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梁庄”出发的生命记忆
2016-02-12欧阳蒙欧阳宁郑州大学文学院河南郑州450001
欧阳蒙,欧阳宁(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从“梁庄”出发的生命记忆
欧阳蒙,欧阳宁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摘 要:《出梁庄记》讲述了进城“梁庄人”的时代命运与生存体验。梁鸿以口述实录与乡野调查的方式拓展了叙述深度与情感力度,记录了“梁庄”在现代化冲击下的生存图景以及打工者痛苦、惶惑、耻辱、麻木、无奈、善良、温情的复杂情感。梁庄人具有“否定性”的城市体验,对故乡依然持有诗意怀念。《出梁庄记》是非虚构的文学作品,具有表现最大限度的真实的文学意义。
关键词:梁鸿;《出梁庄记》;梁庄;农民工;非虚构文学
继《中国在梁庄》之后,梁鸿推出了她的新作《出梁庄记》。毫无疑问,后者是前者的自然延伸。《中国在梁庄》以“梁庄”的遭际展现了乡土社会农耕文明、人际伦理、制度法规、文化秩序的历史变故。但是,作为当今时代的“梁庄”,《中国在梁庄》并未完整呈现出“梁庄”由传统走向现代的曲折命运。因此,梁鸿于2013年追踪采访走出“梁庄”的梁庄人,来探寻“梁庄”的另外一部分生命群体的生存现状,因为“他们是梁庄隐形的‘在场者’,梁庄的房屋,梁庄的生存,梁庄的喜怒哀乐,都因他们而起”[1]1。《出梁庄记》呈现了梁庄四大家族(福伯家、五奶奶家、梁贤生家、韩恒文家)的城镇打工生活,展现了进城农民在现代化裹挟下的时代命运。梁鸿以人道主义精神和介入现实的勇气,一步步走进沉默的、有血有肉的梁庄人的世界。她把口述实录与乡野调查相结合,拓展了叙述深度与情感力度,并记录了打工者痛苦、惶惑、耻辱、麻木、无奈、善良、温情的情感体验。
一、时代困境的窘迫与挣扎
现代化给农民提供了多样的就业渠道,但是在梁鸿看来却是“有限度、单向度的出路”。现代文明诱惑着农民摆脱土地、进城谋生,但是他们大多靠出卖体力从事非技术工作,并没有享受太多现代化所带来的福利。这种单一的出路给农民带来了新的物质与精神上的贫瘠,在现代操作车间里,枯燥的流水线工作和军事化的管理制度,让他们更加孤独疲惫;他们承受着污染严重的化工厂(如电镀厂、刨光厂、乙炔厂、干燥剂厂等)带来的安全威胁。在生活中,他们也遇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如年轻打工者春节回乡速配的婚恋问题,打工者孩子的城市户籍、教育问题等。城乡身份的巨大鸿沟给农民工带来了强烈的自卑感,如梁贤生只得依靠喝酒和仗义去适应陌生的城市;被评为“北京市百名保安员”的韩建升依靠努力却没有得到社会所承认的荣誉感与身份感。城乡身份的转换与重塑给打工者带来尴尬,如北京“千万富翁”李季中对其农民的身份极其抵触,厌恶往昔贫困屈辱的生活,渴望摆脱传统的乡土宗法秩序,他排斥家族企业的依附性人格,推崇现代竞争所需要的个体能力与独立人格,因此遭受亲戚们的疏离与冷漠。
即使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农民知识分子,在阶层固化的社会现实中,也只能成为新一代脑力打工者,如郑州的“房奴”梁东为还房贷的奔波;北京的正林要适应时尚奢侈的工作场域和窘迫粗糙的蜗居环境之间的落差错位,他们“有一份体面的职业,却过不上一个体面的生活”[1]142。这些知识分子打工群体自卑焦躁、压抑苦闷的生存困境,都证明了高等教育并未让他们摆脱打工者的身份,文凭也无法给他们带来精神支撑。总之,农民工的城市体验是“否定性”的。他们身为城市流浪者,无法摆脱无根的忧郁感和无用的自卑感。
与农民工所住城中村的狭窄、腥臭、杂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城市的国际化、现代化。这种具有强烈反讽意味的落差,呈现了现代文明进步与发展必然以牺牲弱者为代价。梁鸿深切地还原了被“广场主旋律”所忽略的另一个世界,如在西安蹬三轮车的梁家的生存窘境:他们谨慎艰辛地挣钱,不仅要忍受“黑狗子”“托儿”的无理“抢劫”,甚至官方主流话语也试图“清理”他们,因为三轮车、摩托车等占用了群众道路资源,扰乱了公共交通,影响了西安市作为国际旅游目的地的市容。梁鸿窥探出商业物质文明巨大诱惑背后社会结构的不稳定性,犀利指出现实生活中“一种惊人的发育不全:过于丰盈的肢体和不断萎缩的内心”[1]100。社会经济发展致使商业竞争加剧,底层百姓的生存空间更加狭窄,这也迫使他们用违法手段来追求财富,如用化学原料浸泡蔬菜、肉制品,出售假冒汽车零件等,都反映了巨大经济利益诱惑下的道德沦丧。
