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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成立初期乡村社会演剧传统的重塑*
——以浙东地区为例

2016-02-12李乐

中共党史研究 2016年3期
关键词:演剧浙东剧团

李乐

新中国成立初期乡村社会演剧传统的重塑*
——以浙东地区为例

李乐

“做戏”是浙东地区乡村社会的演剧传统。新中国成立后,在地痞流氓和落后村干部的操持下,浙东乡村传统做戏活动仍在进行。为因应由此带来的挑战,并借助演剧来教育、动员农民,中共和地方政府在加强管控乡村传统做戏活动的同时,还通过发展农村剧团和推动城市剧团送戏下乡,对浙东乡村社会的演剧传统进行了全面重塑。本文以浙东地区为例,考察新中国成立初期新解放区乡村社会演剧传统的革新情况。

乡村社会;演剧传统;做戏;农村剧团;送戏下乡

演剧是中国传统社会重要的文化娱乐方式,它浸淫在民众的日常生活之中,塑造着他们的思想和情感世界。正是由于演剧之于民众的巨大影响,晚清一些有识之士才积极主张改良戏剧以促成社会政治目标。如参加了中国同盟会的戏剧改革家王钟声指出:“中国要富强,必须革命;革命要靠宣传,宣传的办法:一是办报,二是改良戏剧。”①中国戏剧家协会编:《梅兰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62年,第193页。稍后,五四新文化运动更加鲜明、集中地提出要以平民文化、大众文化来唤醒民众。然而,“五四”之后真正在基层社会,特别是在乡村社会践行戏剧革新主张的社会政治力量却为数不多。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晏阳初领导的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在定县发起平民教育运动,将戏剧改良作为农民文艺教育的重要内容,目的是“作育新民”。这一戏剧实验虽然持续五年之久,“对乡村社会有一定的启蒙之功”,“但从长远看,这一实验并未育出多少‘新民’,离启蒙乡村、培育新民的初衷还很遥远”。②孙诗锦:《1930年代定县戏剧改良与乡村启蒙》,《史学月刊》2012年第2期。事实上,在革新乡村社会演剧传统方面最富有成效者还属中国共产党。

中共对乡村社会演剧传统的革新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为革命根据地时期,戏剧运动成为党动员民众参加革命运动和构建新社会的重要途径。第二阶段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党对广大新解放区乡村社会演剧传统进行了重塑。从已有的研究成果来看,学术界对前者的考察已经比较深入①关于革命根据地戏剧运动的已有研究成果,参见赵法发:《1980年以来国内革命根据地戏剧运动研究综述》,《唐山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3期。,而对第二阶段的情况却少有问津。实际上,新中国成立初期,执掌全国政权的中共所面对的环境、形势和任务均已发生很大变化,其对乡村社会演剧传统的革新与革命根据地时期相比也必定会有所不同。基于此,本文将以浙东地区为中心②本文所谓浙东地区是指新中国成立初期浙江省宁波专区下辖的鄞县、余姚、慈溪、镇海、奉化、象山、宁海、定海、绍兴、上虞、新昌、嵊县、诸暨等县。另需说明的是,浙东地区当时属于新解放区。,考察新中国成立初期乡村社会演剧传统,特别是新解放区乡村社会演剧传统的变革。

一、做戏:浙东乡村社会的演剧传统

乡村演剧与传统农业社会随季节转换而劳作生息的节律合拍,是乡村社会内生的具有民俗性的文化生活方式,其绵延既久,对乡村民众的影响也深。在浙东地区,乡村民众将传统演剧活动称之为“做戏”。新中国成立之前,浙东乡村每到固定的时节就会有大规模的做戏活动。例如慈溪县鸣鹤等地的农民在每年白露前的农闲时间有做戏的习惯③《鸣鹤等区农民懂了道理,停止做戏投入生产》,《宁波时报》1950年9月14日。,定海竟陶乡一带每年秋收后也有做“独角戏”的风气④《说服农民停止做戏》,《宁波时报》1950年10月26日。。

