下的湘西不仅具有人性,更充满了神性,那里的一草一木,山山水水似乎都具有灵性,神秘莫测。沈从文写过一些以神话为题材的小说,包括《神巫之爱》、《龙朱》、《媚金、豹子与那羊》、《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等,表现了一种原始的、雄强的生命力。
《龙朱》里的男女“抓出自己的心,放在爱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钱,不是貌,不是门阀也不是假装的一切,只有真实热情的歌。”[1]327真实和热情让这对男女不顾一切地相爱。《媚金、豹子与那羊》中豹子与媚金因为误会自杀,是他们族里一个世代流传的神话故事。在小说中,作者没有详细介绍历史,而是以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故事为主要内容,附上神性的色彩,表现出一种神性的、美的生命形式。沈从文希望用这原始神性的美对抗现代文明带来的人性的堕落。
不仅是在神话题材的小说中存在着神性,沈从文的“神性”还指从人性中散发出来的神性,是单纯的、率真的、神圣的、庄严的。在《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中,豆腐店的青年老板和两个兵士同时爱慕商会会长的女儿,因为社会地位不同和其他因素的阻挠,年轻的小姐吞金自杀了,豆腐店老板在小姐死后,掘开坟墓,偷走尸体,藏在一个山洞里,在尸体上和地下都撒满蓝色的野菊花。他在山洞中守了三天三夜,等到被抓回行刑的时候,他一个劲地赞美那雪白的、美丽的胴体。这个痴情的青年身上怀有真实的、单纯的、美好的爱情,散发着一种神性。《边城》里,翠翠和傩送的爱情单纯、坚定,翠翠天真、善良、纯洁,傩送勇敢、强壮、有情有义,两人身上都散发着一种神性的光芒。
3.“美好人性”背后的一抹苍凉
沈从文的作品总是悲剧性的,他写人性的单纯与美好,可世界上实际并没有一个盛放这种美好的地方,包括湘西,也放不下或者说珍藏不了这种美好。在沈从文“美好人性”的背后,总有一抹苍凉挥之不去。
《萧萧》讲述12岁的萧萧作为“童养媳”嫁给了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小丈夫”,等到萧萧发育成为一个女孩子时,被长工花狗引诱,还怀上了孩子,面临着“沉潭”或者“发卖”的命运,但这一切因为萧萧生了一个男孩结束。多年后,萧萧为十岁的儿子娶了一个童养媳,抱着新生的毛毛看着新媳妇进门。萧萧天真、懵懂、朴实,甚至有一些无知、愚昧。她见别人上花轿照例要哭,就跟着哭了。“这女人没有母亲,从小寄养到伯父种田的庄子上,出嫁只是从这家转到那家。因此到那一天这女人还只是笑。她又不害羞,又不怕,她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媳妇了。”[1]251萧萧把嫁人当作是从这家到另一家,觉得没什么变化。做了童养媳之后,萧萧“每日抱抱丈夫,也时常到溪沟里去洗衣,搓尿片。”[1]252她抱丈夫“到村前柳树下去玩,饿了,喂东西吃,哭了,就哄他,摘南爪花或狗尾草戴到小丈夫头上,或者亲嘴,一面说,‘弟弟,哪,啵。再来,啵。’”[1]251这透露出萧萧小孩子的天性,天真、活泼,与大自然亲近。萧萧自己也是个孩子,不知什么是夫妻,把丈夫喊作“弟弟”,像母亲一样照顾着丈夫。萧萧懵懵懂懂,对祖父口里的“女学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崇拜感,想要成为那样“自由”的人。她年少无知,涉世未深,不解人事,“萧萧十四岁时高如成人,心却还是一颗糊糊涂涂的心”[1]259。萧萧被花狗引诱,变成了一个妇人。曾经信誓旦旦发了赌咒的花狗胆小怕事,收拾了衣物远走他乡,留下萧萧惶恐不安,接受“发卖”的命运。最后,萧萧生下一个儿子,小丈夫又舍不得萧萧,所以萧萧留下来了。在萧萧的天真、活泼、懵懂之外,还表现出一种无知,愚昧的状态。嫁人这一天,不害羞,不害怕,只是笑,什么也不知道,就做了别人的新媳妇,丈夫还是比自己小十来岁、没有断奶的孩子。萧萧的儿子牛儿娶亲,娶的也是一个年龄大的童养媳,这似乎在重复着萧萧当年的路,萧萧只是在一旁,抱着新生的小毛毛,看着热闹。从这可以看出萧萧同村人一样,仍旧处于一种落后、愚昧的状态。