二、庸常世俗的温情与坚韧
农民工并不能仅仅以麻木、愚昧等“肿瘤式”符号来评价,他们是鲜活的具有生命痛感的人,如虎门车间打闹嬉戏的母子俩,身体瘫痪但乐观幽默的瘫子舅舅,干燥剂厂里相互依赖的母女,窘迫生活中安平乐道的青哥,虔诚温顺唱赞美诗的妇女们,爱情打击下保持尊严的“狐狸精”兰子,在照相机前朴拙地摆着各种造型的西安城车夫等,他们忠厚诚恳、羞怯推让、自嘲说笑、善良乐观。虽然他们也会经历柴米油盐的悲欢离合、人情是非,在陌生的城市里也各有各的辛酸,但毕竟打工的生活并不都是苦难,有时也充满温馨。闲时的他们意趣盎然地唠嗑话家常,认为打工“比种庄稼强多了。穷人也有穷人的快乐”[1]27。兄弟之间呛茬儿强忍悲苦、故作坚强来相互慰藉……梁鸿通过展现这些充满温度的生命,在生活纠纷中相濡以沫、互相扶持的温情,打破了对“农民工”狭隘、单面、硬性的界定。
农民工努力用自己的劳动获得尊严,积极建构独立的主体地位,寻找自我存在的意义。他们兢兢业业,为城市付出力所能及的力量:“一个城市离不开农民工去做具体的事情,不可能每个人都能买起小轿车,没有卖菜的、拉三轮的,城市也不可能方便”[1]40。他们乐观积极、自力更生,积极认可自己的劳动价值。梁庄人渴望通过劳动成果享有现代化社会所给予的平等、尊重、认同:“咱农村人到城市来了,城市人有的,咱农村人也有了,城市人没有的,咱也有了。很骄傲,很自豪,农村人自强自立,照样什么都有。”[1]75他们并不因从事体力劳动感到卑微,从不贬低自己的劳动者身份,如向学在工作完毕时都换上整洁衣服,不以贫困肮脏示人。现代化都市中操持民间古老职业的算命仙儿——贤义,在贫苦生活中淡然明朗,他以民间智慧透悟人世,“每个人不是只为家里服务,你到这个社会,是为社会服务,你得有一颗服务的心,只有利人,才能利己”[1]80,贤义的社会意识与责任意识让他比没有信念的人更有生存尊严。经受经济变革、金融危机、家庭事故的山哥,仍旧有“再拼搏个十年不成问题”的豪情壮志。载着救援物资奔赴地震现场的梁万敏,追求的并不是挣钱或维持生活,而是“干事业”。年轻打工者梁平对前途充满自信:“不只是为了挣钱,还得活得像个人样。”[1]214农民工最有前途的代表——李秀中,他具有开阔的商业头脑,做事大胆,勇于创新,摆脱传统家族企业的弊端,开拓出讲究效率的现代管理企业。
梁庄人也具有强烈的反抗意识,他们会为了一块钱而打架,会为了宗族亲缘的利益同外地者斗殴。当他们被韩国老板、情妇、翻译欺辱时,便以偷窃、怠工、打架、诽谤等极端方式维护尊严。梁鸿觉得“这却是一个弱势群体,一个有强烈的被压迫感的群体所唯一拥有的反抗方式。他们的反抗只能以匿名的、不合法的方式进行”[1]268。在这里,梁鸿对弱者的反抗进行了合理的解释,并进一步指出打工者与当地人的冲突并不是简单的城乡对峙,而是对现代化非人道的反抗。
三、乡土根性的断裂与眷恋
《出梁庄记》第一章“梁庄”与第九章“梁庄的春节”,分别记录了“梁庄”在现代化冲击下的生存图景与时代命运,即梁庄的乡村模式、家族伦理等村落文化所面临的分崩离析的处境。第九章中“老党委”去世象征着乡土中国的现代化典型命运:传统农耕文化的消逝,整个乡土失去凝聚力,出现空虚萧条的现状。现代文明侵蚀乡土,对乡村人力、土地、财力进行剥夺,如相关部门和金融机构以资金集约方式控制土地,现代工业(种烟叶、制砖厂等)对乡村环境的侵蚀,造成土地贫瘠退化,农村生态环境污染。乡土的精神涣散更使梁庄呈现衰落趋势,“空心村”中的生存者大多是伤残、疾病、衰老、弱小者。青年一代对土地的感情逐渐消减,空巢老人情感生活渐趋空虚。通过黑女儿、宝儿等惨遭伤害的孩童,梁鸿忧虑于“打工”对正常家庭伦理秩序的影响,并提出留守儿童教育、抚养等问题。通过梁兴因南水北调的利益冲突而拒绝认领其兄梁军的尸体这种有悖人伦道德的行为,梁鸿挖掘出金钱物质给中国传统亲情伦理带来的瓦解危机。
