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座监狱(组诗)
2016-02-06○邰筐
○邰 筐
孤独是一座监狱(组诗)
○邰 筐
邰筐,一九七一年生于山东,现居北京。资深媒体人,业余写诗。首都师范大学2008—2009年度驻校诗人,中国70后代表性诗人。曾获第六届华文青年诗人奖、首届泰山文艺奖、第二届汉语诗歌双年十佳奖等奖项。著有诗集《凌晨三点的歌谣》(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6年卷)、《白头翁》两部,另著有诗合集多部。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之于山东,游子的身份
都是一样的。为稻粱和理想谋
我最好的两个山东兄弟
一个去了遥远的澄迈
一个落户大上海的松江
而我在京城辗转,流浪
这不免让我想起了
那些历史上的大才子们
陆机、陆云和苏东坡……
想起了当年,被拒之郑国城门外的孔子
他那一脸的凄惶和沮丧
之于文人,孤独的命运
都是一样的。在古代
他们频频被贬,被流放
在今天,他们背着一口尘世的井离乡
夜夜听故乡的涛声
一直听到耳鸣眩晕
梦里一次次被月光掐醒,泪凝成霜
而在他们最新的诗句里
一次次地写到雷州半岛的清晨
和松江的黄昏
写到多尔峡谷的走向
和华亭老街的沧桑
我真想由衷地赞美一下澄迈
和松江,这真是两个好地方
不仅给诗人安下了一张书桌
还给了诗人一个灵魂的远方
兄弟们,你们现在
终于是有职称的人了
接下来还要做一个,称职的丈夫
慈爱的父亲和合格的南方市民
就在南方安家吧
天下炊烟,飘到哪里都温暖
有空我真想去看看你们
我会每人送你一把
清水泥的紫砂壶
那壶里,装着一个省的孤独
公元二○一○年九月九日
我忙于加班,无法登高
只好趁傍晚,爬到永乐小区住宅楼的顶上
向兄弟们所在的南方,望了又望
一个男人走着走着突然哭了起来
一个男人走着走着
就突然哭了起来
听不到抽泣声
他只是在无声地流泪
我看到他时
他正从首师大
南门旁的小卖部走出来
穿过美术馆前
铺满落叶的小径
走向了东区的操场
我看到他时
泪水正从
他的眼睛里走出来
通过他的鼻梁
滑向他的嘴角
最后滴在
他胸前的衣服上
他看上去和我一样
也是个外省男人
他孤单的身影
像一张移动的地图
他落寞的眼神
如两个漂泊的邮箱
他为什么哭呢
是不是和我一样
老家也有个四岁的女儿
是不是也刚刚接完
亲人的一个电话
或许他只是为
越聚越重的暮色哭
为即将到来的漫长的黑夜哭
或许什么也不因为
他就是想大哭一场
这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他动情的泪水
最后全都汇集到
我的身体里
泡软了我早已
麻木冷酷千疮百孔的心
我跟在他后面走
我拍拍他肩膀关切地
叫了声兄弟
他刚刚点着的烟卷
就很自然地
叼到了我的嘴里
给梵高
孤独是一座监狱,只适合囚禁更多的孤独
疯人院很多,而梵高只有一个
他活着,画只配糊巴黎的鸡窝
换不来面包他就吃颜料
买不起礼物,他割下自己的耳朵
送给他深爱的那个妓女
他没有孩子,就把世界上所有的向日葵
都领养成自己的孩子
他布道的嗓音很忧伤
他叼烟斗的姿势很酷
他用草帽檐上的烛光点亮星空
他把苦难也涂抹成那么温暖亮丽的颜色
他让乌鸦守望最后一块麦田
他最后杀掉了自己,只为祭祀太阳
他不属于巴黎和伦敦,也不属于津德尔特
这个可怜的家伙,他走得那么仓促
来不及带走他的画笔他的苦难
仓促到,好像从来就不曾活过
活着多么奢侈呀……
活着多么奢侈呀……
活着简直就是一种浪费
日出我没有痛苦
日落我也没有痛苦
在这冬日京城的大地上
我突然丧失了悲怆的力量
天一点点地暗
一点点地凉
黄昏它在我身上
留下的那条影子叫哀伤
活着多么奢侈呀……
活着简直就是一种浪费
一天我都在这儿
肉体在这儿,灵魂也在
每天好像都在
是呵
不是在这儿,就是在那儿
我们被遗弃在地球上
从活着开始
我们的等待美丽而孤绝
活着多么奢侈呀……
活着简直就是一种浪费
窗外,隔着两条大街
电视塔的塔尖一闪一闪
仿佛在向另一个星球传递着
人类求救的信号
肉欲的洪水一浪高过一浪
大地之上,都各自逃命吧
人命狗命一只蚂蚁的命
还有黄昏那无尽的车流
亡命徒一般,奔向那绝望之境
金银木
槐树的叶子落尽了
银杏树的也落尽了
还有紫叶李、白蜡
叶子都落尽了
就连我窗外的那两棵毛白杨
也在与寒风的最后一场豪赌中
输掉了过冬的外套
和时光的盘缠
只有金银木除外
只有金银木还举着
一树红色的小果实
像举着无数红色的嘴唇
红色的奶子红色的吻
红得那么炫目
红得让人揪心
这是在北京
这是在西三环的岭南路上
在首师大的南墙外
489路车开过去
又开过来
一棵金银木让我如此恍惚
一分钟之内我变了好几次称呼
我叫她妹妹
叫她姐姐
如果我愿意,她就是
我的母亲,我的祖国
靠着她,就像靠着一团火
在这瑟缩的冬日
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孤独疗法
取白日梦一个
乡愁三汤勺
金银木的红色籽实
五粒,爱情、信仰各七克
清风八钱,月光九片
去皮,捣碎,研成沫
借杜甫的一声叹息做药引
舀一瓢沧浪之水浸泡
用灵魂煎,让岁月熬
一把命运的老沙壶
缓缓倾出人生的苦
不多不少,每次一碗
趁热喝下,如饮甘露
甚妙甚妙。此方
不在《本草纲目》
痛苦的根源
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
找不到痛苦的根源。
就像我活着,
却失去了深究的勇气。
我思念——
却早已忘了思念之人的样子,
我常常把她的性别,
和花草树木混淆在一起。
这一天与
那一天——
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样被时光奴役着。
从这儿到那儿,
四季自有它自己的变化和更替。
就像一只蜗牛——
走得再慢也不舍弃欲望的壳。
我总是深藏起,
我的胆怯,我的
懦弱,
我灵魂的丑陋。
可这又有什么用处呢?
