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丧葬浅议
2016-02-13王金格
王金格
(陕西师范大学,陕西西安710100)
《庄子》丧葬浅议
王金格
(陕西师范大学,陕西西安710100)
本文以《庄子》中的丧葬现象为研究对象,梳理出了《庄子》文本中的五处丧葬书写,分别是秦失吊老聃、子贡吊子桑户、孟孙才葬母、庄妻之死、庄子将死。这五次丧葬活动,体现出薄物质、薄程序和薄情感的薄葬观念。这种丧葬观念根植于《庄子》的死亡观:死生一体、死是复归自然、死是解脱。死亡观又是其宇宙观的反映,《庄子》的宇宙观从时间和空间两大维度折射出大宇宙背景下个人生命的存在状态与价值,具有强烈的现代意义。
《庄子》;丧葬;丧葬观;死亡观;宇宙观
“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鲁迅把《庄子》置于如此高的地位,却并无夸张之嫌。先秦诸子散文莫不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与哲学价值,《庄子》的独特性在于它能够出“奇”致胜,从语言到内容到思想,无不透露出一种反叛者的奇谲气质。笔者把关注点置于颇能体现《庄子》之奇的“丧葬”现象之中,试图通过《庄子》中的数次“丧葬”描写来探求庄子的丧葬观,进而上升到他的死亡观,乃至宇宙观。
一、《庄子》中的丧葬书写
丧葬是指人死后的尸体处理及其有关的礼仪习俗。《庄子》中的丧葬书写有五处,分别是秦失吊老聃、子贡吊子桑户、孟孙才葬母、庄妻之死、庄子将死。其中,“庄子将死”一处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丧葬叙述,但它和丧葬又高度相关,直接展现的是庄子对自己葬礼的要求,最能体现庄子的丧葬理念,故将其也归入《庄子》的丧葬书写中。
秦失吊老聃主要讲了老聃死、秦失往吊的故事,秦失作为老聃的方外之友,在其葬礼上三号而出,引起弟子之疑,故起门人之问。秦失的回答先从那些号啕痛哭的众人入手,指出众人的行为是“遁天倍情”,接着由老君之死推演至普遍意义的死亡,提出了“薪尽火传”的观点。具体如下:
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言而言,不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养生主》)
子贡吊子桑户的故事涉及到了孔子及其得意门生子贡。《庄子》中的孔子及孔门弟子形象研究是庄学研究的一大重点,可以肯定的是,《庄子》中的孔子形象并不完全是孔子的真实形象,它隐含着庄子及其后学出于本门需要而进行的种种艺术化处理。本文的着力点不在此,而单就这则寓言中的孔子形象来说,他是个能充分认识己身不足甚至甘愿自贬为“天之戮民”的人。子桑户死,孔子派子贡往吊,子贡认为桑户之友编曲又鼓琴的行为不合于礼,归来向老师汇报,孔子非但不为弟子辩护,反而立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疣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覆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大宗师》)
孟孙才葬母的故事被内嵌于孔子和颜回的对话当中。如果说子贡吊子桑户的故事中孔子的形象被扭曲了,那么和颜回对话中的孔子形象则更多的是被“庄子化”了,也就是说,他的言论更多地代表了庄子的观点。颜回认为“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便是缺少了处丧的基本要素,而孟孙才却在缺少这三要素的前提下成为了以善处丧闻名于鲁之人,颜回不解,求问于师,孔子答:
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乌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大宗师》)
庄子妻死、庄子鼓盆而歌的故事广为流传,成为《庄子》最具代表性的寓言之一,最能凸显庄子的不拘气质,具有深刻的哲学意蕴。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距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至乐》)
