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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树斌冤案:两个21年与中国法治进程符号

2016-02-04

新传奇 2016年50期
关键词:聂树斌卷宗强奸

聂树斌冤案:两个21年与中国法治进程符号

12月2日,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对聂树斌故意杀人、强奸妇女再审案公开宣判,撤销原审判决,改判聂树斌无罪。从1995年4月27日聂树斌被枪决至今,21年间有无数人介入到了这件冤案中。这场足以深远影响中国法制进程的案件,是如何一步步向真相靠拢的……

从21岁被执行死刑,到21年后被宣告无罪,河北省石家庄市下聂庄的聂树斌经历了两个21年。

前21年,他以“胆小”、“口吃”、“沉默”的形象在农村成长;后21年,他在家人漫长的申诉后昭雪,成为一个符号化的人物,他的案子,检验并推动着当代中国的法治进程。

因故意杀人、强奸被执死刑

1994年8月5日,河北省石家庄市西郊孔寨村附近一块玉米地里,一名女子被奸杀。随后,当时20岁的鹿泉县下聂庄村青年聂树斌被认定是这起故意杀人、强奸妇女案的凶手。

河北省石家庄市人民检察院以故意杀人罪、强奸妇女罪对聂树斌提起公诉,石家庄中院1995年3月15日作出判决,以故意杀人罪判处聂树斌死刑,以强奸妇女罪判处聂树斌死刑,决定执行死刑。聂树斌不服一审判决,提出上诉。

1995年4月25日,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维持对聂树斌犯故意杀人罪的定罪量刑,撤销对聂树斌犯强奸妇女罪的量刑,根据故意杀人罪的量刑依然决定执行死刑。1995年4月27日,聂树斌被执行死刑。

聂树斌被执行死刑10年后该案爆出“一案两凶”。2005年1月18日,犯下多宗强奸杀人案的河北广平县人王书金在河南荥阳落网,王书金主动供述1994年石家庄市西郊玉米地案是他所为。

此事经媒体报道后,引发社会关注。2014年12月4日,根据河北高院请求,最高人民法院指令山东高院复查。山东高院经复查认为,原审判决缺少能够锁定聂树斌作案的客观证据,建议最高人民法院重新审判该案。

2016年6月6日最高法决定提审该案。6月20日,最高人民法院决定该案由第二巡回法庭审理。

两米多高的申诉材料

聂树斌被枪决后,聂树斌的母亲张焕枝始终不信儿子有这个胆,如果问她为什么那么肯定,她说道:“我们生的他,养的他,知道他什么事能干,什么事不能干。”尽管在咿呀学语的时候,张焕枝就知道,自己生了个口吃的孩子,“学说话也学不连贯”,但她认为这个孩子从小不难带,也不曾在成长期间给她带来过麻烦。

事实上,聂树斌故意杀人、强奸康某这一结论在开庭之初,就受到了康家人的质疑——他们的申诉甚至比聂家还早了整整十年。

据《南方周末》报道,1995年3月,聂树斌案在石家庄中院一审开庭,康家人作为刑事附带民事诉讼的当事人出庭。庭上,康家人提出了五点质疑:1.现场衣物、场外衣物、自行车摆放位置以及现场痕迹等,均与罪犯作案时间、过路行人的干扰不能吻合;2.受害人康某生前曾习防身术,聂树斌正常状态下难以制服康某并予以杀害;3.康某的门牙脱落;4.遗体和衣物不在同一地点,怀疑案发现场非第一现场;5.怀疑是雇凶作案。

庭审中,康家人质问聂树斌,“是否受人指使作案?”但法官以“这些事不属于你问的事”,制止了康家人的发问,对康家的五点质疑也未予重视。

1995年3月15日,石家庄中院一审判处聂树斌死刑,赔偿受害人家属丧葬费等计2000元。聂树斌以量刑过重提出上诉,而受害人康家也以一审法院未能查清案件的诸多疑点、民事赔偿过低,上诉至河北省高院。

上世纪90年代,正值全国“严打”,且当时的死刑复核权在地方。“严打”之初的运动式执法下,“命案必破”的口号更成为悬在公安机关头顶上的利剑,有些地方实行破案率末尾淘汰制,每年破案率低的派出所所长可能会丢掉饭碗。常被拿来与聂案相提并论的呼格吉勒图案,亦是那个时期的产物。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关于此案的质疑声显得无比微弱。

一个月后,河北省高院不开庭审理此案,维持了一审法院的判决。1995年4月27日,聂树斌被执行枪决。康家主张的6万元民事赔偿等诉讼请求,亦被一并驳回。

此后,康家开始了漫长的申诉之路。在其家中,康父写的各种申诉材料已从地面堆到了屋顶,足有2米多高。2005年初,王书金被抓获,聂案出现“一案两凶”,聂家也和康家一样,一次又一次申诉。

