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词中的转折艺术
2016-02-13张子川
张子川
(江西科技学院,江西南昌330098)
论苏轼词中的转折艺术
张子川
(江西科技学院,江西南昌330098)
苏轼作词,善转折,于平淡处转情,于情浓时转景,于眼前转至远方,于当下转至回忆,于现实转入梦境,这种转折推动了苏词情感的发展,是苏词传情达意的重要手段。在苏词中,情绪的转折、时间的转换、空间的变折共同作用,构成了苏词情境合一、变化多样的艺术特点。
苏词;情绪;时空;转折
沈谦称“填词结句,或以动荡见奇,或以迷离称隽,著一实语,败矣”(《填词杂说》),动荡者,转折是也;而迷离,则是因细微情感、景物的精巧变化所营造的一种氛围。在这里讨论的转折,不仅仅是在文章布局谋篇、结构行文时的一种艺术方法,还包括情感、内容、空间、时间的转折,作者在做词时左右运思,正反落笔,边敲侧叙,纤徐委曲。这样的转折来源于人内心的情感与气质,情随物转,物与情迁,使词能时刻保持着情境相谐、物我合一的状态,极大地发挥了词“言情”的艺术特点。这样的转折变化,有些来源于诗人的主观设计,有些则来源于诗人的艺术创作直觉。
笔者读苏词,往往有这样的感受,苏子瞻作词,善转折,于平淡处转情,于情浓时转景,于眼前转至远方,于当下转至回忆,于现实转入梦境,转折使苏词增添了百转千回的感情,使其真正达到了“东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有“一洗万古凡马空”气象。苏子瞻曾言“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自评文》)。“及其与山石曲折”,便是在创作之中因物赋情,由景生情,由情写景,因情取物。这样的选择,即造成了在词的内容、情感上的转折灵动,风云变幻,由此才成就了苏词或淳朴、或清雅、或豪迈、或婉约的种种风貌。
苏词中的转折很多,大抵说来可分为三类:一曰情绪的转折,二曰时间的转换,三曰空间的转折。
一、苏词中的情绪转折
情绪节奏的转折是苏词中最重要的一种转折类别。“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龙·明诗》),词的创作也是词人情感的自然流露,并且因其音乐性的特点,而更加注重情感的表达。而个体生命的情感往往是处于变化的状态,带有极强的无序性。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中称“东坡词,纯以情胜,情之至者词亦至”,表明苏词长于言情,词中言语在情感的伸展中蔓延的特点。反映在词的艺术表现上,即是“情之至者词亦至”。《满庭芳·归去来兮》: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首句直译之“回去吧,可是我该回哪儿呢,我的家乡在万里之遥的蜀中眉山”,表达的是一种归乡之情。然而细查之,则可将此一句,分作三层。以“归去来兮”起首,将人们的联想引至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田园将芜,胡不归”,显出一种归去的迫切;次节自问“吾归何处”,其茫然而不知归处之情象,便在眼前;末句又是一转,回思故乡,吾家犹在万里之外。这种思乡之情,一语而三折,又如何不让思乡人肝肠寸断。且结句有思索之后,恍然大悟之感,足见其奔波飘零之时日久长,其情便愈加悲伤,平常语中有大悲慨。次句言明自己人已半百,年华不在,情绪又作一折。漂流万里,浮沉半生,时间的促迫,渗透着年华老去的思乡之情,其悲愈甚。上片后两句,转写黄州,“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这些黄州风物,将作者的情绪由思乡又转入离别时对黄州的留恋与不舍。整个上片的情绪仿佛眉山之下的青衣江水,一流三转,层层叠下,愈低愈险,浪花四溢,至“楚语吴歌”则渐至中流,平淡无痕,底面却又丝丝暗潮,待到结句,连暗潮也无,澄澈明净。在上片中,诗人的情感于悲伤的底部,平滑地反弹而上,没有丝毫矫揉造作,唯有平常语方可达到之境界。