在乡下人的眼里,“童养媳”的风俗古已有之,找一个童养媳,彩礼便宜,既能照顾小丈夫,又增加了家庭劳动力。人们不喜欢那些剪掉头发、行为夸张、思想进步、主张自由的“女学生”,因为这些女学生的思想与他们的传统思想格格不入。“沉潭”、“发卖”也是祖辈留下来的传统,究竟是谁定的也说不清楚。总之,女人离家出走,对丈夫不忠就得接受惩罚。乡下人还有重男轻女的思想,萧萧正是因为生了一个儿子逃过了“发卖”的命运,生个儿子在乡下人的眼里是一件很骄傲的事情,代表着一个家族后继有人。“童养媳”、“重男轻女”、“沉潭”、“发卖”这些都代表着愚昧、落后、无知,而且这种传统还在延续着,下一代也遭受同样的命运。沈从文对这种愚昧、落后有一种深深的担忧,表现出对“人性”的苍凉之感。
除此之外,在《边城》中,沈从文也表现出对古老湘西文明渐渐消失的失落感,文章最后,集“真”、“善”、“美”于一体的老船夫离开人世,与茶峒风水有关的白塔坍塌了,翠翠深爱的傩送还不曾回来,翠翠仍旧在等待着……沈从文在歌颂爱和美的同时,渗透着一种深深的苍凉之感。
(二)汪曾祺:在世俗的美与丑中发掘人性
与沈从文相较,汪曾祺对人性的认识要深切,与李健吾相较,汪曾祺的认识要更平实。他们各自设置的人物显示人性的环境都是不一样,所以显示出来的内容也不一样。汪曾祺把人性放在世俗的美与丑中表现。不同于老师沈从文笔下原始的、自然的、健康的、美好的、神性的人性,汪曾祺作品中的人性更显得平实、和谐,更加贴近现实生活。这和他的生活环境、性格特点还有人生经历有关。
汪曾祺出生在江苏高邮的一个旧式士大夫家庭。高邮是文化名城,历史悠久,景色优美。汪曾祺的祖父是清朝末期的“拔贡”,置有许多田产、商铺,家道殷实,父亲汪淡如多才多艺,精通金石书画,还会体操、足球,会弹奏很多乐器。祖父和父亲尚儒学,家风严谨。汪曾祺受到良好的熏陶和教育,使他形成敦厚儒雅、朴实善良、恬淡悦然、安然而乐的性格。因此,汪曾祺更偏向于关注世俗人生和日常生活,在世俗的美与丑中发掘平实的、和谐的人性。
1.世俗生活的真实写照
汪曾祺描写平常、真实的生活,从世俗生活中发掘平实的人性。他认为文学要有益于世道人心,主张从世俗生活的美与丑中发掘人性。他的笔下多描写现实生活,真实反映世俗百态。
《受戒》中的荸荠庵不像是一个寺庙,而像是一个世俗世界。里边的和尚多是为了谋生才来到庵里。寺庙里的和尚中,仁山负责料理账务,仁海有家眷,他老婆每年都会来庵里住上几个月,其他小师傅都称她“嫂子”,仁渡平日里喜欢打牌,唱唱情歌儿,经常叫过路的人或者一些小偷、闲汉们打牌、闹腾。这些和尚们还杀猪吃肉,带着女人私奔等等。像作者所说:“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3]331寺庙本是超尘脱俗的圣地,在荸荠庵却不是如此,但这一切似乎都是合情合理的,没有人说不是。
《大淖记事》里,大淖的女人敢脱叔公的裤子,姑娘家还没结婚就有孩子,男人在外面再寻一个女人,女人出去再靠一个男人,这些也都是正常的事情。巧云被刘号长强奸,破了身子,她没有哭,也没有想着寻死,只是一个劲地后悔没有在这之前和十一子好一场,把处子之身给了他。十一子受伤后,巧云很心疼,生活艰难,但没有失去生活的希望,她希望可以和十一子过平淡幸福的生活。很多事情在他们眼里,都是寻常实相,人生百态,人性是平淡的,真实的。
2.崇尚美,向往善
汪曾祺的作品表现人与人之间真诚的爱,人与自然、社会和谐相处。这里民风淳朴,天人合一,崇尚自由,自在而为,呈现出一种自然美、人性美、和谐美。
汪曾祺的笔下,天空明净,阳光温暖,流水潺潺,处处景色优美,像是置身于大自然之中,率性随意、轻松惬意,体现出人与自然世界和谐共存。小说《受戒》中,明海、小英子和青蛙、萤火虫对话、玩耍,显得更加和谐、生动。他们置身于风景优美的自然环境中,感受自然的美,一切不安、焦灼、困扰都会散去,显得平和、自然。人与人之间也是和谐的。“女人和男人好,还是恼,只有一个标准:情愿。”[2]421《大淖记事》中,巧云被刘号长玷污,十一子没有因此嫌弃她,还是一样喜欢她,而且周围的乡邻也没有说过一两句闲话。在同乡人看来,女人们失去处子之身,不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情,没有人会在意,只是责怪那个刘号长欺负了巧云。巧云的母亲跟戏班子里一个唱小生的男人私奔,大家也没有觉得奇怪,甚至巧云的父亲也没有为此而难过。这些人物讲究人情,注重仁爱,在现实生活中形成了自由和谐的状态,人们自足、快乐地生活着。
在崇尚自然美、人性美的同时,汪曾祺描写世俗生活的美与丑,向往人性的善。汪曾祺笔下描写的多是平凡老百姓,以及这些老百姓在平凡的生活和劳动中表现出坚强、勇敢、善良、仁爱、重义等人性中美好、善良的一面。《大淖记事》表现了纯洁美好的爱情,《岁寒三友》刻画出三个重情重义的平凡人。汪曾祺努力表现出人性中向善的一面,试图寻找人类本性中的良善,希望返归传统,借鉴儒学,从中学会向善。