浙东传统乡村社会做戏的名目繁多,诸如祭祖戏、庙会戏、龙王戏、焰口戏、灯头戏等等,不一而足。此外,举凡庙里菩萨生日开光、祠堂加谱进主、财主老板寿辰,甚至火灾等都是做戏的情由。不仅做戏的由头多,而且频次也极高。清末民初时,绍剧在姚北民间很盛行,眉山村附近就常有绍剧演出。该村“一年中有迎春戏、二月‘礼拜’戏、三月清明和庙会戏、五月端午戏、六月天旱龙王戏、七月半太平戏、十月祀祖戏等,一年到头都演戏,均邀绍兴大班在邻村施、马、陈祠堂戏台演出”⑤《眉山村志》,宁波市图书馆藏未刊稿,第95—96页。。做戏时,看戏的人也特别多。绍兴南村利用河面所搭的戏台就有三个,“看戏农民,一半岸上,一半落船,观众多时达700来人,比鲁迅先生小说《社戏》里的人还多”⑥《南村志》,研究出版社,2007年,第154页。。

有学者曾就乡村传统演剧活动的社会功能论述说:“中国传统社会,庙会、演剧这类具有全民狂欢色彩的活动,除发挥着宗教仪式的功能外,还起着调节乡村生活正常节奏、维持社会理性运行的作用。通过演剧,乡民在享受放松与娱乐的同时,也共同建构了一种体现彼此联系和社会稳定的乡村公共生活模式。这种公共生活模式所代表的乡村规范被乡民看重,并成为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⑦韩晓莉:《社会变动下的乡村传统——〈退想斋日记〉所见清末民国年间太原地区的乡村演剧》,《史学月刊》2012年第4期。虽然这位学者所论主要针对的是清末民国年间太原地区的乡村演剧,却也完全适用于浙东传统乡村社会里的做戏。

不得不承认的是,乡村社会传统做戏活动在发挥正面作用的同时,也具有负面效应。其中,最为时人所诟病的主要有三点。首先是由做戏和看戏引发的治安事件。1947年3月,镇海城隍庙上演戏剧,从邻近各村赶去的观众络绎不绝,“一时红男绿女,热闹空前”。看戏时观众虽多,但并没有任何喧哗。不想,东边看楼上突发争斗,观众惊慌失措,纷纷避让。事情的缘由是一男子看见另一中年男子正纠缠自己的意中人,顿生醋意,遂操柴刀劈向纠缠者的后脑,致其“血流满襟,惨不忍睹”。⑧《戏场兴醋浪,柴刀劈后脑》,《宁波晨报》1947年3月17日。1949年3月,鄞东瞻岐村50余人在看戏时与东吴村数人发生冲突,瞻岐村人因人多势众,挟住几名东吴村人狂殴,混乱中并有两人被尖刀戳伤,一时秩序大乱,情势严重①《东吴、瞻岐乡民在天童观剧斗殴》,《宁波日报》1949年3月27日。。其次是做戏中的聚赌现象。报载,1947年入夏之后,鄞西各乡家畜不宁,许多牛猪死亡,农民损失惨重。丰成乡农民王某、布政乡农民李某借牛瘟为名,连日雇请戏班子演戏,“美其名曰‘牛王戏’”,并“公然摆设赌台”,“从中渔利”。②《鄞西畜瘟演牛王戏》,《时事公报》1947年8月20日。又据报载,1948年5月,奉化县松岙村农民卓某纠集十余个赌徒,雇班在该村卓家祠堂演出“的笃戏”,并设赌台抽头,“一时远近农民,趋之若鹜”③《奉松岙演的笃戏,看楼折栏肇惨剧,二十余儿童受伤一人殒命》,《宁波日报》1948年5月6日。。另有《时事公报》刊载的读者来信称,鄞东渔源乡十四保湖塘下村的无业流氓张某借演戏为名,聚众赌“宝”,自己则抽头图利;当时正值农忙,一般农民不仅大多为此怠工,而且甚至不惜拿出血汗钱向所谓的“宝棺材”推送④《演戏聚赌危害农村》,《时事公报》1948年5月6日。。再次是戏剧的淫秽内容。据《宁波日报》报道,1947年11月,奉化县南山庙为庆贺神像诞辰在庙中戏台演唱“串客”,“一时远近乡村妇孺,均趋之若鹜,挤得庙内水泄不通,万头攒动,人潮拥簇”。该报认为串客“唱词俚俗”“动作丑劣”“诲淫导邪”“有伤风化”。⑤《奉南山庙演戏坍台,一小孩被压受重伤》,《宁波日报》1947年11月30日。

二、乡村传统做戏活动对新生政权的挑战

新中国成立后的两三年间,在乡村社会旧秩序还没有完全瓦解而新秩序尚待确立的间隙,作为浙东乡村传统文化生活集中表现的做戏活动仍在进行。其所带来的种种危害,对中共政权构成了某种挑战。

