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断章》解读中的一个问题
2016-02-10管冠生
管 冠 生
(泰山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山东 泰安 271000)
谈《断章》解读中的一个问题
管 冠 生
(泰山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山东 泰安 271000)
《断章》第二人称表达形式隐含了三个“我”的存在,即“我”与“你”构成了三种存在形式。对这三种形式的分析表明,《断章》在某种意义上支持“哲学关联说”,然而人与人之间实有不平等之因素存在并发生作用,这难免使人产生某种悲哀之情怀,同时却发现了人与人之间美好的关联,但最终又不能确定“我”之外的“你”到底是谁。因此,《断章》乃是对人类个体存在命运的诗性思考。
断章;我;命运
一、问题之提出与解答
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对卞之琳这首诗的解读众说纷呈,已成为现代文学研究的一道风景。不过,这些解读忽视了一个问题,也是我初读这首诗时便感到的一个困惑,即:诗每句皆是第二人称形式,“你”作为受述者、被聚焦者,那么,叙述者、聚焦者是谁,在哪里?直白地说,看到“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的那个人(“我”)是谁?看到“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的那个人(“我”)是谁?
孙玉石认为,卞之琳努力实践诗的“非个人化”,增强诗的普遍性,“由于‘非个人化’,诗中的‘你’可以代表或换成‘我’或‘他’,这样就与读者更为亲切,因为用‘你’而未用‘我’,又使读者有一定的欣赏的心理距离,诗人于是跳出了诗境中的小我,诗本身的思想境界也具有了更大的开放性,为读者美丽的想象留下了更开阔的创造空间”[1]376。如果把这首诗的第二人称全部改为第一人称:
我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我。
明月装饰了我的窗子,
我装饰了别人的梦。
则至少有一个问题不好解释:“我”作为一个我看、我思的主体,有能力作为自己行为的承担者与自身处境的解释者,“我”知道自己在桥上看风景,看到明月装饰了自己的窗子,甚至知晓自己“装饰了别人的梦”,尽管做到这一点很难,因为这里牵涉到了别人私密的心理活动。但,当“我”沉浸在桥上的风景之中,又假设二人并不对面,“我”如何得知楼上有人看“我”?若是换成“你”或“他”,就没有这个难解之处,不过这时候本文开头提出的问题就又出现了。这就意味着,“我”(叙述者、聚焦者)和“你”(受述者、被聚焦者)都不是一个自在自为的存在,而必须同时出现与存在,《断章》才能得到圆满的理解。
按照诗本身所提供或隐含的信息,上述问题可以有三种回答,亦即“我”与“你”可以有三种存在形式:
第一种: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我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我的梦。
第二种:
(楼上人说)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桥上人说)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第三种:
(一个全知的叙述者说)
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②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③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④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二、对第一种形式的解释
第一种形式前两句的叙述者是楼上的“我”,这个“我”在看桥上的“你”。这个“你”却成了后两句的叙述者“我”,这个“我”在桥上看到明月装饰了楼上“你”的窗子,且“你”装饰了“我”的梦,成了“我”内心风景或精神生活的一部分。
看起来,这符合对《断章》常见的那种所谓“哲理关联说”的解释。这种解释认为:“诗人表达了一种相对、平衡的观念:人可以看风景,也可能成为风景之一部而被别人观赏,这是相对;明月可以装饰你的窗子,而这一切有可能成为他人梦境的装饰,这也是相对。由是抒发了诗人的一种哲理性的思考:宇宙万物息息相关,互为依存”,[2]324但是,这种解释把全诗二节作为两组互不关联的画面来看待,其实是对自身所达成的那个哲理性思考——宇宙万物息息相关,互为依存——的一个否定。因此,必须说明的是,本文把《断章》二节看作一个有机的整体,而不是分成另起炉灶的两节——虽然分开来看,这两节也分别表达了相对的观念。
作为一个整体来解读,楼上人看桥上人时,前者是“我”,后者是“你”;桥上人看楼上人时,前者是“我”,后者是“你”,两者通过这样一种方式相互关联,相互依存,相互变化。余光中这样理解:“世间的关系有主有客,但主客之势变易不居,是相对而非绝对。你站在桥上看风景,你是主,风景是客。但别人在楼上看风景,连你也一并视为风景,于是轮到别人为主,你为客了。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是主,明月是客。但是你却装饰了别人的梦,于是主客易位,轮到你做客,别人做主。同样一个人,可以为主,也可以为客,于己为主,于人为客”[3]302,对此解释我们可以赞同,但它还是将全诗二节分开看待,因而它并不是对本诗的全面理解。