《七里茶坊》里,坝上人冒着大雪把牛送到坝下,为的就是快过年了“也得叫坝下人吃上一口肉”,这是朴素中的真诚,表现出人们最简单的善良。《三姊妹出嫁》中,秦老吉的三个女儿在同一天出嫁,他没有因为不舍女儿而难过伤心,而是为女儿感到开心。三个女儿出嫁后,会经常回家“炊煮扫除,浆洗缝补”,如果他生病了,女儿也要抢着回家伺候父亲。他们父女间的脉脉亲情让人感到温暖与力量。《岁寒三友》中画匠靳彝甫在两位好友王瘦吾、陶虎臣家境平寒、穷困潦倒之际,不假思索将自己视为性命的三块田黄石卖了来接济好友,三人在大雪天醉了一场。这便是友情,同甘苦共患难,在朋友危难之际施以援手,没有感激涕零,只有真挚的情感。这是人性向善的表现。
汪曾祺的一生也可谓命运多舛,经历了大起大落,尝过人生百态和酸甜苦辣。他并非视而不见社会的丑恶、人性的狡诈,只是不愿描写人性中丑恶的一面,而更愿意刻画人发自内心的快乐,人心灵深处善的本性。汪曾祺说:“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故里三陈》中的陈小手,一位男产科医生,为难产的联军团长太太接生,母子平安,皆大欢喜,可是团长固守封建传统观念,给了陈小手一枪,表现出团长的残忍、迂腐和狠毒。但作者并没有在小说中批判这位团长,揭露他的阴险狠毒,只是轻描淡写一笔而过:“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受人了!日他奶奶!’团长觉得怪委屈。”[2]116一句玩笑话,便结束了这个故事,又回归了平静。
汪曾祺关注普通人的世俗人生,寻找人性美和人情美,表现出他们向善的、平实的、和谐的人性,崇尚美、向往善。在儒家仁爱思想的观照下,他笔下的许多人物展现出他们内心深处的良善之性,他们的人性不断生长,开出了性灵之花。
(三)李健吾:在激烈的矛盾冲突中挖掘人性
同为表现人性,李健吾重在挖掘。李健吾触动了人性的本质,他认为人性是复杂的,难以以善恶来界定。“解放前健吾最爱谈人性,在他剧本的序跋中几乎处处皆是,但大都泛泛而谈,不作发挥。根据他的创作实践来看,着眼点是集中在探索人物内心世界的秘密。而人性开掘的深广,正是帮助他思想上艺术上臻于成熟的手段。”[3]5李健吾的许多剧作,大多直探人物的内心深处,冷静地描写人物心灵的撞击,他所表现的人性是潜伏在人物心灵深处的心理,以及真切的情感。李健吾曾表明他对人性的追求“我要的是公允:人生以及艺术的公允”,“我唯一畏惧的是自己和人生的隔膜”[3]5。他从剖析人性入手,深入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显示人物所处的时代背景和社会风貌。李健吾侧重于描写普通民众的人性与心灵,他的人性概念是纯粹的,主要表现一个人的性格、思考挣扎、心理矛盾等。
人性这个主题始终贯穿在李健吾的戏剧思想中。戏剧创作中,人物以及人物的命运是读者真正关心的,人物的遭遇和人物间的纠葛是靠冲突构建的。冲突,不仅指不同人物之间的政治、思想、情感,心理的矛盾,还指人和自然界的斗争、人和环境的斗争,或是同一人物在特定的情境中内心的矛盾。这里的冲突,有人与外部环境的冲突,又有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人与自己内心的冲突。成熟期作品中,李健吾主要通过人物和自己的冲突来展现人物复杂多元的内心世界。在他的作品中,人与社会、人与环境的矛盾在一定的情况下,也转化为人物心灵内部的冲撞和摩擦。李健吾常常深入到人的内心深处,揭露人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表现人物内心深处的自我矛盾,展现出人性的善与恶。
1.在善恶边缘上徘徊
李健吾的戏剧创作中,将介于完全堕落和力求完美之间的人物作为主人公,表现具有善恶两重性的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揭露一个深陷罪恶的泥潭又不断挣扎的痛苦的灵魂。
《梁允达》中的主人公梁允达,弑杀亲父是他多年来的心结。当年他打发走刘狗是想以后做一个规矩的人,他想这样来赎回自己所犯的罪恶。二十年后,他“成了好人”,但二十年前的往事一直缠绕着他,像一个无法摆脱的梦魇。他费尽心思想要忘记自己所犯的罪行,但刘狗重返村子揭开了他尘封多年的伤疤,重提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正如文中所言,他“好像心里藏好了坏事,就等外人来掀盖。不!好像生来是柴火,一见纸媒头就着。”[3]70刘狗在剧中的形象即是邪恶的化身,梁允达与刘狗之间的纠缠,是梁允达心灵深处善良与邪恶的交战。梁允达对刘狗言听计从,正是他心中恶念的萌发和膨胀,邪恶战胜了善良,当他真心悔过时,内心深处的善念出现,不断与恶念进行斗争。最后,梁允达杀死刘狗,那一瞬间,他内心释然。梁允达二十年来对自己当年的行为追悔不已,尽力做一个正派的人,赢得乡里乡亲的称赞,这些都是他内心从善愿望压倒邪恶本能的结果。