(一)做戏者:流氓地痞和落后村干部

新中国成立前,浙东乡村不良分子借做戏敛财的事情经常发生。新中国刚刚成立时,新生政权的乡村干部力量比较薄弱,群众运动尚未完全发动起来,乡村不良分子还没有受到严厉打击,所以此类情形仍然时有上演。例如1950年春花收割后,余姚县朝界、周朝、天潭等地的地痞先后接洽走乡的绍兴戏班演剧,并向农民“募捐”⑥《生产节约顶要紧,农忙时节勿演戏,各地工作同志应严加注意》,《甬江日报》1950年6月14日。。当年早稻收割后,鄞县宅前村一干流氓“利用部分落后群众的迷信思想”,做戏、放焰口,“目的是图热闹、出风头,而且从中可以捞些油水花花”⑦《鄞县各地农村中放焰、做戏浪费极大,宰杀耕牛妨碍生产》,《宁波时报》1950年9月1日。。新中国成立初期,流氓地痞是乡村传统做戏活动的重要发起者,他们组织做戏的目的主要是为出风头和捞钱。

新中国成立初期,乡村传统做戏活动的另一重要发起者是落后村干部。前面提到的1950年鄞县的放焰口和做戏活动,其发起者除流氓地痞外,就有所谓的落后村干部⑧《鄞县各地农村中放焰、做戏浪费极大,宰杀耕牛妨碍生产》,《宁波时报》1950年9月1日。。1950年8月下旬,慈溪县淹浦乡第一村村主任张某等迁就“个别群众的落后性”做起戏来,影响所及使得岐山乡、浦东乡、浦西乡、南港乡和师东等地也开始做戏。师东三村村长罗某因邀不到戏班做戏,“就跟着七八个落后的群众一起聚赌”。⑨《鸣鹤等区农民懂了道理,停止做戏投入生产》,《宁波时报》1950年9月14日。1951年农忙时节,慈溪县杜湖乡掌管三村工作的任某接受“个别落后群众做戏要求”,领导农民做戏,并进行摊派。此前,土改队队长曾通知任某不要做,但“他阳奉阴违”。该村村干部王某还附和说,“上级指示管指示,阿拉做戏管做戏”。⑩《杜湖乡干真不应该,农忙时反领导演戏,造成群众不满应该检讨》,《宁波时报》1951年7月12日。1952年春节期间,余姚县让贤乡四村、五村部分干部为出风头,“从上虞请来贾杜剧团,大做封建绍兴戏”,所用花费都由村干部向农民“募捐”,激起其他村干部和民众的不满⑪《干部请戏班子演老戏,还硬向群众摊派经费,希望上级政府教育纠正》,《宁波大众》1952年2月14日。。

落后乡村干部之所以成为传统做戏活动的组织者,主要有四个方面的原因。其一,与流氓地痞发起做戏的心态一样,他们也渴望在乡村社会出风头。其二,他们是旧社会文化的习得者,对传统做戏活动有着与生俱来的喜爱。有一个事例,颇能说明作为农民的乡村干部对演戏的热衷——1951年,合岙、海口等乡发生旱情和虫灾,各村的主要干部对此种状况却全然无视,因为他们都在忙着学戏①《合岙等乡旱象虫灾严重,乡村干部为啥还在学戏?》,《宁波时报》1951年8月9日。。其三,在传统乡村社会,宗族长老、乡绅、地主老财等构成的乡村权势阶层本是做戏的经常组织者。新中国成立初期,这些所谓的地方精英已经风光不再,他们要么被打倒,要么作为革命的对象而变得战战兢兢,其权力随之被新政权领导下的乡村干部所取代。基于传统惯性,部分乡村干部有意无意地扮演起旧社会地方精英的角色,将组织做戏作为自己的分内之事。其四,当时乡村干部的成分颇为复杂,其中既有革命运动中的积极分子,又有新政权在缺乏干部的情况下暂时加以利用的旧政权时期的保甲长,还有混迹其中的政治不纯分子等。

(二)乡村传统做戏活动的危害

如前所述,新中国成立前浙东乡村做戏伴随着种种乱象。如果说新中国成立前这些乱象的危害,即铺张浪费、妨碍生产、伤风败俗、扰乱地方治安等,还仅仅限于社会层面的话,那么,新中国成立之后,它们就日益被视为一种政治问题。