尽管梁庄不断衰败,但是梁庄人仍旧怀恋乡土稳定的宗法秩序和浓厚的人伦亲情。梁鸿在城市丧葬仪式中感受到城市文明丧失“大地”的情感维系:“在城市的车水马龙和机器的嘈杂声中,葬礼变得轻浮、陈腐,毫无尊严。没有大地、原野的背景,这些仪式成为无源之水。”[1]45梁鸿十分感怀梁庄那种具有泥土气息的生活方式和自在自足的风土人情:初一互端百家饭,正月十六爬灵山祭拜神灵,大庙小庙的丧葬等淳风美俗,所有这些都传递着乡民朴素虔诚的生死观念。梁庄人重视土地根性,落叶归根的回乡心理寄寓着地之子“皈依大地”的生命体悟,家人宁愿忍受异味也要把死在异地的尸首运回家乡,因为在城里死者灵魂将会漂泊不安。故乡是梁庄人的身份与尊严,可以让人在时代焦虑中寻找到精神的归属感。虽然外出打工的梁庄人与村庄联系较少,但当被问到是否愿意回梁庄时,回答基本都是肯定的。他们根本未能融入紧张浮躁的城市,连生病都要破费回到故乡小诊所救治,“做梦梦见的都是梁庄”“回家心里清是美”。在北京打拼的正林,希望晚年在梁庄“开个小卖部,抽个烟,喝个茶,晒个太阳,看着人来人往”[1]144。他向往故乡的安逸生活,渴望摆脱都市忙碌的焦虑感与孤独感。对故乡持有诗意的怀念是在外打拼者内心的希望与支撑,这正是梁庄之于打工者的深层意义。
四、非虚构言说的真实性与文学性
梁鸿保持独立的写作立场,与政治主流话语规制保持一定距离。她直面社会问题与现实矛盾,真切关注被社会遗忘的边缘群体。梁鸿并没有凭借精英立场来抨击底层打工者,而是凭借文学叙事与社会学的调查方法,设身处地介入打工者的生活,真正走进他们的内心。她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也在参与着对农民工“羞辱”身份的制造,这种忏悔意识与社会良知使梁鸿更加清醒自责,并鞭策她用深切的人文关怀和有血肉、有痛感的文字,挖掘生命的哀痛体验。正如梁鸿在后记中所言:“哀痛和忧伤不是为了倾诉和哭泣,而是为了对抗遗忘。”[1]310她始终保持着负罪感与责任意识来审察生活,因此其非虚构作品不同于社会学、政治学的坚硬冷静。
《出梁庄记》以口述实录与乡野调查为主的方式,尝试底层自我表达的可能性。小人物具有泥土味的话语叙述,真实呈现了打工者驳杂的生存经验以及乡土沿袭的传统经验。《出梁庄记》是非虚构的文学作品,具有文学的塑造意义。在语言加工方面,它采用“清是”“圣人蛋”“没材料”“别子”等河南方言俚语,这种具有地域性的原生态语言打破了文人语言的苍白。在谋篇布局、材料取舍、叙述视角等方面,作者都有自己的逻辑选择,甚至在打工者自述中都存在作者潜意识的筛选,其议论思考也隐含着某种先验性的意识形态与知识谱系。
非虚构文学是文学发展到一定阶段的新结构,是在特定环境下出现的新产物。非虚构文学作为文学的一种特殊样式,本身就具有文学性,它不同于报告文学,不能将其简单地理解为社会事件的记录,其非虚构性“并不在于语言重述环节的绝对真实与否,而在于是否脚踩大地,面对真实的场景,拒绝二度虚构,是否致力于去展现一种更高层面上的真实,或者说存在”[2]。非虚构文学通过作者亲身经历的体验,最大限度地敞开内部的肌理,保留真实感,并提供一种切实的独立的理性判断。因此作者所呈现“梁庄”的真实,是个体性的真实,并非是客观的、物理的“真实”。
“我希望把梁庄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呈现出来,哭、笑、痛,一个眼神,动作和姿态,都细致地描述出来。你看到的不是‘农民工’,而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在’。”[3]《出梁庄记》真实地还原了主流话语遮蔽下的打工者个体生命经历:出走的“梁庄人”在前现代与现代的力量对抗中疲惫、挣扎,但是现代化并没有抹灭他们身为农民的土地根性,他们有“地之子”的朴实厚重,对苦难有着近乎麻木的忍耐力。梁鸿以女性独有的细腻情感和敏锐的分析能力,为我们呈现了走出梁庄的梁庄人的生命姿态和掺杂着乡土情绪的现代性经验。她的《出梁庄记》如同其家乡铿锵的穰县大调,“唱出的是欢乐、悲愁和力量并在的中国”[3]。
参考文献:
[1] 梁鸿.出梁庄记[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3.
[2] 张柠,许姗姗.当代“非虚构”叙事作品的文学意义[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2).
[3] 梁鸿.对抗遗忘[J].文艺争鸣,2013(7).
〔责任编辑 杨宁〕
作者简介:欧阳蒙(1990-),女,河南周口人,硕士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5-04-01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5261(2016)01−010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