独幕剧《十三年》中的黄天利是国民党的军阀暗探,处于革命党人的对立面。剧作中李健吾没有以黄天利为代表的反动阶级与革命党向慧之间的矛盾为主要线索,也没有展现其穷凶极恶、狡猾毒辣的一面,而是通过表现黄天利的内心矛盾展示他堕落人性的挣扎。剧作着力表现善与恶的冲突,即美好人性与堕落人性的冲突。黄天利抓捕革命党人后,一方面上级勒令他一定要处死革命党,另一方面他内心深处又不想处死革命党人,内心备受煎熬,在善恶边缘上徘徊。剧本最后黄天利放走革命党人向慧和欧明,他内心自白:“十三年,整整十三个年头儿,我干了些什么!一堆灰!还不如一条狗!……不如一条狗……”[3]251他认识到国民党的腐败,对自己这些年做的坏事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善良战胜了邪恶。剧本最后,黄天利说道:“我做点好事给你们看!”[3]251今后,他要做一个好人,一个堂堂正正的好人。
2.多重矛盾的综合体
李健吾从他独特的审美观照出发,刻画了一个个充满矛盾性格的人物形象,人物性格具有多面性和复杂性。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便是《这不过是春天》中年轻貌美的警察厅厅长夫人,作者用一种深沉隽永的笔调逼真地描绘出这位贵妇人内心深处复杂的矛盾纠葛。柯灵对她性格的描述,可谓一语中的:“她爱娇,任性,富于幻想,身上充满着矛盾——理想和现实的矛盾,纯情挚爱和世俗利益的矛盾,物质享受和精神空虚的矛盾,青春不再和似水流年的矛盾,强烈的虚荣心和隐蔽的自卑感的矛盾。”[3]4她是一位接受过新式教育的新女性,五四时期敢于在街头呐喊,敢于与命运抗争,敢于大胆追求自由的爱情。但随着五四运动的退潮,物质的诱惑战胜了精神的追求,她沉迷于奢华的生活,追求更好的生活质量,嫁给了警察厅厅长。而当昔日大学情人冯允平站在她面前时,她内心掀起了波澜,对浪漫爱情的向往被重新激起,想要随他而去,却没有勇气。可以说,她的性格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这些矛盾在她心中引起了巨大的斗争。剧本最后,她机智地帮助旧情人脱险,表明在这场斗争中,真情胜过了虚荣,完成了美好人性的复归。
再如《以身作则》中的徐守清,满肚子的封建伦理思想,要求儿女遵守“三纲五常”、“男女授受不亲”等观念,可面对年轻的仆人张妈时,这位老举人脑中的伦理纲常被抛到九霄云外,现实的情欲和标榜的礼教相冲突,行动和思想相矛盾,最后情欲占了上风,将徐守清道貌岸然、顽固不化的性格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李健吾描写人物性格的复杂特征,塑造了一系列生动的人物形象,丰富了中国现代话剧的人物画廊。
三、人性观之意义不同
沈从文的人性理想受到周作人人学思想的影响,显示平凡的人性美。沈从文有着不同寻常的童年经历,小学毕业后参军,20岁时离开家乡,独自来到北京求学,经济窘迫,求学艰难,尝尽了世态炎凉,认识了人性的复杂性。在漫长的军旅生活中,沈从文见到很多残忍的杀人场景,看到人性的残忍、落后、封闭。沈从文来自湘西,湘西地处偏僻,山清水秀,有着深厚的巫鬼文化和楚文化传统。这些因素都影响着沈从文的人性观。沈从文写“湘西世界”,试图建造“希腊小庙”,供奉“人性”。他写湘西世界中的人性的美好、善良,反衬都市人性的丑陋、险恶,在淡远的生活理想中描画人性。
汪曾祺的家庭背景对他人性观的形成有着很大的作用。出生于士大夫家庭,家学渊源深厚,从小受到良好教育。道学思想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他的人性观。汪曾祺认为人性是向善的、自然的、和谐的、平实的。他认为作品表现出来的人性要有益于世道人心,虽然他一生经历坎坷命运多舛,他仍然引导人们向善。因此,汪曾祺的作品更贴近寻常百姓的世俗生活,在世俗的美丑对照中发掘美好人性。