作为一个整体来看,桥上人和楼上人皆可以“我”自指,但两者尚有微妙差别:桥上“我”与楼上“我”处身于不同的原始位置,并且,这种位置差别似乎是自然的、天生如此的。在楼上“我”看来,他和桥上“我”皆是在“看”,这个“看”的行为表面上是无差别的,但楼上“我”是俯视——“看你”,桥上“我”是仰视——“看风景”。人随时随地都在看,只要睁着眼,他就要看什么,但不是所有看到的东西都是风景,能引起观看者的愉悦感与审美感的景物才可称为风景。桥上“我”看到的风景是“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的窗子连明月都来装饰美化了,隐含着“我”对楼上生活的某种企盼与羡慕,于是,“你装饰了我的梦”。风景因人而异,“看”的方式亦十分不同。二“我”相对相依、或主或客,但二“我”更具有现实的差异与微妙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并且是先于“我”而存在着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生是悲哀的(并且这种悲哀似乎是先于人而存在的),李健吾的“悲哀说”解读可以成立,尽管本文不认同他所说的悲哀来自于“装饰”。
但以上所说就是这首诗的全部内涵吗?并不,因为它仅仅是本诗的一种形式。
三、对第二种形式的解释
卞之琳《鱼化石》诗题中加注:一条鱼或一个女子说。《断章》的第二种、第三种形式亦加注了某个言说者。在第二种形式中,前两句是“楼上人”叙说的,那么,第二句中的“看风景人”可以自指(“我”),亦可以指代楼上的另一个人;后两句是“桥上人”叙说的,则第四句“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中的“别人”可以自指(“我”),亦可以指代除自身之外的其他人。看上去,第二种形式其实包含了第一种形式,第一种形式是第二种形式的特例化。
但两者实有重要的语义差别。楼上人不自称“我”而是用“看风景人”来自我表达,意味着桥上人是他所看的风景,他是以一种欣赏、愉悦的心情、以一种看风景的心态来看桥上人。存在主义哲学有句名言“他人就是地狱”,人与人之间互相斗争、互相算计,即便他们互不认识;这里,在《断章》第二种形式中,“他人(你)就是风景”。二人地位虽不平等,但关系既不对立也不紧张,而是互为风景,彼此含有某种吸引力。如果我们再为看风景的二人添想一些的另外的元素,如他们是一对年轻男女,那么这可能就暗示着一个爱情故事——有人确实把《断章》解读成一首爱情诗,并从作者的感情经历中取得支持。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明月如何能装饰窗子?众所周知,月亮与地球的物理距离是38万公里,月亮与地球上的一间窗子本是绝然无关的事物,然而桥上人却说“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不可能的现象成了可能,全然是因为特殊的观看角度所导致的主观性事实——站在桥上往楼上观看,那轮明月恰与人的窗子相近。其实,明月还是明月,窗子还是窗子,因桥上人看风景、看“你”而发生了美好的关系,并非明月为“你”所有——明月不是客,“你”也不是主,而是相得益彰,互相美化。同理,“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使别人的梦更美好、更有趣,并不是说“你”为别人所利用,“你”的价值就是成为别人的手段,而是说“你”和别人之间存在着深刻的、肉眼看不见的联系。桥上人不自称“我”而以“别人”出之,弃用自指性代词“我”没有主语,放弃“我”的独断与自大,而采取了一种开放的眼光与思维方式,向每一个人敞开:每一个人都会在别人无意有意之间影响到别人的生活。这种相互影响构成的是风景而非地狱。
当然,“楼上人说”中的“楼上人”不必是楼上看风景的人,同样,“桥上人说”中的“桥上人”也不必是桥上看风景的人,甚至,也不必是“楼上人”或“桥上人”说,船上人说或店门口人说皆可。但这样一来,问题是:他们可以看到“你站在桥上”,但如何得知你在“看风景”?他们可以看到楼上人在“看你”,但何以得知他在“看风景”?他们可以看到“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何以得知“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这就不得不使我们做出一个最终的推断:这一切皆被一个无所不知的叙述者所掌握并叙述。于是,达到了本诗的第三种形式,即它最终的形式。
四、对第三种形式的解释
整首诗只有一个全知的叙述者,他可以同时占据楼上人、桥上人与任意一个旁观者的位置。这个全知者明了全局的一切,既看得见桥上、楼上的风景与活动,又能探视个体私密性的梦境,实非上帝莫属。然而,在这个上帝似乎洞察秋毫了的世界之中,却存在着巨大的模糊与混乱,最重要的便是指称不明;在一个全知者的注视下,每一个“你”皆成了不可确知的深渊。至少存在下列几种可能性:
1.①②③中“你”皆不同,④中“你”可指①②③中任何一个“你”,也可指②中的“看风景人”,④中“别人”也可指①②③中的“你”及“看风景人”(只要与本句中“你”所指代者不重复)。这首诗便是:
