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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霁翔:让故宫“活”起来

2016-02-04李少威

南风窗 2016年2期
关键词:午门单霁翔故宫

李少威

这位新院长从“一个烟头、一根野草、一块墙皮都要管”,到大手笔拆除临时建筑,“请出”占用的单位,“收复”端门,把更多的区域向公众开放,劳心又劳力。

2015年12月30日上午,故宫宝蕴楼。

四面墙上挂满了黑白照片,呈现故宫博物院1925年成立以来90年的历史全景。单霁翔一边后退一边讲解,在他不假思索的话语里,时间精确到日,文物统计细致到个位数,有时数据如泉,自然流淌。

速度太快,我拿着本子和笔,却记不下来。

600年星月轮转,每天都在这72万平方米的区域内刻下历史记忆—在其中的大部分时间里,是整个民族最高等级的记忆。在今天,怎样的一个人,才能成为这一片恢弘的楼台宫阙的合格执掌者?

单霁翔打开一个PPT文件,一口气讲了3个小时。浩如烟海的文物和历史,繁似丛林的管理与协调,在他脱口而出的叙述中舒展开来。这个过程,帮助我在意识层面上建构了一个故宫,同时也建构了一个执掌者的形象。

还故宫以尊严

讲着讲着,电脑便开始卡壳。

单霁翔用力按了几下手中的遥控器,画面依然不动。在工作人员排除故障的碎片时间里,这位长者性格中更真实的一面呈现出来。

“这里面全是照片,一共有700多张,文件太大了,这也怪不得电脑。”他说,“上次我在腾讯讲,那个文件更大,1000多张照片,用坏他们两台电脑,能把腾讯这个IT巨头的电脑用坏,也是一种光荣啊。”

照片里呈现的故宫,远比参观者所得到的印象复杂百倍。

修缮前的宫殿,院子破败凄凉,高草蔓布,恍如荒村野庙,内部则墙皮剥落,尘垢满屋,一派阴森残颓。

这种景象,曾在故宫未开放区域里广泛存在,孤寂地躲藏于21世纪的繁华阴影之中。

2012年1月10日,受命上任之后,单霁翔就开始一间间房屋走访、察看,5个月,踏破布鞋20余双,终于走遍故宫9000多间房屋。他颇为满意地说,600年来,只有2个人做到,一个是自己,另一个是秘书。他的秘书挎着一台单反相机,随时拍照记录。

经年累月的走访形成了他的修缮和保护思路,再看修缮后的照片,两者判若云泥。

作为北京人、建筑学学者、中国文物学会会长、职业生涯里大部分时间都在与文化遗产打交道的公职人员,每一个标签都决定了单霁翔对故宫绝不陌生,但成为院长这一身份转变,让他对故宫的感情发生了质的变化。

“就是真正把这里当成家了,有一种想呵护每一个角落的愿望。”

弯腰俯身,是他最初留给工作人员的鲜明印象。他在从地上拾起垃圾,从砖石缝里抠出烟头。媒体报道称,2013年他从开放区域内捡起了1000多个烟头。

“以前进故宫,看到有人抽烟也不觉得有什么,现在要是发现,就会觉得特别不能忍受。”

于是,故宫收缴火种,不让一个打火机进入。

他要求一片垃圾落地后,两分钟内必须有人清扫掉,开放区和非开放区,所有“犄角旮旯”,全部干干净净。久而久之,由于地面十分整洁,游客也不忍心扔了。

“北京旅游委的主任在故宫走了40分钟,没有找到一片垃圾。”

屋顶长草,会拱挤瓦面,导致漏水,从而朽蚀建筑的木结构。单霁翔要求墙头、瓦面不能有一根草,如今也已实现。

亲力亲为,他常常把自己弄得“腰酸腿痛”,在同事眼中,这位院长“一个烟头、一根野草、一块墙皮都要管”。单霁翔说,把一件件小事做好了,就会看到大变化。

他知道,故宫的尊严一开始就是从清理垃圾中找回来的。故宫的史料记载,刚刚解放的时候曾经“动用了8300辆卡车来清运院内各处积存的25万吨垃圾”。在整个1950年代,清理垃圾是故宫工作人员的重要任务。

单霁翔说,如果用这些垃圾铺一条路,可以从北京直达天津。

看似琐碎的工作中,贯彻着单霁翔宏大的图景想象:把一个壮美的故宫完整地交给下一个600年。不久之后,人们很快看到了单霁翔大手笔的一面。

“收复失地”

单霁翔要让故宫完整起来,包括实体的完整和尊严的完整。

他开始搞“拆迁”。

原本故宫内有许多临时建筑,挤占空间,同时破坏景观和谐,单霁翔把它们一一拆除,目前已拆掉临时建筑1.3万平方米,原有的59栋彩钢板房拆掉了49栋。按他的计划,到2020年,紫禁城内将“只有古建筑和复建的古建筑”。

