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自民党：六十年屹立今更强？

卢昊

过去的2015年，对日本而言，不仅是战后历史的第70年，也是其战后政党政治史的重要一年。2015年11月，日本自民党迎来建党60周年。自1955年正式建党以来，作为日本第一大政党和保守政治势力的“大联合体”，自民党这一“巨无霸”几度经历沉浮，内部不断分化重组，但基本上作为执政党而屹立不倒，并且近年来自民党“一党独大”地位日益强化，似乎进入了新的“黄金时代”。自民党的兴衰荣辱，成为战后日本政治，特别是“日本式民主”政治现象的缩影，而其未来志向，也引导着日本的国家命运与战略走向。

日本政治的缩影

1955年11月，日本保守党派以民主党与自由党为首，成立自由民主党，即所谓的“保守合同”。自民党在战后保守党派纷纷再起的基础上合并产生，在源流上继承了战前日本保守政党即立宪政友会和民政党的势力，既吸纳了战时核心右翼势力如“翼赞政治会”与“大日本政治会”，也包括对“翼赞政治”进行批判的“同交会”和“护国同志会”等党派力量，形成当时中右翼政治保守势力的“大串联”，与左翼革新政党即社会党、共产党等展开抗衡，从而构建起以“保革对立”为基本特征的“五五年体制”。凭借自身政治力量优势与美国的支持，自民党迅速占据了执政党地位，并在此后基本维持了长期执政，仅在1993年“五五年体制”崩溃后的短暂混乱期，以及2009年至2012年期间沦为在野势力。在建党60年的历史中，自民党作为执政党单独或联合执政的时间长达56年，基本上垄断了国家的最高权力，也使得战后日本政治史染上了浓重的“自民颜色”。

为了赢得与左翼力量的政权与意识形态之争，自民党以“统合保守势力”为建党方针，这导致其内部派系混杂，利益关系错综。日本当代著名政治学家北冈伸一曾指出，建党之初自民党内吉田派与反吉田派、党人派与官僚派、战前派与战后派之间均矛盾对立，摩擦不断，党内“八个师团”（即八大派阀）并举。自民党元老、前首相三木武夫曾说，如果自民党能够保持团结，并将一党执政体制维持10年，“就是了不起的成功了”。结果，自民党不仅实现、而且大大超越了这一目标，形成了在日本政治格局中的“一党优位”，建立了“稳定执政结构”。美国著名学者杰拉德·柯蒂斯说，结合了传统与现代的日本政治文化，如协商政治、幕后操纵、权威体制下权力共享与相互制衡等，在自民党身上体现得尤为充分;而另一方面，日本政党政治的特殊运行体制，包括成文规则和默认制度等，也因自民党的实践而得到了具体化与发展，在政治现象的代表性方面，“说自民党政治就是战后日本政治也不为过”。

在政治运作方面，自民党的派阀化最受关注。美国学者斯柯拉比诺与日本历史学家升味准之辅将自民党乃至日本政党的本质概括为“派阀的联合合作”。派阀的存在使得大众选举与集团利益、幕后交易与金权政治等日益难以切割。在日本战后选举制度下，政客无法独占党的支持，必须依托自己选区组建后援会，并从属于特定派阀，获得竞选所需的政治与财力支持。在党内人事安排、内阁成员选定乃至首相的“推举”方面，派阀及领导派阀的政治大佬的意见往往发挥决定性作用。这导致党大会与执行部权力被弱化，作为“党中之党”的派阀势力则显著增强。上世纪90年代日本曾对选举体制进行了改革，选举财源和推荐权力被集中到党总部。但派阀的代际传承和对自民党人事安排的影响仍然持续着。美国学者休斯称，这样的安排让外界质疑日本民主的真实性，但现实是，派阀内部的利益分配、派阀间的交流与协商基本达成了“理想的默契与平衡”，在自民党内创造了受控制的、但又具有竞争性的拟态环境。“在日本，统治权力实际上是分散的，占有统治地位的政党与官僚、财阀共享着权力，而联络各方的派阀则让权力流动起来。”

平衡逐渐坍塌

2015年11月29日，日本自由民主党成立60周年活动在东京召开，自民党党首安倍晋三出席。

从冷战到后冷战时期，经历60年发展的自民党积累了难以估量的政治资产。当前，自民党强化“一党独大”的代价，是日本整体政治格局平衡的逐渐坍塌。在后冷战时代，“五五年体制”崩溃，自民党的执政地位多次受到冲击，2009年甚至首次在国会选举中落败，而让民主党实现了“政权更替”。但自民党的“底蕴优势”，特别是对政官财界的整体掌控从未削弱，反而有所增强。自2012年底安倍晋三政权执政至今，自民党连续赢下三场重大国政选举，进入了新的强势期。大多数关于日本政治的走势预测：自民党主导下的自公执政联盟，将确保安倍稳定执政到2018年秋季。对此不少日本学者指出，后冷战时期自民—民主对立的两党制是“日本民主改革的重大实验”，如果自民党“独大”趋势不改，则日本的政党政治和民主主义将处于“相当的危机状态”，“权力的相对平衡，是日本民主赖以生存的土壤”。