你(甲)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乙)。
明月装饰了你(丙)的窗子,
你(甲或乙或丙或看风景人)装饰了别人的梦。
俨然一幅你方唱罢我登台、不断流动变幻的风景,但其中出现的每一个人皆有与他人联系的可能性,且最终无法完全确定与谁联系以及如何联系——全知如上帝也不能全部断定。
2.“你站在桥上看风景”,“你”便是“看风景人”,那么②便成为“你在楼上看你”, 虽然令人诧异,但这表明一种孤芳自赏的状态。这就是说,与1相反,①②③④中的“你”及②中“看风景人”可以皆是同一个人,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面,但最终还是通过梦与别人发生了关系,一如冰心《超人》中的何彬。这首诗便是:
你(甲)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甲)在楼上看你(甲)。
明月装饰了你(甲)的窗子,
你(甲)装饰了别人的梦。
它似乎告诉我们:世间存在,不可能是绝对的孤独或者绝对的自我,总有猜不透、看不清的局面与联系。难道这是上帝对人类整体或个体自大的一种惩罚?
3.①②中的“你”是同一个人(桥上人),③中的“你”与②中“看风景人”是另一个(楼上人),④中“你”则可以是①②中的“你”或③中的“你”,“别人”可泛指任何其他一个人。这首诗便是:
你(甲)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乙)在楼上看你(甲)。
明月装饰了你(乙)的窗子,
你(甲或乙)装饰了别人的梦。
4.①③④中“你”是同一个人,这个“你”不知道明月装饰了他的窗子,也不知道他装饰了别人的梦,正如他不知道楼上有人正在看他。这些关系超出了他的视野,他虽不知晓,但却实实在在存有着。这首诗便是:
你(甲)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乙)在楼上看你(甲)。
明月装饰了你(甲)的窗子,
你(甲)装饰了别人的梦
“他人就是风景”,人与人之间有美好的联系,然而“我”之外的“你”却是不透明的,不确定的,“我”摸不透、甚至看不见“你”。那么,“他人就是风景”是上帝设下的美丽骗局,抑或只是人类自己的美好愿望?如是,它离地狱又有多远?
五、结语
综合来说,《断章》这首诗虽然在某种意义上支持“哲学关联说”,然而人与人之间实有不平等之因素存在并发生作用;这难免使人产生某种悲哀之情怀,但同时我们又发现了人与人之间可以存在美好的关联;可是,最终却又不能确定“我”之外的“你”到底是谁,连高高在上的上帝也不能帮助我们。一句话,《断章》主题最终还是难以断定。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猜不透,只好名之曰我们生来无法确知却又隐然有所规定的“命运”?种种若明若暗、若即若离、欲说还休,意犹未尽,便是这首现代短诗的魅力所在。
[1]孙玉石.中国现代诗歌艺术[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2]李复兴.断章[K]//公木.新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1.
[3]余光中. 诗与哲学[C]//余光中集(第八卷).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何瑞芳]
One Question in Interpretation of “Broken Chapter”
GUAN Guan-she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Media, Taishan University,Taian 271000, China)
There are three kinds of perspectives hidden in the second person form of “Broken Chapter”. The analysis results show that, in certain meaning, “Broken Chapter” support “Philosophical Relevance Theory”. However, there are certainly some unequal factors among people, which makes people have some kind of sorrow, and at the same time, some fine relevance among people can also be found. But it can not be certain who are “you” beside “me”. Therefore I think that “Broken Chapter” may be the poetic thinking of human destiny.
“Broken Chapter”; I; destiny
2016-06-18
管冠生(1977-),男,山东诸城人,泰山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现代文学考古与文学游戏。
2096-1901(2016)05-0053-04
I206.6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