他把现代职工从古代的宫殿“请出去”。

原本故宫内有13个单位,占据着一些古建筑做办公地点,单霁翔奔走协调,让它们一一离开。其中有7个单位,属于原来他所领导的国家文物局,单霁翔毫不留情,一概送客。“这很难,但还是办到了。”

他准备在宫墙外的复建古建筑完工后,让故宫的所有工作人员也到外面办公。现在故宫1500多名员工,每天有830多辆私家车停在宫墙之内,让车搬出去,也在他紧迫的工作日程之上。“包括我的车,也不能停在里面。”

秘书接过话茬儿说,没有车,故宫这么大,到时从南到北赶会议,你能跑得动?单霁翔便认真地想,是不是用电动车。

“也不行啊,里面到处是门槛。”

他明确对机动车进入开放区说不。

2013年4月,法国总统奥朗德的车辆,按照故宫要求停在了午门前,步行参观,自此以后,所有国宾都再无例外。当年10月,印度总理辛格访华,也到故宫参观,因为他年事已高,有关部门希望故宫能破例一次,让其乘车进入,未获同意,最后采取折衷方案:辛格在午门前走下汽车,换乘电瓶车。

他开始“收复失地”。

午门前的端门及其广场,此前属国家博物馆管理,单霁翔心心念念着想让它回归故宫。最后,回归以一种交易的形式完成。午门的雁翅楼上,塞满了民间文物,共40多万件,是在“破四旧”的时代从民间收缴而来。因为不属于皇家文物,无法进入紫禁城,徒然占据午门雁翅楼的空间。“这批文物适合国家博物馆,所以我们就用它把端门换了回来,国家博物馆也愿意,它原来有60多万件文物,加上这40多万件,正好超过100万件。”

搬空了的午门雁翅楼,腾出来一个开阔的室内空间,经过改造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展厅,吸引了国际性展览的青睐,外展档期已经排到2018年。而收回的端门,则被布置成了一个数字展厅,让游客在情景代入中了解故宫的历史文化。

他把更多的区域向公众开放。

2012年故宫开放面积为48%,2014年增加到52%,2015年为60%,2016年则将扩大至76%。

其中最为特别的是,封闭90年的故宫城墙在2015年首次开放。

“小时候我常常在北京古城墙放风筝、摘酸枣,后来城墙拆掉就没有了,我想让观众了解或重温那种感觉。”

隐约间,有一种情怀驱动。

“不幸”的改革者

从1925年算起,单霁翔是故宫博物院的第6任院长。

“很不幸,我是在2012年上任的。”

他所说的“不幸”,是指这一年故宫参观人数突破了1500万人次。在世界范围内,这是唯一一个年参观人次超千万的博物馆。

“黄金周里人山人海,游客抱怨只能看见人的后脑勺。”如此庞大的人流,对文物保护不利,而更直接的后果则是随时可能发生安全事故。

他调出3张照片,都是从端门城楼位置拍向午门广场的售票区域。当天参观人数为4万人次的时候,广场上游客较少,8万人次,则已略显拥挤,18万人次,密密麻麻,如瞰蚁穴。

午门卡口是一个瓶颈区域,单霁翔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忧心忡忡。“90年来故宫没有发生过踩踏事故,是个奇迹,但不改变的话,不能担保以后不会发生。”

2015年6月13日,故宫开始实行8万人次限流措施。这是一个大胆的决定,如果控制不得宜,滞留的游客发生群体情绪传染,后果难料。单霁翔说,其实7年前故宫已经实行过限流,当时窗口关闭之后,几百人恼怒地敲窗,还一起喊口号,慌得公安局赶紧要求故宫继续开门纳客。

这一次,单霁翔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余票几何,大屏幕滚动公开,窗口关闭之后,仍然提供全天预约服务。

“当天游客没有出现任何负面情绪,我可以说,6月13日以后,人山人海的情况永远不会再出现。”

单霁翔能够体会游客的细微需求,他说,以前人多的时候,排队买票可能要花一两个小时,任谁都没有好心情。他把午门广场诸如“古尸展”、“十大酷刑展”之类低俗的商业展览全部赶走,将更多空间用于售票,确保每个游客排队时间不超过5分钟。“现在95%的游客能在3分钟之内买到票。”

当天同时实施的还有实名制购票,这一措施把一些不法分子挡在故宫外。以“一日游”为名招揽、坑骗游客的现象,一直是故宫内无法解决的顽疾,至少有200多人,每天在故宫“上班”拉客,恃仗人多势众,甚至还敢围攻保安。

