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与天下:中国人的天地观
2016-02-11胡阿祥
胡阿祥
一、大地数据与天地结构
上一讲我们说到,大禹为了治平洪水,踏遍了祖国大地,其脚力可谓非比寻常,我们的祖国也因此有了“禹迹”的名称。接下来,又要出场两位非常能走的天神了。根据西汉宗室淮南王刘安与他的宾客们集体编纂的《淮南子·地形训》的记载,当大禹治水获得成功后,想知道大地的面积究竟有多大,“乃使太章步自东极至于西极,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使竖亥步自北极至于南极,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太章、竖亥步测的结果,大地竟然是一点偏差都没有的正方形。那么这个正方形的大地,面积有多大呢?我们不妨仔细算算。今天所谓的“亿”,是1万万的概念,中国古人的“亿”,通常指的是10万,这样,大地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不算余步的话,都是233500古里。1古里=0.8316里=0.4158公里,233500古里=97089.3公里。再算算75步。西汉的1步等于5尺,每尺等于23.1厘米,75步=0.086625公里。里與步加起来,约等于97089.4公里,长与宽相乘,面积就是94.26亿平方公里,约为地球总面积5.1亿平方公里的18.48倍。
《淮南子》关于大地如此夸大其词的上述数据,不知道是怎么得出来的,值得关注的是这个数据传达的观念:大地是正方形的,而且这个正方形无论多大,也是有边际的。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正是这样的观念,造成了我们祖国的又一批名称,比如四海、海内、天下。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看看中国古人的天地结构观念就清楚了。
中国古人对于天与地的形状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有过种种讨论,归纳起来,主要有盖天说与浑天说。
盖天说前后有三种不同的见解。最早的盖天说认为“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周髀算经》),即把天穹看成像一口倒扣着的锅,笼罩着仿佛棋盘一样平直的大地;后来,人们又把天地的结构想象成一座凉亭,大地的边缘有八座大山好似凉亭的柱子一样,支撑着圆穹状的天;再到后来,又认为“天似盖笠,地法覆槃,天地各中高外下”(《周髀算经》),这是说,天像一只斗笠,地像一个倒扣着的盘子,天盖着地,天、地都是中间高、外围低。
浑天说主张天体呈球形,大地位于它的中心。东汉著名天文学家张衡说:“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内,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之包地,犹壳之裹黄。天、地各乘气而立、载水而浮。”(《浑天仪注》),又说:天“圆以动”,地“平以静”(《灵宪》)。这是说,大地就像鸡蛋中的蛋黄,独居在仿佛蛋壳一样的天球的中央,而且大地是浮在水面上的。但是大地“载水而浮”的见解引起了一些质疑,比如日月星辰随天旋转,当运行到地平线以下时,如何从水中通过呢?所以浑天说后来又有发展,认为大地是浮在气中的,大地的上下左右都是气。
说到这里,我们就能真正明白古代一些神话传说、文学作品、习惯说法的意思了。
以言神话传说,《淮南子·天文训》中有这样的记载:“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这不周之山就是盖天说里的天柱。由于共工的猛触,这根天柱折断了,于是天地为之晃动。天的倾斜使西北方高起来,所以日月星辰都向西北方移动,地的倾斜使东南方陷下去,所以江河泥沙都向东南方流去。