体制内的潜流

如果不是警察郑成月,“真凶”王书金恐怕早就改了口供。

1995年,邯郸市广平县南寺郎固村发生一桩凶案,公安人员从井里捞出一具失踪妇女的尸体。经排查,基本确定嫌疑人为王书金,随即,公安局发了通缉令。

这一等,就是十年。2005年1月18日,王书金在河南荥阳落网。

审讯中,王书金交代了四起强奸杀人案,其中三起在广平,另一起在石家庄西郊玉米地。广平县公安局副局长郑成月等人让他在玉米地指认犯罪现场时,带路的孔寨村村干部挺惊讶,说凶手在十年前就枪毙了啊。郑成月一听,这下麻烦大了,赶紧联系当地警方。刚开始,对方只说协助查查,再后来,干脆不接电话了。

2005年3月,迫于舆论压力,河北省政法委出面协调,郑成月被叫去汇报。汇报中,郑提到,王书金准确地指认了现场,更详细的是,他说奸杀过后,在那个女子身边发现一串钥匙,拿着走时,死者是头东脚西的。他走到小道上,想拿了钥匙怕被警察发现,又回去扔在了女的脚后大概一米远处。这个细节不是作案人员是说不清的。

时任河北省政法委书记刘金国追问,现场有没有这串钥匙。公安厅的人说有。刘金国又问:“聂树斌交代了吗?”

“没有。”

郑成月在会场,只听到沉重的呼吸声。

刘金国当即宣布成立两个专案组:由省公安厅刑侦局牵头,广平县公安局配合,对王书金案进行严格调查;由河北省高院牵头,石家庄中院配合,对聂树斌案进行复查。那场汇报后不久,刘金国调任公安部副部长。接着,河北省政法委2005年第37号会议纪要决定,对聂树斌案不起诉。

由于牵扯进聂案,49岁那年,郑成月被离岗了。临走前他去看守所看了王书金,告诉他别有压力,不管到哪儿都如实说话。

“这些年在体制内有不少助力聂案的人,郑成月是比较典型的一个”,一位多次采访过聂案的记者透露,更多人在暗中推进着聂案的重审。

2014年,中国司法体系刮起了一场平反冤假错案的“东风”。坐了八年冤狱的念斌得以昭雪,内蒙古的呼格吉勒图案进入再审程序,各级法院对518名公诉案件被告人和260名自诉案件被告人依法宣告无罪,按照审判监督程序再审改判刑事案件1317件。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李少平表示,将积极推进以审判为中心的诉讼制度改革,推进庭审实质化,防止庭审“走过场”,坚持罪刑法定、疑罪从无。

这一年年底,张焕枝收到消息,聂案移交山东省高院异地复查。

媒体人接力

“一案两凶”的吊诡事情最早被《河南商报》捅了出来。

2005年2月底,《河南商报》跑公安口的记者楚扬得到消息,告诉了代行总编辑职权的马云龙。学法律出身的马云龙当即拍板要做,并加派了机动部记者范友峰一起去河北采访。

3月15日,《一案两凶,谁是真凶》一文出现在《河南商报》上。在互联网并不发达的年代,马云龙担心报道迫于压力无法传播,在报纸排版时,让编辑把稿件同时发给全国一百多家有通联关系的媒体,同时附上八个字,“不收稿费,欢迎转载”。第二天,报道同时出现在全国多家媒体上,网易、新浪上的帖子一天之内就跟了七万多。

河北省政法委随即向媒体表态,说要立即成立由省委政法委牵头、省公检法司机关参与的联合调查组,一个月内公布结果。

其他媒体也紧随其后,开始了前赴后继的接力赛。

死磕的律师们

媒体人接力的同时,律师们也纷纷加入到聂案中来。从张思之到李树亭、陈光武,接手过聂案的律师亦经历了几代人。

早在2005年《河南商报》第一篇稿子见报后,李树亭就接手了聂案。

“我有个天大的案子你敢不敢接”,2005年,聂母张焕枝在电话里问李树亭。不久,张焕枝和记者楚扬登门拜访。

成为聂案代理律师后,李树亭开始了马不停蹄的调查取证工作。

他走访了聂树斌的工友,找到带班师傅、车间主任,并多次走访受害人康家。在工人们的描述中,聂树斌老实,不爱说话。至于当天的出勤表,则被警方拿走,至今下落不明。在受害人康某的工友处,李树亭拿到一个细节:康某的尸体第一时间被工友们发现时,牙齿被打掉,赤裸下身,短背心被撩到脖子处,脸上有苍蝇,但没有人提到一件花上衣——这在之后被检察官认为是勒死康某的物证。

康父告诉李树亭,警方从他们家里拿走过花上衣和连衣裙,之后又不知从哪儿拿来件花上衣让康父辨认。而据他的分析,用绳子勒死人容易,但用衣服并不容易。且在王书金的供述中,也没有提到什么花上衣。

“聂树斌的案子,没有任何一个直接的人证,也就是没有任何一个人举报他强奸杀害了康某;也没有物证,没有精斑、体液、毛发等,受害人衣物上监测不出来,现场也没有聂树斌留下来的任何东西。强奸都不成立,又何以杀人?”李树亭用“漏洞如筛”四个字形容此案。