一名工作人员说,单霁翔曾经亲自上前制止非法经营者,“差点跟人打起来”,对方竟扬言一旦单霁翔走出故宫,将要“收拾”他。

实名制之后,只要发现一次拉客行为,将登记个人信息,今后不能再购买故宫门票。做出决定之后,单霁翔又于心不忍。“万一人家改好了呢?想要好好参观故宫呢?后来就把禁入的期限设定为一年。”

当然,也还有让单霁翔感觉棘手的事情,比如“裸女事件”。“我们怎么办?抓起来?也没这个权力。”

单霁翔没有明说的另一个“不幸”是,在他上任前的2011年,正是故宫的多事之秋。“失窃门”、“会所门”、“封口门”、“黑板门”、“文物损坏门”、“锦旗错字门”,让民众心目中的故宫形象千疮百孔,而更早之前,芮成钢对故宫内有星巴克的充满民族主义情绪的批评,已经让故宫难以招架。

单霁翔决意用透明化来督促工作的改进。此前的故宫很少对外发布信息,面对媒体的采访要求也是以“婉拒”为主,单霁翔到任后,每个月都要向媒体通报工作情况。媒体批评一次,故宫就发一次感谢信。

2015年12月30日一整天,他几乎没有一刻休息,一直在和媒体“车轮战”。

他的谦恭加剧了他的忙碌,系统介绍故宫的演讲,他在4年里已经讲了700多次,有时一天就要讲两三次。按他的说法,街道办过来“视察”都要讲一次。

3个多小时讲下来,他没有一丝疲态。

接地气,望天空

单霁翔说过,在故宫设立行政级别是很可笑的,但在现有体制之内,他仍然是一名副部级干部,如果放到古代,在这座宫殿里,则称为“侍郎”。

这是一个“大官”,不同的是,这是一个跟普通人十分亲近的“大官”。

2015年9月,“石渠宝笈”展览期间,参观者甚众,而故宫为了保证高质量的参观环境,实行分批进入。为了更早看到展品,人们一进午门就撒腿疾跑,形成被社会称为“故宫跑”的景观。

一个专业性很强的展览,竟引来男女老少无数拥趸,单霁翔决定到现场看看。一位老先生全身运动装备,等候在展厅外,他对单霁翔说,还是跑不过年轻人,“看这个展览就跟参加运动会似的”。

听闻此语,单霁翔冒出来一个老顽童般的主意。第二天,他就制作了2000多个胸牌,分发给观众,就像运动员的身份证明。他让工作人员举着“第X组”的牌子站在前面,依次引领一批批观众入场参观,就像运动会代表队的入场式。这种形式既让现场更有序,又增加了趣味性,让等候的时光过得更愉快。

许多人排队时间长达五六个小时,心理上纠结当天能不能看到展览,单霁翔便承诺不看完不闭馆,给人们吃下定心丸。

晚上8点多,他去看望观众,问:“累了吗?”观众说:“累是我们自愿的,就是口渴。”单霁翔马上安排,架起大锅烧出2500杯茶分发给观众。

10点多钟,他又去,这次反映说饿了,单霁翔立即调来800份方便面。

直到当晚零时过后,最后一批观众看完离开,这时单霁翔才陪着一名级别更高的领导进入展厅参观。按照“领导也不能插队”的原则,这名领导一直在休息室等到凌晨。

在发给单霁翔的采访提纲中,我提到一个问题:“作为故宫最新一代的管理者,精神上如何与这座宫殿交流?”见面后,没有得到直接的答案,但从他细致叙述的关于“石渠宝笈”展的故事,却依稀得到了回应:他最想看到的是故宫“活”起来,而故宫的生命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懂得它的价值的观众之多寡。

单霁翔说,自己最感动的是,那么多人来看展,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年轻人。

年轻人对故宫的兴趣,他最不能忽视。事实上,为了发掘年轻人的兴趣,他也使出了浑身解数,比如,推出面向孩子的《皇帝的一天》APP,制作以可爱动漫的形式介绍故宫文史知识的网页,开发出一批被社会赞为“萌萌哒”的文创产品,无不是为了培养热爱和保护故宫的新生力量。

在这4年里,人们可以感受到故宫变得“立体”了,更加“有血有肉”了,八方赞誉纷至沓来。然而,单霁翔却依旧清醒:“媒体老报道我们那些可爱的东西,说故宫从高大上到亲民了,其实我特别担忧,担心用力过猛。”

单霁翔从小在四合院里长大,他说没想到最后自己会到“世界上最大的四合院”里来工作,四合院里春夏秋冬季节分明,可以接地气、望天空。

大概起初就像某种移情,慢慢地,了解得越来越多,一草一木,一楼一阁,都与某个历史瞬间、历史故事对接,感情就再也无法拔出。

走出宝蕴楼,他的秘书对我说,只能给两分钟时间拍照。单霁翔配合地跑到二楼走廊,按照摄影师的指挥环视一周。

视野所及,现在是故宫,曾经是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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