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伟:奔跑的犀牛
2016-02-04郑闻
郑闻
犹太谚语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看到这句话时,我的脑海中总会出现一位朋友的作品。他是我的同龄人、是我大学时代摇滚乐队的贝斯手,也是一位青年艺术家,他的名字叫丛伟。早在多年前的大学本科时代,占据江苏油画主流的依旧是所谓的江南写意风景,他的创作在这种近乎滥情的创作生态中显得另类而冷酷。就读于版画专业的丛伟使用起油画笔和颜料如同操着长枪大戟,用厚厚的颜料和脏兮兮的色彩堆积出一幅幅场面巨大辽阔又令人不安的东北工业风景图像。那时他的画作就如同他手中贝斯的效果一样,以低沉却有力的轰鸣控制整个局面。
近些年,丛伟开始借用古典艺术的手法和符号讲述或隐射当下的现实,这一实践方式也为自己的本专业手工版画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他选择了一种冷清朴素的创作方式:坚持数年创作以铜版综合材料为基础的小型绘画,不仅数量可观而且制作精良,同时还是艺术语言与思想内涵都非常丰富的“图像寓言”。他在图像叙事中展示的才能,总会让我联想到类似于薄伽丘或拉伯雷这样的讲故事能手,以借古讽今的戏谑口吻给我们拼凑出现实世界啼笑皆非又令人深思的图景。
他近期作品最常采用的圆形的构图中出现的一幕幕“人间戏剧”似曾相识又荒诞不经:飞禽们放弃了飞行的天性却排成队鱼贯走进飞机舱门;一个孤独弱小的人类彷徨无力地拉扯着被货物重压撬起到空中的驴子;小小的人类爬上了脚手架正在冲洗建筑物一样高的性爱充气娃娃;丢勒笔下的犀牛则被人类蒙住眼睛捆住手脚……丛伟以看似玩世不恭的态度展示着某种滑稽和悖论,这种滑稽与悖论仿佛总与人和自然的冲突有关,或者说与当下和历史的冲突有关。
与伟大的启蒙运动大写的“人”字不同的是,丛伟总是选择小写的“人”。他画中的人类几乎没有面目,也近乎千篇一律。当他们和动物或其他事物并置时,比例往往被刻意缩小——简言之他们总是以乌合之众的面貌出现。他们要么破坏、腐蚀、绑架比自身大得多也美丽得多的事物,要么就是以无穷尽却毫无目的的盲目生命力左冲右突——这倒也正是当下社会相当一部分人类的现实状况与精神写照。那些人类好像正是托马斯·品钦笔下在纽约下水道里追逐着泛滥成灾的鳄鱼群的普鲁费恩,或是满怀虔诚给老鼠布道的牧师。
丛伟这批画作中最成体系的一组叫做“对犀牛的改造”——画面都以犀牛作为主要的构成。丛伟认为,犀牛周边的现代人对其施加捆绑、剥蚀,束缚住原本自由独立的犀牛,这样的表达展示出现代人对于经典艺术和思想盲目而过度的阐释。那些施加在犀牛身上的绳索、现代社会的器具暗示着今人对经典所施加的无谓的粉饰,对犀牛的牵制亦似今人对经典随意的解读。但我总觉得犀牛所具有的象征意义与符号价值并不仅限于“经典艺术”或“经典思想”,我也并不完全赞同艺术家本人的这种阐释方法,这种阐释虽然凸现了艺术家的艺术主张,却抹杀了他的作品在艺术之外更为丰富的寓意。我觉得他画中犀牛的意义恐怕更加接近尤奈斯库的荒诞剧《犀牛》中的那个“犀牛”,它既可以是一个出自艺术史的经典形象,也可以是一个名词,或者是一个读音,甚至只是一个观念而已,都不要紧。
荒诞感,并不产生于集体无意识创造的荒唐现实本身,而是出自对这种荒唐现实的清醒观察。我希望丛伟也别把他的犀牛太当做一回事儿——无论他的犀牛具有多么了不起的象征意义。这样,“丛伟牵着奔跑的犀牛还是犀牛牵着奔跑的丛伟”这个愚蠢的问题就变得毫不重要,他必然更加清醒敏锐地观察现实并呈现出来,让我们和上帝持续发出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