而聂树斌直到被枪决,他的家人都没有收到过一审和二审的判决书。没有判决书,也就无法进行申诉。2007年,李树亭找康家要判决书。第一次,他被骂出了门。几次造访后,康父终于被打动,把判决书给了他。李树亭一激动,一下子复印了20份。这一年底,案子转到河北省高院处理,但仍然没有进展。

由于难有新的进展,聂案的关注度一降再降,几近被遗忘。

到了2011年9月11日,山东几名律师再次就聂树斌案发起研讨会,请来多位专家学者及聂树斌的家人,希望让案子再回到公众视野。

2015年3月16日,全国“两会”结束后的第一天,李树亭和另一位代理律师陈光武先后接到电话:律师可以阅卷了。自从2005年王书金出现以来,这是中国法院系统首次向律师公布聂树斌案侦查、一审、二审的全部卷宗。此前,许多律师、学者乃至社会公众认为卷宗一旦披露,聂案便会毫无悬念地得到平反。

当晚,关于聂案阅卷的新闻铺天盖地。以至于第二天一早,律师们继续查阅、复制卷宗前被要求签署保密承诺,其中包括不能泄密,不能向媒体单方通报案件。

3月17日上午,张焕枝带着律师们赶到济南时,聂树斌案卷宗3本、王书金案卷宗8本、河北政法系统复查卷宗6本,已由法院准备妥当。对李树亭等人来说,阅卷已属“可望而不可即”的申请范围,复查卷宗完全是意外收获。

如此完整的卷宗让为聂案奔走数年的律师们兴奋不已。4月30日,63岁的陈光武再也坐不住了。他把对山东高院的保密承诺抛诸脑后,一夜连发10篇博客,披露出卷宗中的多幅照片、多处文字记录。

在山东省高院,只要有聂家亲属、聂案律师出现,他们就会有一整套“隆重的仪式”。除法官外,会见过程中一定会有两名全程记录的书记员、两台全程跟拍的摄像机,以及山东省内媒体大众网的记者。

对这套充满仪式感的行为,山东高院的解释是,这是中国的重要案例,要保存历史,留下档案。

学界呼声

自“真凶”王书金出现后,聂案成为法学教授贺卫方倾注心血最多的案子。

2007年,他在《南方周末》上发表评论文章,呼吁公开透明再审聂树斌案。两年后,在新疆石河子大学支教的贺卫方在博客上称自己“身在石河子,心忧石家庄”。2011年,贺卫方参加了石家庄举行的聂树斌研讨会,60多名与会律师和学者,通过了致最高法院和河北省高院的呼吁书,要求重审聂案。

与此同时,以聂案为主题的研讨会、法律沙龙在法律人中持续进行着,一些新的计划也因此衍生出来。2014年5月23日,律师张青松和学者吴宏耀共同发起“蒙冤者援助计划”。在它之前,还有律师李金星发起的“拯救无辜者洗冤行动”,学者徐昕发起的“无辜者计划”,和律师杨金柱发起的“冤弱法律援助中心”。这些名称不一的项目有着共同的主旨:从层出不穷的疑似冤案中选出最为重大的案件,免费为那些“重罪案件中的贫弱者”提供法律援助。

2016年6月8日,聂案终于迎来转折。山东省高院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在全面复查的基础上,经合议庭评议、审判委员会讨论认为,原审判决缺少能够锁定聂树斌作案的客观证据,在被告人作案时间、作案工具、被害人死因等方面存在重大疑问,不能排除他人作案的可能性,原审认定聂树斌犯故意杀人罪、强奸妇女罪的证据不确实、不充分。因此已建议最高法依照审判监督程序重新审判聂树斌案。

正义来得太迟,但也足以慰藉

12月2日,坐落在辽宁沈阳的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对聂树斌故意杀人、强奸妇女再审案公开宣判,撤销原审判决,改判聂树斌无罪。

听到判决结果,张焕枝先是落泪,落座后大哭,并3次喊“我那孩子回不来了”。

12月3日下午,在送走又一拨媒体后,张焕枝迎来了为下聂庄撰写村志的乡亲。“我们要把树斌的事写进村志,”村志撰写者向张焕枝索要判决书,“下聂庄的后人应该知道聂树斌这个人。”

聂家父母的心愿很简单。

“等我和你爸百年之后,我要把你的坟迁到我跟前,我让你能跟我在一起!”给聂树斌上坟时,张焕枝说。

“我们一家人要团聚!”聂树斌父亲聂学生也高声喊道。

聂树斌如果泉下有知,也一定不会想到,在他被处死的21年之后,会被宣告无罪。这部悬疑片,最终以这样一个结局收场,其实又在太多人的期盼之中。正义来得太迟,但也足以慰藉。

(《新京报》2016.12.5、《Vista看天下》第35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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