在一片湖水的拷问下,
在无边的月亮的清辉里……
登香山
黄昏时。我爬上香山
值深冬,叶已落
已很难区分
哪些树木曾青葱如绝句
哪些树木曾火红似小令
山无游客迹
只有孤独如皮影
窸窣于那些低矮的木丛
只有寂寞如松针
缝补着人性里
那些巨大的虚空
还有金银木
它紧抓着脚下
一块无比现实的土壤
却做着一棵理想主义树的
遁世之梦
天空灰不拉叽
没有一粒鸟鸣
可以唤醒麻木的心灵
远处一团模糊
没有一盏灯火
点燃辽阔的星空
群山如弃儿,无助、清冷
在无边暮色里
是什么让我心疼
但我心疼的又是谁呢?此时
我宁愿是个哑巴
不哭也不笑
但也并不能证明我的温良
我只是,在灵魂深处
引一声凄厉的狼嚎
然后摸黑下山,打车
回到热闹的北京城
致波德莱尔
你一生下来就病得不轻
法兰西是你的病灶
你是法兰西的病根
你忧郁的眼神,孤独的命
你的爱情被梅毒侵染
你的一生被债务和疼痛纠缠
你是诗歌的伤口
却因为中了诗歌的毒而无法愈合
你是一个让人猜不透的人
你总是把恶收拾得那么美
你爱过的女人
叫娜·迪瓦尔
你最好的伙计
是艾伦·坡和雨果
你生在巴黎
却好像一天也没在那里呆过
你比我早生了150年
你我中间,隔着的
不仅仅是一条世纪的河流
和缺少一辆从北京
到巴黎的马车
不能一起喝酒、聊天
我也只好暂且用汉语写一首
向你表达敬意的诗歌
因果论
砍伐者拉着锯
最后锯伤了自己的影子
挖坑者挥着锹
最后弄断了自己的脚趾
告密者躲藏在人群里
一生被恐惧
牢牢捏住了舌头
事情总是这样
过河的毁在水里
走路的毙于途中
——只有死神他步履如飞
——肩上扛着自己的尸体
在江边
没有什么不是浪子的形象
那落魄的落日
那江面上越飘越远的帆影
没有谁比谁更苦命
在江边游荡的邋遢酒鬼
在江滩公园里捡拾空瓶子的老妪
万物总有它化解悲伤的办法
芦苇在水边写着排比句
老柳树在岸上练习倒立
而江水总是浑浊、无言
从上游到下游
它用浩瀚包容了一切
白头翁
在这里,没有什么可以
被打扰。清风吹荡
一片山河的气息
连群峰,也在接受
落日无言的教育,多么安静
只有那些高尚的灵魂
才配得上这里的安静,而
身后这一座城市,不配
被尘世的绳子
拴住的人们,不配
远处那两条浑浊的江水
也不配
白头翁在啼叫,高一声
低一声
仿佛在唤着谁的乳名
没有谁肯出来答应
那些松柏不,那些野花不
那些碑石也不
白头翁在啼叫,长一声
短一声
它一定在唤着谁的乳名
白鹭赋
不是诗经里飞出的那一只
不是惊飞破天碧的那一只
不是一树梨花落晓风的那一只
不是一滩鸥鹭里
惊起的那一只
不是翘立荷香里
窥鱼的那一只
……
那些都是白鹭中的白领,都太白了
它们作为鸟类中的大家闺秀
和文人骚客攀上亲戚,成为相互矫情
和意淫的工具,被他们反反复复
描绘得那么美
那么不合群众路线
只留下一个凶狠的眼神,似乎还久久地
在镜头里盯着我
题紫禁城北宫墙上的乌鸦
呵故宫。呵故国。呵故人
你终于借一只乌鸦的嗓子
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低沉的,喑哑的,战栗的
在暮色里,多么好多么包容
在我大中国
旧日皇上的家门外
一只乌鸦的鸣叫
就像一条命运的缆绳
突然把我和
不远处的护城河、白塔、北海
以及水面上那
轻轻摇荡着的小船
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把我满腔的悲愤和热爱
与落日下的无限江山
连在了一起
这是落寞的一只。像个鳏夫
它以八大山人的技法
在龙虎山下,一块水田里
遗世而独立
我用长焦镜头把它拉近,再拉近
它既没有想象中的白,也没有想象中的美
身子蜷着,脖子缩着,翅膀耷拉着
上面还沾着一些黑泥点
毫无征兆地,它全身的毛
突然耸起,一条鱼瞬间被叼进嘴里
它接着腾空而起,像一团飘起的白雾
越飘越远,很快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