情况显示，权力的天平仍在向着有利于自民党的一侧倾斜。在该党建党60周年纪念当月，日本经济新闻社的舆论调查显示，安倍内阁支持率较前月上升8%，达到49%，回升到政府在国会强推新安保法案前的水平。政党支持率方面，自民党为37%，民主党为8%，共产党为5%，自民党在民意支持率上遥遥领先各在野党。同期公布的2014年各政党政治资金情况显示，自民党当年党总部收入达234.3亿日元，继续名列各党之首。其中民间企业与团体向自民党政治资金团体捐款总额年增13.3%，达到22.1亿日元。而其执政盟友公明党，以及在野党民主党、共产党在收入方面均下滑。其中自民党的“主要对手”民主党收入同比减少了17.4%，较2012年当执政党时更大幅度减少60.2%，呈现没落势头。日本政治观察家们称，自民党在财源方面的“独大”将进一步巩固其统治权力上的优势。

日本政治格局的失衡，印证了冷战后日本政治社会总体保守化的发展趋势。冷战时期，日本政治格局的平衡主要维系于“保革对立”。左翼革新政党虽很难执政，但其旗帜鲜明的政治纲领与政策主张尚能引领与动员民众，从而制衡保守政治势力。而当前在总体保守化趋势下各政党政见趋同，反对势力在政策上抗衡自民党的空间被不断压缩。对此，美国学者杰拉德·柯蒂斯称，现在自民党完全有能力构造新的、一党主导色彩更强的“五五年体制”，因为当前的在野党均不能被称为革新或改革力量，“难以赢得批评自民党政策的各阶层的信任”。2009年，民主党曾凭借民众对自民党垄断权力的厌倦感，背负着“革新政治”的期望上台执政三年多，但事实证明该党不仅在执政能力上无法抗衡自民党，而且其最终政策逐渐与自民党“合流”，这也反映出其执政理念的贫困。除了众参两院选举外，2015年日本统一地方选举的结果也显示出在野党在地方政治上同样相当低迷不振。民主党今年在47个都道府县的地方议会议员选举中，有9个县府得票率甚至不足5%。

一统天下的时代来临？

处于建党60年的历史节点，执政地位稳固的自民党期望扩大优势，并谋求更为雄心勃勃的政策行动。2015年11月29日，在自民党建党60周年庆典上，安倍呼吁，自民党当下首要目标是赢得2016年夏的参议院选举，“为自民党迎接下一个60年迈出重要一步”。安倍还誓言推进“一亿总活跃社会”，全力实现GDP达600万亿日元等政策目标。而在2016年新年的首次官邸记者会上，安倍表示将全力确保参议院选举自公两党席位过半，并将公开推进“修宪大业”，“将修改宪法作为今夏参议院选举这一重大政治决战的争论焦点”。为了借势巩固对国会的控制力，安倍还考虑在夏季行使权力解散众议院，使众参两院改选同日进行。日本共同社称，在2015年顶着压力、强势推进新安保法之后，安倍又对修宪表达了强烈的推进意愿，这反映出领导层对执政地位稳固的乐观判断。不过，日本国民对修改宪法、解禁集体自卫权的安保相关法案的批评依然根深蒂固。因此自民党内也希望首相采取更为稳重的策略，即继续高举修宪“大旗”，静待时机，待参议院选举获胜后“再采取行动”。美国《华尔街日报》称，基于优势执政地位，安倍与自民党“不想错过机会窗口”，期望将策划已久的国政与战略方针尽快付诸实施。

如此看来，自民党一统天下的时代是否已经来临？对此，日本《朝日新闻》的社论称，自民党迎来60周年，在安倍的领导下党内“空前团结”。但根据该报的调查，自民党内有近55%的党员认为党内不够民主，“重大决策并未充分听取党员意见”。自民党过去因党内多种意见的存在而具有政治光谱上的“多色性”和“国民政党”的色彩，现在则因处于领导层强势统一的意见下而愈发显得“单色调”。日本经济新闻社政治部副部长佐藤贤表示，目前自民党的强势维系于“安倍强势”，安倍及其派系力量垄断权力，而反安倍势力和稳健派沦为非主流，这反映出安倍政治手腕的强硬，但针对安倍的批评之声、特别是对其政策上“独裁主义”的意见也从未中断，强势的压制并不能永远持续下去。在去年11月的党内会议上，围绕安倍的“招牌政策”，即“新三支箭”及“一亿总活跃社会”，与会党员不满之声不断。东京大学教授宇野重规称，在一些稳健派政治人士看来，过去自民党所推崇的“保守本流”，其主要内涵已经发生了“变质”。自民党的保守主义在经济上意味着国家主义和福利社会，在国家政策上体现为传统的轻军备、重经济的“吉田路线”;而现在的“保守本流”则更加重视日本在政治安全上的权力，以及在国际上的尊严。这种路线上的“偏离”能否使得日本的未来变得更好，“尚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在这种情况下，自民党的执政前景也将直接受到历史的考验。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日本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