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性灵、文化身份——《从文自传》与《古韵》的比较阅读
2016-02-13陈然
陈然
(福建农林大学文法学院,福建福州350002)
他者、性灵、文化身份——《从文自传》与《古韵》的比较阅读
陈然
(福建农林大学文法学院,福建福州350002)
在风格各异的自传文学作品中,同是京派作家的沈从文和凌叔华以相似的写作策略、文化取向、文体风格成为了其中的佳作,也在时间的流转中证明了其作品超出一时文学潮流的文学史价值。本文通过对《从文自传》与《古韵》的比较阅读和分析,探讨它们自身的独特性,以及在现代文学中的意义。
《从文日记》;沈从文;《古韵》;凌叔华;自传文学
随着传记文学在中国的传播和接受进入新的发展阶段,19世纪30年代,国内迎来了自传文学的首个写作高潮,也由此成为一个极具意义的研究课题。本文选取《从文自传》和《古韵》作为对象进行解读,意在更细致、深入地探讨这两位京派作家如何在自传文学中传达自己的文学与文化观念,如何选择“传记事实”等重要的问题。
一、各异其趣的写作背景
《从文自传》共18篇,讲述了作者从出生到离开湘西闯荡北京(当时沈从文21岁)的这段岁月。《古韵》的创作则可以追溯到1936年。在朱利安贝尔8月5日写给凌叔华的信中提到:“我希望你正忙着写自传了。如果你没有……看看哈德森(Hudson)的《很远之外很久以前(Far Awayand LongAgo)》。”可以推测,凌叔华当时至少已经在认真地考虑自传写作的事情了。到1938年春,凌叔华与弗吉尼亚伍尔芙开始通信,后者明确建议说,写自传比写小说更好。自此,凌叔华开始了前后长达十多年的自传文学写作,最终于1953年在英国出版。
与《从文日记》相似的是,《古韵》里的18篇故事同样是从童年写起,至青年阶段(考上女子师范三年级)就结束了。对于沈从文来说,这当然是因为他写《从文日记》时年纪还轻,“京漂”之后已经进入了另一个全新的人生阶段。而对于凌叔华来说,她显然更愿意将自己青年以后的生活、家人都保护起来,避免他们暴露于公众的视野之内。沈从文也在1982年为自传重新发表而写的《附记》中说,这些就个人记忆写成的文字,“既可温习一个人生命发展过程,也可以让读者明白我是在怎样环境下活过来的一个人”。
然而,挖掘自我的冲动与执着在《从文日记》和《古韵》中并没有以直接、强烈的姿态存在。沈从文和凌叔华均选择了将“自我”放在一个更为广袤的历史时空和自然、社会环境中,借幼儿(少年)与本真相融合的特定视角,去勾勒和点染一段“生活史”——换言之,两部作品共同的主旨,其一是自传中的“我”如何在与外界的关系中成长,其二则是“我在成长中所感受的世界”。
二、与“他者”对话
自传文学包含着两个向度——它首先是基于作者成长轨迹的一系列故事,同时又天然地呈现与潜在读者的“对话”姿态。对于潜在读者的判断,常常从一开始就影响着作者的讲述,甚至能够帮助作者迅速地厘清自己的文化身份,并由此去“组织”丰富多样的传记事实。
仔细阅读《从文日记》与《古韵》,很容易发现两者存在着一个极为相似的叙事基调,即向另一个文化体系的读者讲述自己的故事。在自传第一篇《我所生长的地方》中,沈从文提到自己的故乡,一个边疆僻地小城时,就这样写道:“这真是一个古怪地方”!古怪、正常(主流),这些或隐或现的语汇表明沈从文已经通过“地方性”对自己的文化身份先行作了界定。凌叔华则从一开始,就以“讲述中国人的生活”为写作主旨:“如果我的书能为英国读者提供一些中国人生活的真实画面,让他们发现这些人也和所有英国人一样都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通过一个东方孩子的视角向他们呈现中国人日常生活和性方面的真实情况,我也就满足了。”
有意思的是,“湘西——大城市”、“中国——英国”,两部作品所肩负的共同使命之一,正是完成从“前现代”到“现代”、从“弱势文化”到“强势文化”之间的信息传输。因此,《从文日记》和《古韵》一方面有意地将文本所容纳的时间维度向前延展,指向个人、家族、地域文化等的源头,深入个体的感受世界,以一个点、一条线去构建整个面。由此,看似独立的各篇其实体现了作者所处环境文化生态的多样性、多层次,它们共同构建起了一个自成气候的小世界,共享着相似的价值观、美学观念、伦理观念等;另一方面,沈从文和凌叔华在作为相对弱势文化的“代言人”时,不可避免地需要将自己对其的深厚感情、细腻感知及文化自尊心融入文字中,为此,他们势必会对自己的记忆有选择地加以呈现,重新组织,使它们成为新的“传记事实”。
凌叔华在《母亲的婚姻》一篇,以城市介绍开头:“直到一八九○年,广州还是世界上最富的城市之一。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船只进出港口。”她不惜笔墨,细致地描述了城里的大家族在“富人区”西关过着怎样的生活。然后,镜头才落定在朱兰(作者母亲)身上。这个写法,明显是考虑到了潜在读者的接受需求,力求完整地交待相应的社会文化情境。而与朱兰成长、婚配经历主线相交融的,是种种中国的人情、世情,尤其强调了重点人物身上富有传统色彩的品格与德行。凌叔华在1952年写给伦纳德·伍尔夫的信中说,她的自传是关于那些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他们的思想是由代代相传的古老格言和谚语控制着,他们说不清什么才是道德的,但他们知道什么是做人所必需的”(1952年7月11日)。