首先,乡村传统做戏活动因为铺张浪费、妨碍生产而与国家解决财政经济困难的努力方向相背。新中国成立之初,国家财政经济困难,需要农村提供大量的物质支持,而在财源不足的情况下,增产节约就成为必然的选择。1949年9月,中共浙江省委负责人谭震林倡导农民“实行节约,反对大吃大喝嫖赌浪费”②中共浙江省委党史研究室、浙江省档案馆编:《中共浙江省委文件选编(1949年5月—1952年12月)》,浙江省档案馆藏未刊稿,第104页。。后来,浙江省委又在1952年的工作计划中提出,“要自上而下、由内到外,进行深入动员,使全体内外干部都认识增产节约是全党当前的政治任务,使增产节约成为长期的群众运动”③《中共浙江省委文件选编(1949年5月—1952年12月)》,第369页。。可是,传统做戏活动却对这场运动有所损害。例如,1950年春花收割后,余姚县朝界、周朝、天潭等地即进入紧张的夏收夏种阶段,但地痞却接洽走乡的绍兴戏班做戏。除耽误生产外,每天还要给戏班约30公斤至40公斤大米。④《生产节约顶要紧,农忙时节勿演戏,各地工作同志应严加注意》,《甬江日报》1950年6月14日。又如,1950年早稻收割后,鄞县各地农村中放焰口、做戏的花费较大,“一场焰口需花米二石五斗,一场戏花米六斗,一夜灯油费花米三斗,加上在焰口和戏场内的各项铺张,一日内一村的花费就需计一千斤”。此外,一村做戏时,外村人必会涌入该村看戏,每户还得准备好酒好菜招待亲友。更引时人警觉的情况是,鄞县农村因为做戏,喝酒、吃肉和吃零食的人增多,牛肉需求旺盛,从而导致许多耕牛被宰杀,如章连乡因演戏杀牛8头,横溪乡杀牛6头等。⑤《鄞县各地农村中放焰、做戏浪费极大,宰杀耕牛妨碍生产》,《宁波时报》1950年9月1日。再如,1952年春节期间,余姚县让贤乡四村和五村部分村干部请来上虞贾杜剧团,备40桌酒饭,花2万元(旧币,下同)买水果,点5公斤火油,给6万元戏班费。摊派费用时,一些农民很不满地说,“政府要我们节约,村里干部还要我们浪费”。⑥《干部请戏班子演老戏还硬向群众摊派经费,希望上级政府教育纠正》,《宁波大众》1952年2月14日。

其次,传统做戏活动因为宣扬色情和迷信等内容而与新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格格不入。新中国成立初期,在浙东各地农村受邀演戏的多是旧戏班,它们上演的剧目中许多仍是封建老戏。1950年早稻收割后,在鄞县各地农村中,戏班演出的剧目《变磨豆腐》《八百铜钱买老婆》等都是“专谈色情”的淫戏,俞家埭农民看的时候就反映,“这些下流的戏,国民党的时候都禁止演出,现在又上了台真是太不成话了”⑦《鄞县各地农村中放焰、做戏浪费极大,宰杀耕牛妨碍生产》,《宁波时报》1950年9月1日。。1951年,有读者向宁波时报社反映,土改完成后其所在的地方出五六十万元请戏文班子做戏,但剧目内容都很封建落后,“有的只不过改了改题目,挂羊头卖狗肉”①《把资金投入生产,演戏庆土改胜利不应铺张浪费,演出剧本也应慎重审查》,《宁波时报》1951年2月26日。。对新生政权来说,这些剧目的内容显然都是“传播封建思想的,对劳动人民是有害的”②《鸣鹤等区农民懂了道理,停止做戏投入生产》,《宁波时报》1950年9月14日。。

再次,传统做戏活动冲击了当时尚处于形成阶段的乡村革命秩序。新中国成立前,浙东乡村做戏时扰乱治安的事件就时有发生。新中国成立后,此类情形并没有立即停止。1950年9月初,“观城区方家村做戏时,师中乡塘下村十多个人划着船去看戏”,到方家村之后因为戏票的事情竟然打了起来③《鸣鹤等区农民懂了道理,停止做戏投入生产》,《宁波时报》1950年9月14日。。不过,新生政权所担忧的并不只是做戏对地方治安的侵扰,其更关心的可能是人员流动对建立乡村革命秩序的威胁。新中国成立初期,浙东地区匪特猖獗,加之乡村正在进行反黑田、征粮、反霸、减租、土改、镇反等运动,新生政权不仅面临的局势较为紧张,而且承担的任务也很繁重。在这种情况下,做戏所造成的观戏农民以及戏班人员的流动,必然会引起新政权对敌对分子混入其间搞阴谋破坏的警惕。