下片前半句陡峭依然,悲慨伤怀之情自然流露,但却并不浓重,后半句渐入平淡,却又有无尽回味。仅一句“来往如梭”,即遮盖住了所有之悲哀,将“身如不系之舟”的悲伤淡化在平常的话语中。下一句接着写道“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不妨译为“此去汝州,路途奔波,但我想汝州也自有汝州之快乐,等秋风渐起之时,那层层的洛水清波,自有一凡风色”,将离别黄州之不舍,将去汝州之期盼融为一体,闲淡之中,又有上一句彻悟之余韵,在将情绪转折的痕迹处理的几乎不见。“好在”句,则又将词人的思绪由汝州转向黄州,其情却早已从怀念眉山故乡中所超拔出来,转至对黄州之不舍。柳柯之柔嫩,恰似词人对眉山、黄州、汝州诸地之情丝,千头万绪,柔肠百转。而结尾的临别告语,奇峰突起,收束全篇,与上片的纯真友情相呼应,将惜别之情推向高潮。
这首词的情绪节奏,沿着眉山的怀念——黄州的留恋——汝州的期盼——离开黄州的不舍的思路层层推进,每一次的转折,都将词的情感推向新的高峰,不断丰富单一的情感内核。虽然仅仅是一首别词,但在苏轼的笔下,在经过这种一波而三折的情绪变幻中,词的情感变得更为丰富,更为贴近真实的生活。正如陈廷焯所说“东坡、少游,皆是情余于词”,情感溢出于词章,在文字中流淌,情感的节奏变化必然推动了词文的节奏变化。
二、时间的转折
时间是客观物质运动过程的连续性和顺序性,而诗词反映的则是主观的生命律动,而当创作主体赋予客观时间以主观特性时,客观的单向运动的时间,获得了主观感知的倒流、超越、凝结,甚至跳跃的生命力。在苏词中,每一次时间的转换即意味着一次情感的迁移,使情感表现得更为婉转,绵密。《永遇乐·明月如霜》: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上片写夏夜之景,由“明月如霜”至“寂寞无人见”,词人通过流动的时间,将明月、好风、曲港、游鱼等诸多景物,凝聚在整个情境中,营造了整个夏夜静美怡人的氛围。接着时间开始呈现出倒流的态势,“如三鼓”至“觉来小园行遍”,写的是自己夏夜游园漫步之因由,原来竟是方才被远处之鼓声所惊醒。时间由当下转至过去,在时间的追溯中越发衬托出夏夜的静谧。
下片首句回到当下,“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天涯倦客”写的是当下的自己,然而为何称为“倦客”,概因已离别故乡,流落天涯二十余年,这一句中的当下时间渗透着过去时间;“燕子楼空”,是眼前当下,“佳人何在”,又暗示了过去时间,昔年张尚书为关盼盼所建的燕子楼,而今早已佳人不在,“空锁”的是旧时的燕子,一句之中,古今时间已经几度转折变幻,这样的变幻更让词增添了几分朦胧感。“古今如梦”句充分渗透着词人对于时间的感慨,词人从单向流动的时间中超越出来,站在时间一维流动之上,纵横观察时间的特性。苏轼的觉悟往往自古今的对比中所出,这种时间的转折,造就了一种历史尘封,人生如梦的苍凉感。同时,在茫茫的古今对比中,自身也就有一种洞见,世事如潮水,涨落不定,盛衰有变,而自己在这潮水中浮沉怨愤无力,不若超脱。故而苏轼有了更深的体悟,逝去的历史,之于现在而言都如大梦一场;而现在的我,又何尝不是未来人的梦境。词人不由感叹,这世间又有几人醒着,大家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悲欢得失之中,从未想过这些终究会消泯于时间的长河里,自己不过是古今世事之梦的一个道具,一己之悲欢是何等可笑。这种洞彻时间真谛的感悟,在时间转折中带出,是时间本身的特质,带给词人以心会。词的结句以未来之人,在此楼此地,对着一如既往不变之月色、夜景,为今日之自己感叹。此一句又以今为古,将古今如梦一句衍发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古今未来,皆如梦境,更多了一番渺漠与空寂,虽不言悲,却悲不堪言,举重若轻,妙不可言。
全词以时间的交叠变幻、互相渗透,将词人意识的深处主观时间顺序表现出来,将由于词人的丰富多变心理活动具象化,达到了情感与时间的完美互动。这样的时间转折在《念奴娇·赤壁怀古》、《八声甘州·有情风万里卷潮来》等苏词名篇中均有反映,时间上大开大阖的节奏变幻、互相渗透,构成了无所局限、宽阔宏达的意境,这也是苏词在某些篇章中呈现出豪放风格的主要原因。
三、空间的转折