以言文学作品,著名的北朝民歌《敕勒歌》是这样唱的:“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所谓“穹庐”,是指游牧民族居住的圆顶毡房,今天习称“蒙古包”,它中央隆起,四周下垂,形状似天。“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是说形似穹庐的天空,笼罩着四方的原野,这明显就是盖天说“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的文学呈现。
以言习惯说法,儿童启蒙读物、南朝周兴嗣的《千字文》开头的四句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这话的意思是:天是青黑色的,地是土黄色的,宇宙形成于混沌蒙昧的状态中。太阳正了又斜,月亮圆了又缺,星辰布满在浩瀚无际的太空中。这又是浑天说的形象表达。
当然,按照现代天文学、地理学的认识,中国古代的盖天说、浑天说都存在着诸多的疑误,比如大地虽有起伏,但是没有认识到大地是球形的。然而尽管如此,以盖天说、浑天说为基础,还是产生了一批祖国的古老名称,比如大地“载水而浮”,于是有了“四海”、“海内”的名称,“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于是有了“天下”的名称。这些名称的使用情况,我们不妨以司马迁的《史记·高祖本纪》为例。《史记·高祖本纪》中记载,公元前202年,群臣劝汉王刘邦称帝说:“大王起微细,诛暴逆,平定四海,有功者辄裂地而封为王侯。”公元前195年,刘邦回到家乡沛县,酒酣耳热之际,击筑而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歌罢,刘邦又对家乡父老说:“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复其民。”很显然,这里的“四海”、“海内”、“天下”,意思是一样的,指的都是汉朝的全国。下面,我们就来说说这三个名称的具体情况。
二、“四海之内皆兄弟”
先说四海与海内。《论语·颜渊》中有这样一段对话:“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这话是说:只要君子做事认真而无差错,对人恭敬而有礼貌,那么四海之内的人都是兄弟了,何必忧愁没有兄弟呢?而直到今天,“四海之内皆兄弟”还是中国人张口就来的习语,形象地显示了我中华民族的豪迈性情。那么,“四海之内”也就是“四海”、“海内”的说法从何而来呢?
从文献记载看,“四海”一词的首先出现,是商朝遗民所作《诗经·商颂·玄鸟》的“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这话的意思是:商朝开创的疆域,达到了四海边,四海的诸侯都来朝觐。我们知道,东方的商人本来就是滨海而居的,习见东方海陆相连;同时,商人又已经有了四方的观念,比如甲骨文中称:“东土受年,南土受年,吉。西土受年,吉。北土受年,吉。”这是占卜东土、南土、西土、北土的年谷成熟。而由此进行推演,在地理知识还比较落后的时代,人们认为既然大地的东方边际是大海,那么另外的西、南、北三方,自然也是以茫茫大海作为边际的;又既然大地的四周都是大海,那么“四海”或者“海内”就可以用来指称中国了。
在起初的时候,“四海”只是一个空泛的名称,就是指中国四周的海疆。然而渐渐地,人们在因名求实的习惯思维作用下,便把“四海”具体化了,这与我们说过的“九州”从空泛到实在的情形非常相似,于是四海也有了确切的名称,即东海、南海、西海、北海,只是这东、南、西、北“四海”的具体所指,随着政治疆域的扩展、地理视野的放大,在不同的时代也是不一样的,大致的情况如下:
东海。先秦古籍中的东海,大致相当于今天的黄海。秦汉以后的东海,则包括了现在的黄海与东海。明朝以后,东海又重新分成两部分,即北部为黄海,南部仍称东海。
南海。先秦古籍中的南海,相当于今天的东海。秦朝统一岭南后,设置南海郡,从此以后直到现在,南海就专指现在的南海了。
西海:西汉末年,在今青海湖附近设置了西海郡,这是把青海湖看作西海;东汉末年,在今内蒙古居延海附近设置了西海郡,这是把居延海看作西海。其他曾经被看作西海的水域,还有很多,比如博斯腾湖、咸海、里海、波斯湾、红海、阿拉伯海以及印度洋西北部,甚至地中海,都曾经有过西海的称呼,总之都是我国西部或者以西的较大水域。