庄子将死之时和弟子的对话,最为直接地展现了庄子的哲学思想。如果说《庄子》中他人的丧葬不足以体现庄子独特丧葬观念的彻底性,那么无论是前面面对妻子的死亡还是这里面对自己的死亡,都使得其理论在保持着浪漫气质的同时也更加令人信服和感叹。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列御寇》)
二、《庄子》的丧葬观
上文所梳理出的《庄子》的五次丧葬活动,都透露着一股强烈的反叛气息,隐藏在《庄子》另类丧葬活动之后的是其与众不同的丧葬观念,这种观念归纳说来就是主张薄葬。
考察庄子时代的丧葬之礼,可以从《墨子》、三《礼》等入手。《墨子》的《节葬下》对当时的丧葬之礼有如下描述:“棺椁必重,葬埋必厚,衣衾必多,文绣必繁,丘陇必巨”。如果将这样的葬礼追求归于物质层面的无限度投入,必须指出,当时人们的要求可不止于此,他们还要投入大量的心力和情感:“哭泣不秩声翁,垂涕,处倚庐,寝苫枕块,又相率强不食而为饥,薄衣而为寒,使面目陷陬,颜色黧黑,耳目不聪明,手足不劲强,不可用也。”《墨子》重在描述厚葬现象,从而批驳之,所以读者看到的多是一种全景式的葬礼概说。要了解庄子时代葬礼的具体仪轨,便要参考三《礼》了。
从三《礼》中我们可以看到,一套完整周密的丧葬制度大致分为以下两类:丧葬之礼和丧服之礼。丧葬方面的规定体现为程序化的横向规定,按照逝者逝去之后的时间走向,一步一步地完成整套礼仪。从人初死之时的招魂,到为死者净身的浴尸,到给死者口中放入或贝或米的饭含之礼,再到小敛、大敛,再到朝夕奠、朔月奠、荐新奠,再到为死者择地择日的卜筮葬居葬日之礼,再到葬日前两天夜里的既夕哭,再到葬前一天的朝祖庙,再到他人向死者赠送陪葬之物的赠之礼,最后到埋葬死者的大遣奠,十分繁复。丧服之礼主要表现为等级化的纵向规定,按照与死者关系的亲疏远近划定不同的等级,再由等级决定所衣之服。丧服有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五种形式。
与《墨子》中的描述和三《礼》中的规定相比,《庄子》中的丧葬显得十分独特,是典型的薄葬。这薄葬不仅是薄物质投入,更是薄程序、薄情感。世人所遵循的一套礼仪制度,到了庄子这里,完全浪漫化。世人之葬需要棺椁,庄子干脆就把寥廓之天地作为自己的棺椁;世人之葬需要连璧和珠玑等陪葬之物,庄子索性就把日月星辰以及天地间的万物作为自己的陪葬;世人害怕死后为乌鸢食而深埋于穴,庄子却像个顽皮的孩子,率性地捅破这层人们用来自欺欺人的窗户纸:“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庄子身体力行地去消解死后世界的神秘,引领人们正视死亡这一不可避免的事实。既然丧葬无需神秘而隆重,那么丧葬之礼也就不必大费周折了。薄情感比薄物质、薄程序的含义更进一层,即要求人们不要为逝者的离去而过分悲伤。秦失认为,哭老聃的众人是遁天倍情,不知安时而处顺,所以遭受着使悲哀浸透心灵的遁天之刑。孟孙才为社会环境所拘,故在礼仪上遵照通行的丧葬之礼,从而赢得那些只看表面现象的人们的赞誉,但他深谙死生不二的道理,明了隐藏在死亡背后的“化”的内蕴,故能做到不哀不戚。不哀不戚尚不能达到薄情感的最高境界,《庄子》更指出了要为逝者感到由衷的欣慰和欢喜。这是《庄子》丧葬最大的反叛性和创新性之所在。子桑户的两个好友在桑户的葬礼上编曲鼓琴,庄子在妻子的葬礼上鼓盆而歌,无不展现着临丧而喜的姿态,这种喜并非源于对逝者的憎恶,而是发自内心地为其重返于天地之真而欣慰。这是参透死生玄机、天地奥妙的智者之所为。
三、《庄子》的死亡观
庄子薄物质、薄程序、薄情感的薄葬观念背后,是其超脱的死亡观念。庄子的死亡观,可以从其五次丧葬活动中概括出三点来,分别是死生一体、死是复归自然、死是解脱。这三点又可以和《庄子》一书中的其他论述互证。秦失吊老聃之时认为“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养生主》)。适来指老君之生,适去指老君之死,能做到安时而处顺是因为填平了生死之间的沟壑,把死生看成了一体,正如以礼葬母而中心不戚的孟孙氏的“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他用一个“化”字,强化了死生的浪漫色彩,又用“觉梦”来比“死生”,消解了死生的神秘意义。死生在他们眼中,或者说在庄子眼中,并不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能做到齐生死,才能够去忧惧。《德充符》篇说“死生为一条”,《天地》篇说“死生同状”,都是庄子齐同生死观念的表述。为了做到齐同生死,庄子将生死形象化,认为生死就像“昼夜”的更替一般,或者像“春秋冬夏四时行也”(《至乐》)。