尤其值得指出的是,相对比于现代中国社会的剧烈变动和“现代性焦虑”,凌叔华更愿意将目光聚焦在历史和文明中具有恒定性的因素上,捕捉从花匠到画家,从仆人到官员在生活情境中从容的气度。
在沈从文笔下,小城凤凰似乎是独立于主流社会、颇有自得生趣的世界。在那里,河水常年清澈,其中多鳜鱼、鲫鱼、鲤鱼,大的比人脚板还大。河岸上那些人家里,常常可以见到白脸长身见人善作媚笑的女子。当地有数种统治者,最上为天神,其次为官,又其次才为村长同执行巫术的神的侍奉者,兵卒纯善如平民,与人无侮无扰。农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在《从文日记》的第一篇中,他就明确地定义了故乡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山水树木无不是优美秀丽恒久自在的存在,神、官、民的层级和关系稳定且和谐。……总的来说,这里具备了种种美好的品性,即使它的社会构成、面貌和语汇与外面的世界不一样,但它的真、善和美可感可知。
三、性灵的成长
个体身、心、灵的成长是自传永恒的主题,这三者的关系也常常成为自传中情节、冲突各异的根源所在。我们在《从文日记》与《古韵》读到的,更多的是“性灵”与“情感”(心)的成长史。而这一“成长史”,实际上是稚嫩的本性自然地对世界敞开,并不断受到启悟、冲击和洗礼的过程。沈从文和凌叔华均在这方面表现出了高度的文化敏感。不妨看看在这两部作品中,他们所选取的“记忆”中有哪些曾深深触动了自己的事件:
首先是一些极端的经验,比如去看杀头。
“我那时候已经可以自由出门,一有机会就常常到城头上去看对河杀头。……那分颓丧那分对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远忘不了。”(《从文日记》)
“砰砰砰,枪突然响了。……前面突然安静下来,我看见红衣人了,之间他躺在地上,鲜血染湿了那件红衣服。这就是那人的血吗?他的头已像鸡的头一样被砍下来,不再唱歌、说话,只像一只被宰的鸡。”(《古韵》)
然后,有对于自然万物、世间百态懵懂的观察和体味。这部分,最能够体现幼小心灵天赋的气质。
幼年沈从文就早早地意识到哪些人、事和环境对自己来说具有不可抵挡的吸引力:“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时便有点发愁。就为的是白日里太野,各处去看,各处去听,还各处去嗅闻,死蛇的气味,腐草的气味,屠户身上的气味,烧碗处土窑被雨以后放出的气味……这些梦直到将近二十年后的如今,还常常使我在半夜里无法安眠,既把我带回到那个“过去”的空虚里去,也把我带往空幻的宇宙里去。”他大量地回忆了自己屡屡逃学,到自然、到社会中去读一本“更大的书”的愉快经历,并且认为,自己二十年后“不安于当前事务,却倾心于现世光色,对于一切成例与观念皆十分怀疑,却常常为人生远景而凝眸”。这性格的形成正是源于小时的逃学习惯,而自己感情流动而不凝固的特点,也是受到家乡一派清波的影响。
因此,沈从文得以与湘西的山川河流、社会人情建立起最初的亦师亦友的关系。可以想见,他所学习的逻辑,首先是河水、风雨、走兽飞鸟自己的生命韵律。他所接触到的人,势必是边城淳朴而彪悍的男女老少。他对于温柔与暴烈、甜美与残酷的接触,都是那样鲜活跳脱。至于那些被文字记录的文明,它们对于沈从文所带来的荡涤,已经是第二层次的了。相对而言,凌叔华在她显赫的大家庭中感受最深的,恐怕还是传统中国文人家庭被文化意味所浸淫的日常生活:礼仪、陈设、用品、起居、人际关系等。这决定了她将早早与诗、画中的意象相遇,学习它们的语言与逻辑。
《从文日记》和《古韵》的灵魂,则正是“人性的交流”,以及“对美的事物的欣赏”。在这样共同的基调上,两部自传文学又各自有着极为丰富的内在世界——《从文日记》中读得出传说和山间歌谣,《古韵》则游走在诗歌和散文的边缘,具有极其细腻的画面感。
[1]帕特丽卡·劳伦斯.丽莉·布瑞斯珂的中国眼睛[M].万江波,韦晓保,陈荣枝,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127,145.
[2]沈从文.从文自传·附记[A].沈从文全集(第13卷)[C].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366.
[3]沈从文.从文自传[M].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3:1,3,4,12-13,20-21,29-30.
[4]魏淑凌.家国梦影(凌叔华与凌淑浩)[M].张林杰,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230.
[5]凌叔华.古韵[M].傅光明,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1:4,7.
I206
A
1673-0046(2016)10-0187-02
福建省教育厅社会科学研究项目B类项目《凌叔华自传文学写作研究》编号JBS14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