北海:先秦古籍中的北海,指的是今天的渤海。秦汉以降,凡是塞北大泽,往往就被称为北海,如贝加尔湖、巴尔喀什湖、里海,都曾经拥有北海之名。
通过以上的简单说明,可见具体的“四海”所指,仍是非常麻烦乃至没有定论的,问题出在哪里呢?正如清朝的《古今图书集成·山川典·海部》所指出的:
从古皆言四海,而西海、北海远莫可寻,传者亦鲜确据,惟东海、南海列在职方者,皆海舶可及。
也就是说,问题出在西海与北海上。一方面,既然是四海,就不能没有西海、北海;另一方面,中国的西边与北边,又确实没有呈环绕状的海域。于是为了弥补这样的缺憾,又出现了一种新的“四海”概念,这种概念的“四海”,竟然不是指海域,而是指地域。什么样的地域呢?我们看几条文献就清楚了。
《尔雅·释地》说:“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即“四海”是指四邻的蛮夷戎狄的居住地域;《荀子·王制》说,所谓“王者之法”,是“四海之内若一家”,具体而言,就是:“北海则有走马、吠犬焉,然而中国得而畜使之;南海则有羽翮、齿革、曾青(天然的硫酸铜)、丹干(水银与硫黄的天然化合物)焉,然而中国得而财之;东海则有紫紶(即石蜐,也称观音掌、海佛手,其汁可染色)、鱼盐焉,然而中国得而衣食之;西海则有皮革、文旄(染有文采的旄牛尾)焉,然而中国得而用之。”唐人杨倞注解说:“海谓荒晦绝远之地,不必至海水也。”即“四海”是指荒凉僻远的地方,并不一定特指大海。
其实指海域与指地域的这两种“四海”概念,仍是有些联系的。因为从大地为海围绕的观念出发,有海的地方意味着已是大地的边缘,所以“海”又引申为荒凉僻远之地,荒凉僻远之地又是所谓的蛮夷戎狄之地。进一步说,我们上面引用过的“四海之内若一家”名句、“四海之内皆兄弟”习语,如果把“四海之内”理解为包括了中原的华夏与四邻的蛮夷戎狄,那显然是更加恰当的,因为“若一家”、“皆兄弟”,毕竟都是说人的。
三、“海内”的范围
与“四海”的兄弟
有趣的是,我们的先人不仅有着四海之内、兄弟一家的恢弘气度,对于“四海之内”这个家的形状、面积,也有着或者大胆的想象,或者务实的猜度,这就是大概念与小概念的“四海之内”。
大概念的“四海之内”,比如《吕氏春秋·有始览》的想象:“凡四海之内,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这样的“四海之内”,呈现为东西稍长、南北略短的近正方形,面积约为1.26亿平方公里,约合今天中国版图960万平方公里的13倍,整个亚欧大陆的近2.5倍。到了后来,有些想象就更吓人了,汉代的《春秋命历序》里说:“神农始立地形,甄度四海远近,山川林薮所至,东西九十万里,南北八十一万里。”这样的“四海远近”,达到了1260亿平方公里,是地球总面积的247倍,真是极尽想象之能事、用尽夸张之修辞,也正如《庄子·秋水》的比喻:“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
至于小概念的“四海之内”,则要实际得多。如《礼记·王制》说:“西不尽流沙,南不尽衡山,东不尽东海,北不尽恒山,凡四海之内,断长补短,方三千里。”我们对照一下《吕氏春秋·慎势》的说法:“凡冠带之国,舟车之所通,不用象译狄鞮,方三千里。”由此可知,“四海之内”与“冠带之国”都是“方三千里”,计算下来,也就155.6万平方公里。这样的“四海之内”,语言互通,不用“象译狄鞮”也就是翻译(不同的翻译有不同的称呼,《礼记·王制》:“东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译。”)自然是立足于战国时代华夏核心地区而言的,它的范围基本就等于我们说过的“禹迹”、“九州”。比如《尚书·禹贡》说:大禹治平水土以后,“声教讫于四海。”《礼记·王制》说:“凡四海之内九州,州方千里。”《孟子·梁惠王上》也说:“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于是,“四海”、“海内”与“禹迹”、“九州”一样,都成了我们祖国的名称。