三、新生政权对乡村做戏传统的重塑

不言而喻,新中国成立后浙东乡村仍在进行的旧式做戏活动,是乡村社会做戏传统在新社会的延续。这种传统因为与建设新社会的目标相抵牾,而难以为新生政权所容忍。由此,在借鉴革命根据地戏剧运动经验的基础上,中共政权采取一系列行动,对乡村做戏传统进行了重塑。这种重塑主要是通过管控乡村传统做戏活动、发展农村剧团以及推动城市剧团送戏下乡完成的。

(一)管控乡村传统做戏活动

新生政权对乡村传统做戏活动最直接的反应是教育农民。例如,奉化县所定的演戏规则指出:“各区、乡、村民众,要求演戏时,应尽量予以说服。”④《奉化公安局订定演戏规则》,《宁波时报》1950年10月18日。又如,俞家埭农民看到“专谈色情”的淫戏之后,表现出厌恶的情绪,农村工作队队员见状便立即上台对农民进行教育,指出“看坏戏对思想有害”,并“号召大家节约”,结果农民当场走散大半⑤《鄞县各地农村中放焰、做戏浪费极大,宰杀耕牛妨碍生产》,《宁波时报》1950年9月1日。。再如,慈溪县鸣鹤区干部注意到该地存在做戏乱象后,向农民宣传说,去年遭受水患,今年上半年在春荒、夏荒中大家生产生活都很困难,现在情况虽有好转,但应考虑增产节约,“丰年不忘荒年苦”。农民因此一定程度上认识到做戏的害处,某戏班的管班人陈文高还“自发回家安心生产”。⑥《鸣鹤等区农民懂了道理,停止做戏投入生产》,《宁波时报》1950年9月14日。

除教育农民外,对戏班子的演出行为进行规制也是新生政权管控乡村传统做戏活动的重要方法。一方面,对城市旧戏班的下乡演出行为进行整顿。宁波专署文教科和宁波市政府文教局在一份通知中称:“查宁波市有少数越剧旧戏班子,趁此农忙季节,私自组织戏班子,不呈报公安、文教机关,在县与县的交界处,迎合少数落后的靠吃迷信饭的人(抽头、聚赌、替菩萨做生日),借口调剂农民文娱生活,在庙内演起封建、神怪、色情的戏来。此种行动,殊有未妥。”为此,该通知规定:“一、以后凡下乡的戏班子,均应执有市文教局和省立宁波人民文化馆的介绍信,与县、区、乡的行政机关接洽后才能演出。二、戏班子的组织成立、解散,仍需按照特种营业管理办法办理:事前事后均应呈报公安、文教两局并取得批准。如故意违背,必要时应受适当处分。三、每个下乡的戏班子,所演出的节目,应经过剧人自己的组织——戏剧研究会核实或修改后才能演出。”⑦《戏班子下乡演出须有市文教局介绍信,所演节目应经戏剧研究会审核》,《宁波时报》1950年7月29日。另一方面,由各县对各类戏班的乡村演出行为进行规范。以奉化县为例,该县公安局“为严格管制演戏耗财之不良现象及防止坏分子趁机捣乱”,颁布了演戏规则。该规则要求:“一、在本县境内出演之戏剧团,未经本局审查登记合格者,一律禁止出演。二、已登记审查合格之剧团,在本县境内出演时,事先需将出演内容,送由本县文化馆审查,本局备案。禁止淫秽戏剧之出演……”①《奉化公安局订定演戏规则》,《宁波时报》1950年10月18日。

可见,“堵”是新生政权管控乡村传统做戏活动的主要方式。但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因为它未能满足乡村民众的文化需求。在这种情况下,为丰富乡村民众的文化生活,并对其进行教育和动员,中共政权一方面鼓励发展农村剧团以填补因乡村旧戏班社退场而留下的真空,另一方面则积极推动城市剧团送戏下乡以代替先前城市旧戏班的下乡行为。