时间的转折往往伴随着空间的变幻。空间是物质存在的基本形式,人们通过对空间中的景物从形状、大小、远近、方位等方面进行感知,来把握物质的空间特性。但在词中,作者以独特的视角,采撷现实空间的内容,并通过空间视野的转换、凝聚,将其熔铸为传达自身情感和意志的一个艺术的幻境。而在苏词中,空间的转换也成为其拓展空间、营造意境,及推动情感发展的重要手段。且以《水调歌头·落日绣帘卷》为例,首句“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夕阳色赤、远空色青,又有绣帘、亭台,色彩斑斓,层次分明。一物一层,由近及远,空间由一室之内,一瞬间,随着江水奔流至天际,豁然开朗。在空间表现上,单个的物体在视野中是整个环境的横截面,而当这个平面增加了视线延伸的距离,则使整个空间变得立体、生动起来。同时还应该提到的是,这词的首句渗透着一种极高妙空间运用手法,由近及远,由窄及阔,眼界阔大,往往会给人造成一种心情畅达之感。又如下片首句“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千万顷的水面,辽阔无边;广阔的水面,明净如镜;山峰翠绿的影子倒映其中。这是由面构体,纵向拉伸,造成空间的典范。千顷碧波,是一种平面描写;而倒映山峰的转折,则由水面的山峰和水映的山峰共同构成了这个平面的高度。“千顷”的视角是远视,“倒碧峰”则传达了视角下移的信号。这种空间视角的转换,对于写景造景十分重要,是构造情境的重要手段。
这种时间和空间上的转折,如果是词人的主观设计,是很难达到的,只有在词人真实情感有表达需要时,才会自然而然地流露。时空的转折,丰富了词在表达情意的内涵空间,《少年游·去年相送》是极为典型使用时间空间并用的词,词中上片尤为具有代表性。词曰“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上片共两句,分写两时、两景,都点明时间“去年”、“今年”;点明事件“雪中送别”、“春暮盼归”;送时两人,盼时一人,背景皆置于城门处,都有飞雪扬花的雪白迷蒙的背景,恰如素心中纷扰的情丝。时间与空间的交替变幻,全面推动让复杂的情感得以完美的展现。上片虽只两句,然其相思之情,却已然几经转折,翻上了几层,起首去年别离之不舍是一层,这是时间的作用;以雪落似扬花为其翻上一层担忧,则是空间在展现力量;至今年春尽时,时间转换相思渐起则又添上一层相思;至扬花似雪则加入一层追忆;而上片末句那句“犹不见还家”则含有几分哀叹与埋怨,甚至担忧在其中。词中思妇殷切企盼而夹带失望的心理,通过时空的转折表现得淋漓尽致。
四、结语
三者之间,第一种转折,是后面两种转折的动力,而后二者则是因情绪转折之需要所产生的,且空间的转换有时与时间的离合同时发生。正如《文心雕龙·神思》“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又曰“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文心雕龙·神思》),当创作者“思接千载”之时,其笔下自然出现时间的离合;而值其“视通万里”之时,又自然表现出空间的转换。
转折之妙,妙在浑融,将眼前之景与远方之景共同营造一个意境,境中含情;转折之妙,妙在不淫,写情易滥,滥则不可止,少回味,转折则有一咏三叹,回韵悠悠之感;转折之妙,妙在不辨,虚实不分,雅俗不厘,随势而行,往往又情浑意长之特质;转折之妙,妙在不拘,句式不拘,则形式上常有空灵飞动之势,情节不拘,则内容上多有开阖起伏之感,开阖愈大,便愈有奇峰突起,高潮迭出之感。刘熙载在《艺概》中称苏词“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此言分明表达了苏轼在进行词的创作中感情的自由灵动、内容的大开大阖,这是对苏词转折所塑造出的艺术特点的直观感知。
[1]元好问.元好问全集(下)[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 199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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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陈廷焯.白雨斋词话[M].杜未末,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13.
[4]刘勰.文心雕龙义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9: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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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046(2016)10-017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