“四海”、“海内”作为祖国的名称,相关例证可谓不胜枚举。《三国志》记载诸葛亮称道刘备说:“将军既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唐人吕岩的诗句:“斗笠为帆扇作舟,五湖四海任遨游。”毛泽东的文章《为人民服务》:“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这三例的“四海”,都是指全国。唐人王勃的诗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鲁迅的《朝花夕拾·后记》“不知海内博雅君子,以为何如”,这两例的“海内”,也是指全国。
值得一提的是,我们曾经说到,“禹迹”、“九州”这两个名称有着众多的孪生兄弟,比如禹甸、禹域、九有、九围、九土、九夏等等;“四海”也是這样,“四海”的众多孪生兄弟,比如四方、四表、四隅、四隩、四垂、四封、四国、四履等等,也是我们祖国的古老名称,这些名称中的“四”,都包括了东南西北四方,这些名称中的“方”、“表”、“隅”、“隩”、“垂”、“封”、“国”、“履”,都是相关的地理概念。我们简单举些例子。四方,《新唐书·吐蕃传》说:“陛下平定四方,日月所照,并臣治之。”四隅,西晋潘岳的诗:“强秦兼并,吞灭四隅。”四隩,《尚书·禹贡》:“九州攸同,四隩既宅。”四封,《晏子春秋》:“今四封之民,皆君之臣也……四封之货,皆君之有也。”
当然,历史发展到了近现代,“四海”这个系列的名称,在某些场合似乎有了新的含义,比如习语“放之四海而皆准”,毛泽东的诗“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这两例的“四海”,一般理解为“全世界”的意思。不过,如果你以为这是“四海”概念指称范围的扩大,那就错了,因为追根溯源,“四海”以及“海内”指的是人迹所到的地方,指的是“全世界”,指的是“天下”,本来就是“四海”与“海内”的原始含义。
四、理想的“天下”
与现实的“天下”
为什么说“四海”、“海内”的原始含义就是全世界,就是天下呢?回想一下我们上面说过的中国人的天地观,“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笼盖着地,天的下面就是天下、就是大地,大地既是浮在水面上的,又为大海所包围,所以“四海”、“四海之内”、“海内”的范围就是大地,大地在天地之间的具体位置就是“天下”,换言之,“四海”、“海内”、“天下”在某种意义上是一致的。我们看几个例子。《尚书·大禹谟》中“奄有四海,为天下君”;《汉书·地理志》中“秦遂并兼四海……分天下为郡县”;《汉书·董仲舒传》中“今陛下并有天下,海内莫不率服。”可见四海、海内、天下都是互文,都是可以互换的名称。
那么“天下”的范围有多大呢?这涉及了“四极”的概念。所谓“四极”,就是在大地的东西南北四方各寻出一个最远的点,作为那一方的极,四极之间就是天下的范围。有趣的是,“四海之内”有大、小两种概念,“四极”也有大四极与小四极。
大四极的范围,我们说过《淮南子·地形训》中记载的四极,那是太章、竖亥步测的四极,从东极到西极、从南极到北极,都是233500古里零75步,也就是说天下是个正方形,面积大约94.26亿平方公里,约为地球总面积的18.48倍;至于《吕氏春秋·有始覽》中记载的四极,那就更大了,“凡四极之内,东西五亿有九万七千里,南北亦五亿有九万七千里”,也就是从东极到西极、从南极到北极,都是597000古里,计算下来,面积达到了616.2亿平方公里,约为地球总面积的121倍。开句玩笑,这样的大四极所显示的天下,大概除了一个筋斗就是十万八千里的孙行者外,无人能够周历了。
至于小四极的范围,则要实在得多。小四极虽然也有许多不同的说法,但都有具体的地点与相关的历史背景。比如《尚书·禹贡》的四极,“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就是北(朔)也至于流沙,南也至于海,这样的四极,大概等于后世秦朝的疆域范围;《尚书·尧典》的四极,东旸谷,南南交,西昧谷,北幽都,这大概等于后世西汉武帝的疆域范围;又有《尔雅·释地》的四极,“东至于泰远,西至于邠国,南至于濮鈆,北至于祝栗”,这样的四极,古代学者们说是“四方极远之国”。