(二)农村剧团:乡村旧戏班社的替代者

新中国成立初期,农村剧团在全国各区域的发展进度并不一致。1951年4月的一份资料显示,全国“老区和半老区的农村剧团,一年来数量大增,以省为单位计算,村剧团少者近千,多者四五千。新区经过土地改革以后,农村剧团亦如雨后春笋,发展极为迅速”②中共中央宣传部办公厅、中央档案馆编研部编:《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文献选编(1949—1956)》,学习出版社,1996年,第204页。。浙东地区作为新解放区,其农村剧团虽然起步稍晚,但因为乡村民众有较好的戏剧基础且需求广泛,所以数量颇为可观。截止到1951年2月,除定海和象山外,宁波专区有433个农村剧团,而到1952年1月时,该专区的农村剧团至少已达1344个③《蓬勃发展的农村剧团》,《宁波时报》1951年2月25日;《迎接今年伟大生产建设,各县农村剧团举行春节会演》,《宁波大众》1952年1月20日。。就县域的情况来看,据1952年10月份的统计,上虞县共有116个农村剧团,而据同年12月份的统计,余姚县的农村剧团已有264个之多④《上虞县农村业余剧团情况调查汇报》(1952年12月),宁波市档案馆藏,档案号(地)1952-4-4-6;《余姚县农村剧团情况调查》(1952年12月),宁波市档案馆藏,档案号(地)1952-4-4-6。。之后,直到“大跃进”时期,浙东各地农村剧团的数量有增无减。

民主革命时期,根据地的许多戏剧组织是以旧戏班和旧艺人为班底建立起来的,山西抗日根据地的许多农村剧团就是如此⑤关于山西各根据地农村剧团的情况,参见韩晓莉:《抗日根据地的戏剧运动与社会改造——以山西为中心的考察》,《抗日战争研究》2011年第3期。。与之不同,新中国成立后浙东地区兴起的农村剧团的基础并不是旧戏班和旧艺人。在浙东,虽然部分乡村旧艺人也曾参与农村剧团的活动,如鄞县樟水区的樟蜜剧团和天童区的李家洋剧团就吸收过若干民间艺人参加,但他们在当中既不是主体,也不是骨干⑥《鄞县的农村剧团》,《宁波时报》1951年2月14日。。浙东地区农村剧团的主体是农民。根据截至1951年1月下旬的统计,鄞县95个农村剧团共有3932名团员,其中农民约占70%,小学教师和文艺工作者约占25%,其他身份的人约占5%⑦《鄞县的农村剧团》,《宁波时报》1951年2月14日。。1951年2月,镇海县庄市区谷丰乡第二村农村剧团共有47名团员,其中30人为贫雇农,3人是中农,6人是手工业者(理发工)⑧《蓬勃发展的农村剧团》,《宁波时报》1951年2月25日。。浙东地区农村剧团的骨干是乡村教师。某种程度上,乡村教师的指导对许多农村剧团来说不可或缺。1950年国庆纪念日时,五乡镇夹塘村妇女会剧团演出《谁养活谁》和《戒赌记》,因为演员技术出色,表演精彩,很受农民欢迎,其中就有教师的参与。1951年春节前,鄞县樟水区已有20个农村剧团,为迎接春节,开展抗美援朝、拥军优属活动,各剧团纷纷邀请当地教师帮助其排演剧目。⑨《配合抗美援朝宣传,鄞各地农民排演新剧》,《宁波时报》1951年1月30日。同年,该县望春区春节大会演之后,各地纷纷成立乡剧团和村剧团,由附近学校教师负责指导和编剧⑩《鄞望春区三十余剧团订出宣传工作计划》,《宁波时报》1951年5月29日。。总而言之,就组织形式来看,新中国成立后浙东地区兴起的农村剧团是一种农民业余文化组织,它并不依赖民间艺人,农民是其主体,文化水平较高的乡村教师是当中的骨干。

与乡村旧戏班社相比,农村剧团不仅在组织形式上迥然有异,在演出内容方面也有所不同。按照党和政府的要求,农村剧团的许多演出都围绕当时当地的中心工作而展开。例如,长骆乡有四个农村剧团,演出内容多是当时当地的真人真事。有一个剧团发现土改后部分农民有个人发家思想,于是将这一素材编成戏,在一次夜晚开会前进行表演。该戏“演一个农民从前吃过苦头,目前思想落后,经过教育认识了爱国道理,克服了革命成功思想”。演后,有农民反映说:“这戏文在做我,介看来我是忘记了从前吃过苦;志愿军流血为阿拉,介忖忖(‘介’系语气词,‘忖忖’即‘想想’——引者注)阿拉增产捐献要积极。”①《看看这两种不同的农村剧团》,《宁波大众》1951年9月26日。又如,鄞县章水区朱汤剧团善于编排短剧教育农民,演出《日寇血染大皎》时,台上台下情绪高昂,演员汤嘉通和汤岳芳、农民汤家传等七人当场报名参军。为此,有农民编顺口溜说:“砍倒大树有柴烧,斗倒地主有地种;为了不吃二遍苦,坚决消灭美国强盗。”②《同是剧团却两个样,一种不切实际又浪费,一种群众欢迎又节约》,《宁波大众》1951年9月6日。