子桑户之友在其死后高唱“而已反其真”(《大宗师》),明确表达了对于友人重归自然的羡慕之情。在这二人的眼中,死亡是对自然的复归。庄子在妻死时鼓盆而歌的寓言更是对死是复归自然这一观点的大写注脚。天地之间本没有人之生与人之形,由无生无形变而有气,进而有形,进而有生,进而有死,所以死不过是人生时所聚之气又消散于天地自然之中,是死亡把人带他回来时的地方,是死亡使人得以欣欣然回归天地这个巨室之间。庄子顺应天道自然,也想在死后寝于天地之间,与日月星辰为伴,这种豁达并非佯装,而是明了生死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后流露出的真实情感。人之生是“道与之貌,天与之形”(《德充符》),没有天道,没有自然就无所谓气之积聚,无所谓生。气的聚散理论使得死生都与天地自然紧密相连,“圣人之乐也天行,其死也物化”(《刻意》),“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至乐》)。
死是解脱这一点充分体现在子桑户的寓言中。子桑户的两位友人在感叹桑户已经复归自然的同时,为自己还处在人世而感到悲哀。由此可见,人间并不宜居。人之生就像是长了一个大肿瘤一样,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与之相比,死亡像是肿瘤的溃散,倒是畅快的解脱。为了消解死的恐怖意义,《庄子》一书还数次强调生的痛苦与累赘。“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大宗师》),自然赋予人生命似乎就是为了让其劳苦,只有死才能让他得到休息。生时不仅有劳苦要负担,还有忧愁要承受,“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久忧不死,何苦也”(《至乐》)。同篇中的髑髅寓言更是用一种近乎黑色幽默的方式把死的快乐提升到了南面王乐都不能及的地步。
四、《庄子》的宇宙观
庄子的死亡观和其宇宙观紧密相连,正是因为其宇宙观足够宏阔,才能把死亡看得更加透彻。庄子的宇宙观包括生生不息的时间观和高远寥廓的空间观。这种宇宙观念本身就具有超前性,所以它的现代意义也就更加深远和丰富。
秦失吊老聃的寓言最后,秦失提出了“薪尽火传”的观点。遁天倍情者不能从亲友的死亡中跳脱出来,放眼去看汩汩向前的历史长河。庄子妻死时庄子的豁达,是因为他看到了生命处在无休止的运动变化当中。气的聚散循环往复,如同四季之交替。个人生命与人类生命的微妙关系诗意地呈现在了这里,宇宙大视阈下,人们无需汲汲于生命之短长,而是应该在有限的生命里努力思考,该如何在整个人类历史上留下自己绚烂而又独特的一笔。庄子在久远的战国时代便能够跳出一般人的狭小圈子,从整个人类命运的角度观照个人存在的终极意义,实在是具有先知一般的智慧和胆识。
庄子高远寥廓的空间观来源于他对气的理解。正是把气看作人得以生的依据和天人相通的媒介,《庄子》一书便有了通天地之一气的宏大境界。庄子要以天地为棺椁,何其高大,以日月为连璧,何其耀眼,以星辰为珠玑,何其灿烂!非拥有崇高视野之人,难以出此浪漫之语。子贡吊子桑户,归而问于孔子时所提到的方外与方内之别,正是视野高远之人和矜乎名声、牵乎形制之人的区别,世人久缨尘网之中,囿于人情世故、礼仪制度,不曾突破束缚,徜徉于无何有之乡。
生生不息的时间观和高远寥廓的空间观都强调“大”。生活在这个纷扰的世界中,胸中没有大的格局,只会为尘世的繁杂琐碎所淹没,沉溺于自己的小小世界,不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于是一遇到看似难以克服的障碍,就认定自己已到穷途末路之时,从而灰心丧气甚至了结生命。庄子的宏阔宇宙观就是要给生活中的绝望者一个全新的视野,让他们跳出自己搭建的城堡,感受大自然的奇幻无穷,飘飘然欲与大鹏共同展翅,遨游于自由寥廓的境地。这便是《庄子》最重要的现代意义。
[1]鲁迅.鲁迅全集(第九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75.
[2]徐吉军.中国丧葬史[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
[3]谭家健,孙中原.墨子今注今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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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046(2016)10-019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