李健吾十岁起到北京求学,父亲曾是辛亥革命时的“赫赫将军”。李健吾幼年时,父亲李鸣凤将军遭到暗杀,一家人生活艰辛,靠着父亲朋友的救济度日。在父亲去世后的那一段日子里,李健吾认识到人性的丑陋和复杂性,这对他的人性观也有很大的影响。李健吾表现人,表现人性,体现出人性的普遍性和复杂性。他深入描写人的心理活动,剖析人性,在激烈的矛盾冲突中挖掘人性。
作为“京派”同仁,沈从文高扬“人性”的旗帜,表现出一种自然的、美好的、健康的人性,并渗透着神性的光芒,他试图建造一座“希腊神庙”,在里面供奉着“人性”。汪曾祺选取平常百姓的现实生活,避开现实的罪与恶,寻求自然的、向善的、美好的、和谐的“人性”,建造一个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和谐共处的美好乐园。李健吾关注“人性”,深入刻画人物内心深处的善恶、欲求和矛盾,展现出普遍而又复杂的“人性”。三人同在“人性”的旗帜下对“人性”进行了不同的言说,同中有异,异中有同。
[1]沈从文.沈从文全集[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2]汪曾祺.汪曾祺全集[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3]李健吾.李健吾剧作选[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
【责任编辑冯自变】
HOU Miao-miao
(InstituteofLiterature,ShanxiUniversity,Taiyuan030006,China)
The Different Interpretations on Humanity by Li Jianwu,Shen Congwen and Wang Zengqi
Li Jianwu, Shen Congwen and Wang Zengqi are members of the “Beijing School”. They focus on and describe humanity to varying degrees. Shen calls himself “countryman” and constructs a charismatic “West Hunan” through his unique lyrical writing style and cultural perspective. Based on the background of countryside, Shen depicts “humanity” and build the “Little Greek Temple” in which the invariable beauty of humanity and human feelings can be discovered. Following Shen’s writing style, Wang Zengqi commits himself to exploring natural, beautiful, healthy and harmonious humanity, to focusing on the real life and to finding virtuous humanity. Compared with Shen and Wang, Li Jianwu, however, puts more importance on describing the inner world of human being, on deeply analyzing humanity, and on revealing the virtue and good as well as the inner contradiction of man. Hence, his writings highlight the universality and complexity of humanity.
Li Jianwu; Shen Congwen; Wang Zengqi; human nature view;literature presentation;meanings of human nature view
2016-06-06
侯苗苗(1989-),女,山西运城人,山西大学文学院在读研究生。
1672-2035(2016)05-0080-07
I2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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