(三)送戏下乡:城市对乡村的文化领导

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即着手对城市戏剧界的旧制度、旧艺人和旧剧目等进行改造,使之与新社会相适应,并鼓励戏剧界创作反映现实生活的新剧本。经过几年的努力,城市戏剧界无论是人员、演出内容还是制度都焕然一新。与农村剧团相比,城市剧团相对集中,因而便于政府管理和指导。也因此,城市戏剧界不仅在表演的艺术水平上高出农村剧团许多,而且就其承载的主流意识形态来说也更为纯粹。正因为二者在表演的政治水平和艺术水平上存在落差,才使得送戏下乡成为必要之举。

关于城市剧团的送戏下乡行动,有个颇有意味的事例。1958年8月,上虞县越剧团二队受邀到东关镇贺盘社参加庆祝丰收演出。见到二队之后,社主任潘阿来即提出:“演一个古装大戏怎么样?”二队负责人说:“县委已有指示,这次剧团下来一定要演现代剧,这是今后剧团演出的方针问题。”演员商月琴也在一旁向社主任作解释。由于剧团的坚持,最后定下来以演现代剧为主。但社员们却有意见,有人说,“台上弄几把锄头走走也能算戏?那我们比他们可好呢”。有人干脆说,“出了钱,看这种戏,真不合算”。社里的几个干部还以此为借口要扣包场费。同时,二队演员也开始出现消极情绪,埋怨县领导不分析客观情况,看问题主观、不全面,害得他们下乡“碰钉子”。然而,当演出真正开始后,情况却完全得以改观。演《刘介梅忘本回头》时,“台下喊声没有了,骂声更听不到了,有几个老太太和妇女们还在一旁偷偷地哭着”。一位妇女特意找到剧团负责人说:“你们演出得真太好了,我从来没有哭过,今天也流泪了!”演员们听到这个消息后,都欢呼起来。③仁山:《群众喜爱现代剧》,《宁波大众》1958年8月23日。如果仅从经济角度考虑,送戏下乡的剧团表演农民喜欢的古装大戏无疑会收益更大,但同时剧团又承担着政治宣传任务,必须按照党和政府制定的方针,表演反映现实生活的现代戏。在两相冲突的情况下,最终结果还是政治宣传任务压倒了对经济利益的考量。

实际上,许多有组织的送戏下乡行动正是由政治宣传任务驱动的,这在农业合作化运动高潮中体现得较为显著。1955年10月,农村的合作化运动进入高潮阶段,城市剧团也随之行动起来。当年10月至12月间,宁波甬剧团携带《两兄弟》《海滨激战》《罗汉钱》《刘胡兰》等剧目,到宁波附近各县和舟山一带演出,受到农民热烈欢迎。演出的同时,该剧团还对沈家门和定海的农村剧团进行了艺术、唱腔及曲调方面的辅导,并帮助他们排演了《一件棉袄》等剧④声:《宁波甬剧团深入部队、农村演出》,《宁波报》1956年2月17日。。次年1月,按照浙江省文化主管部门的指示,浙江越剧团二队携带《两兄弟》《擦亮眼睛》《海上渔歌》《罗汉钱》《未婚妻》等结合当时中心工作的现代戏,到上虞县、新昌县进行演出⑤何贤芬:《浙江越剧团为本区农民巡回演出》,《宁波大众》1956年1月29日。。