很显然,以上两种四极说,大四极是凭借大胆想象而建构的天下范围,小四极是依据实际地理知识而拟定的天下范围。这大、小两种四极说的天下,又在中国古代的政治实践与政治理想中,发挥着复杂而深刻的作用与影响。这个问题非常重要,我们不妨展开说说。
“天下”一词,首先见于西周的《尚书·召诰》“用于天下,越王显”,意思是说在天下施行此道,君王的功德就会显扬光大。《召诰》的天下其实不大,指以洛阳为中心的四方。发展到了春秋战国时代,随着华夏民族意识的逐渐明朗,中国人的天下观也逐渐成熟起来,终于形成了由方位、层次和夷夏交织而成的新的天下,这新的天下,按照邢义田先生的描述,结构是这样的:
天下由诸夏及蛮夷戎狄组成,中国即诸夏,为诗书礼乐之邦,在层次上居内服,在方位上是中心;蛮夷戎狄行同鸟兽,在层次上属外服,在方位上是四裔。方位和层次可以以中国为中心,无限地延伸;诗书礼乐的华夏文化也可以无限地扩张。最后的理想是王者无外,合天下于一家,进世界于大同。(邢义田《天下一家——中国人的天下观》,载《永恒的巨流》,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3年)
这样的天下,无疑具有很大的伸缩性,它可以是华夏与蛮夷戎狄组成的四海之内,也可以是“日月所照,风雨所至”(《史记·五帝本纪》)的普天之下;这样的天下观,又深刻影响了从此以后中国传统帝制时代的历史!比如中国古代认为,人间的帝王是受天父之命而拥有天下、统治万民的,所以都自称天子,只是对于一位真正的天子来说,如何“受四海之图籍,膺万国之贡珍,内抚诸夏,外绥百蛮”(班固《东都赋》),使四夷都“沐浴”在天朝的恩泽之下,合天下为一家,就成了一项永恒的挑战,天子们都面临着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所造成的矛盾、困惑甚至痛苦。
从现实来说,统一“中国”就是拥有“天下”了,比如《史记·秦始皇本纪》“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秦始皇帝嬴政平灭了六国,统一了天下。说到这里,我想起了张艺谋电影《英雄》里的镜头:练下“十步一杀”独门武功的大侠无名,在奔赴刺杀秦王嬴政之路时,残剑拦住了他,在地上写下两个大字,正是这两个大字,使得无名面对秦王、势在必得时,最终放弃了个人仇恨,选择了立地成靶、大义赴死。哪两个字?天下!什么大义?统一!当时的最强者秦王嬴政,正是统一天下的希望所在!
其实,按照中国人的天下观,嬴政统一的天下,还不能算真正的天下,它只是传统中国的范围。从理想上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小雅·北山》),如果“六合之内,八方之外,怀生之物有不浸润于泽者,贤君耻之”(《汉书·司马相如传》)——可以说,正是这样的理想,强烈刺激着一代又一代雄才大略的中国帝王们开疆拓土的决心,他们期望着“王者无外”、“存定四极”,成为一位真正的天下之君;这样的理想,也持久鼓舞着一批又一批的中国文人士大夫们强烈的文化使命感,他们感觉有责任把自己的优越文化向外推展,从而使得蛮夷戎狄统统濡染德教,这也就是中国人所追求的“一乎天下”(《春秋公羊传·成公十五年》),“一”的方法是“用夏变夷”,“一”的范围则是“普天之下”。
然而理想的尴尬、现实的矛盾又是,没有哪一位中国帝王、哪一批中国文人士大夫能够真正做到政治的统一天下、文化的德泽天下。别说真正的天下了,哪怕就是今天的亚欧大陆,也从来没有统一在中国天子、华夏文化的范围之内。于是或者自我安慰,说是“德薄而不能远达也”(《史记·文帝本纪》),或者干脆退而求其次,把蛮夷戎狄排除在华夏之外,如此也就弥平了理想的缺憾,慰藉了现实的政治。
总之,“天下”这个我们祖国的特殊名称,广泛作用于中国古代政治疆域的拓展,深刻影响了中国古代文化道德的推广。那么,作为文化道德推广范围的“海外”又是怎样的呢?其实这在中国历代帝王、文人士大夫的心目中也是清楚的,那就是中国这个小天下以外的大天下,中国这个赤县神州以外的大九州!何谓大九州?中国为什么又被称为赤县神州呢?我们下一讲再说。
(作者系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