城市剧团的送戏下乡行动是党和政府重塑乡村社会演剧传统的一种重要方式,这种重塑工作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即已完成。之后,送戏下乡便成为乡村演剧新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在“大跃进”运动当中有较为突出的表现。1957年冬季,“大跃进”运动揭开序幕。为配合这一运动,城市剧团的送戏下乡行动也开始“跃进”。1958年2月,宁波专署文卫科召集各县文化干部、剧团团长、剧场经理等开会,要求“普遍地下乡、上山、下海,全区二十一个职业剧团要有二千天的时间在山区、海岛、农村演出,保证做到演好戏,积极演出反映现实生活的现代戏”,并强调要开展配合中心工作的宣传竞赛①袁纪根:《我区电影戏曲事业大跃进》,《宁波大众》1958年3月7日。。在这种情势下,宁波越剧团组织队伍上山,演出活动遍及鄞江大桥、庄市、后弄、大雷山、大皎、翁岩、李家坑等地,携带的剧目除《春灯记》《血罗衫》《闹元宵》外,还有《除四害》《找对象》《姑娘修水利》等时装短戏共23个。宁波甬剧团则组织队伍下工地演出,其间,曾花五整夜时间赶编出《母亲》一剧,在水库工地上表演,并把农民的生产热情、先进人物的事迹当场编成小段在休息时间清唱。②《背起铺盖送戏上门,本市剧团上山下工地巡回演出》,《宁波报》1958年4月20日。除宁波地区的专业剧团外,“大跃进”运动中,其他地区的剧团也不辞劳苦地下到浙东农村演出。杭州市越剧团就曾到镇海县、鄞县等地农村巡演,除演出越剧《关不住的姑娘》、话剧《满堂红》外,还表演过《一天顶两天》《歌唱农业四十条纲要》《报喜》《不要随地吐痰》等八个短小精彩的节目。演剧之余,演员们打破常规,到各社队的田埂上进行宣传演唱,有的还搜集编写当地的先进事迹,用“马灯调”等形式唱给农民听。③秉令:《杭州市越剧团来我区农村演出》,《宁波大众》1958年5月8日。

总之,新中国成立前后,中共的组织和思想中枢从乡村转移到城市,城市领导乡村的时代由此开始。城市对乡村的领导表现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经过改造的城市剧团的送戏下乡行动就是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送戏下乡不同于前文所讲的城市旧戏班私自进入乡村的演戏行为,它配合着党和政府在广大乡村开展的各项运动,体现的是城市对乡村的文化领导。这种领导意味着,党和政府在城市通过对旧文化进行集中改造所形成的新意识形态向乡村社会的输送。

四、结语

新中国成立后的两三年间,基于传统惯性,浙东地区乡村社会传统的做戏活动仍在进行。这种由流氓地痞、落后村干部以及旧戏班操持的做戏活动,对新生政权来说可以算作一种政治上的挑战,因为它有违当时党和政府倡导的增产节约方针,散布“封建毒素”,“毒害人民”,扰乱正在形成的乡村革命秩序。这种情况与建设新社会的目标格格不入,因而是难以容忍的。为此,新生政权采取行动对浙东乡村的传统做戏活动进行了整顿,乡村里的流动性旧戏班也因活动空间的丧失而逐渐消隐。对乡村传统做戏活动的管控,倘若只是以否定性方式介入,则无法满足乡村民众的文化需求,不能将政治植入到乡村戏剧的生产和消费之中,也就是说达不到通过演剧教育、动员乡村民众的目的。因此,在新政权的安排部署下,农村剧团和送戏下乡的城市剧团有效填补了乡村里的流动性旧戏班社消失之后所留下的文化空间。农村剧团是一种农民业余文化组织,它围绕乡村中心工作的演剧活动不仅给农民带去娱乐,而且还将政治引入到农民的日常生活。与农村剧团相比,城市剧团不仅表演的艺术水平更高,而且由于经过了新政权的改造,其所承载的主流意识形态更加纯粹。在这种情况下,城市剧团的送戏下乡行动就成为城市在文化上领导乡村的一种表现。总体说来,正是通过管制乡村的传统做戏活动、鼓励发展农村剧团以及推动城市剧团送戏下乡,党和政府才完成了对乡村社会演剧传统的重塑。

(本文作者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讲师宁波315211)

(责任编辑赵鹏)

The Reshaping of the Acting Tradition in the Rural A reas in the Beginning of New China——Taking Eastern Zhejiang as the Exam p le

Li Le

The“show”is the acting tradition in rural society in eastern Zhejiang Province.After the founding of new China,under the effort the local ruffians and hooligans and backward village cadres,the traditional theatrical activities were still in progress in eastern Zhejiang rural areas.In order to face the challenges brought by acting,and to educate and mobilize the peasants with the help of acting,the CPC and the local government strengthened the control of traditional village theatrical activities,and at the same time,comprehensively remolded the rural acting tradition,through developing the rural troupe,promoting the urban drama troupe and sending troupe to the countryside.Taking eastern Zhejiang Province as an example,this paper researched the situationsof the rural acting tradition reform in the new liberated areas in the early period of new China.

D232;K27

A

1003-3815(2016)-03-0088-08

*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项目“人民公社的政治传播与社会动员研究(1958—1962)”(11YJC860024)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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