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议西藏唐卡的起源及“唐卡”一词的涵义
2016-02-04赤培巴桑次仁杨力勇
赤培·巴桑次仁 杨力勇
再议西藏唐卡的起源及“唐卡”一词的涵义
赤培·巴桑次仁杨力勇
【内容摘要】“唐卡”一词并非借用外来的概念,而是繁衍生息在青藏高原上的藏族先民对绘制在纸或布上的某种绘画艺术形式的特指概念,具体讲是指事件过程、人物生平传记以及宗教教义仪轨等以具象的图画形式记录于纸或布上的意思。这一独具藏族特色的绘画艺术形式起源于高原史前文明,广泛吸收苯教文化的因素,最终在藏传佛教文化的影响下定型。
【关键词】唐卡;涵义;起源
西藏的绘画艺术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史前时期。在昌都卡若和拉萨曲贡遗址中出土的陶器上就有各种绘刻的纹饰,说明早在史前时期已经出现了表现当时人们审美趣向的美术作品。在西藏境内陆续发现了数量可观的史前岩画遗迹,这些岩画题材广泛、风格独特,并以生动形象地反映了史前藏族先人生产、生活、战争、祭祀的场景。反映了史前藏族先民丰富的想象力和艺术创造的无限激情,也说明高原绘画艺术的雏形,就在那些坚硬的摩崖磐石上诞生了。
作为西藏绘画艺术重要形式的唐卡,随着佛教在藏区的弘传,来自不同地方的佛教艺术逐步渗透到唐卡艺术中,同时在创作实践中不断注入藏族人特有的审美观念和技法,逐步发展并相继出现了多种不同的画派,成为了解西藏、品读西藏、打开藏地文化宝库的金钥匙。
长期以来由于史料的缺失及研究人员认识的局限性,“唐卡”一词的涵义及这一艺术形式的起源问题一直没有个定论,同样这一课题因其涉及面广、研究难度较大,一直以来成为棘手的问题。探讨好这一问题就必须要深入了解其形成的文化背景,梳理好纷扰复杂的史料,进一步分析藏族独特的语言文字及审美观念,这样才能得出一些比较客观的认识。
一、“唐卡”一词的涵义
若要追溯西藏“唐卡”艺术的起源,首先必须要对“唐卡”一词的涵义有个清晰的认识。很多对西藏“唐卡”艺术起源及相关议题的争论和疑云,是因为对“唐卡”一词的基本意思没有客观准确的理解,才会愈辩愈疑。对于“唐卡”一词的涵义,我们查遍辞典,似乎都找不到一个明确统一的概念,反而增加了更多的疑惑和费解。
在有关介绍西藏唐卡艺术的书籍和各类藏文辞典中对“唐卡”()一词有不同的解释。例如在《藏汉大辞典》中对“唐卡”一词解释为“卷轴画,绘有图像的布或纸,可用轴卷成一束者”①张怡荪:《藏汉大辞典》民族出版社2000年版,第1140页。在《东噶藏学辞典》中又解释为“衣领上端”②东噶·《东噶藏学大辞典》中国藏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037页,该释义中完全没有图像及卷轴等意思,而在《古藏文词典》中解释为“画像,画有图像的布或纸”③安世兴:《古藏文词典》中国藏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25页,该解释大体上沿用了《藏汉大辞典》的说法,只是没有提起卷轴之意而已,在《汉藏藏汉美术词典》中解释为“彩缎装裱而成的卷轴画”④丹巴绕旦 阿旺晋美:《汉藏藏汉美术词典》西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98页。这一解释很明显是参考了《藏汉大辞典》,并且综合了唐卡的样式、形制等特点而得出的释义。以上几本工具书中出现的“唐卡”一词释义可谓大同小异,只是在《东噶藏学辞典》中有不一样的解释,却没有出现画像等跟“唐卡”艺术相关的特质。值得注意的是,成书于18世纪的由当时大学者及文豪朵卡·夏忡次仁旺杰所著的《梵藏对照》中把梵文的“布画”(pata)对照藏文直接解释为“唐卡”⑤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编译局:《梵藏对照词典》甘肃民族出版社,1996年第2版,第473页。笔者认为这一说法提供了极其重要的线索,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最迟在18世纪或更早的时期,印度流传的布画和“唐卡”是相通的,而且从中可以看到布画和“唐卡”艺术之间有着某种关联。
综上所述,能够参考的录有“唐卡”一词的诸多工具书中,出现了不同的解释。既然对“唐卡”一词的解释众说纷纭,不妨先把工具书中的解释放置一边作为参考,从“唐卡”一词本身的构成出发,分析每个字的涵义,结合文献资料寻找突破口,如此有可能得出一些新的认识。
有学者提出⑥仓旺·根敦:《唐卡的起源考》,《西藏研究》2013年第2期,第43页“唐卡”一词来源于藏文(廷卡),其缘由是吐蕃时期就有赞普颁布的旨意及法令用金汁撰写在蓝靛纸上的传统,这种写本称为“蓝锭纸上的画”()。为了辨别绘有图像和写有文字的“”,绘有图像的“”去掉了元音及前加字后缀ི和改成是“”(唐),同时与后面的字相结合取名“”(唐卡)。此说法虽有些道理,但过于牵强,缺乏语言学及史料的支持,还需推敲。
如:巴黎国家图书馆藏敦煌古藏文写卷P.T.997当中记载:意为臣民及寺属信物粮食登记造册官者,另有记载:意为臣民及寺属信物粮食未超过已记录的册子。③王尧、陈践译注:《敦煌古藏文文献探索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49页又如巴黎国家图书馆藏敦煌古藏文写卷P.T.1098中记载:意为按照十四本册子上的记录为准遂实施。④王尧、陈践译注:《敦煌古藏文文献探索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14页
将这几种珍贵的史料及语言学材料综合起来观察分析,我们可以得出明确的结论:以上几段古藏文中出现的“”(唐)一词有着记录、清册之意。很明显,古藏文中单独使用“”(唐)这一实词时,其表达的意义与重要事物的记录或者登记成册等事情有着紧密的联系。
(唐)在古藏文中带有记录成册之意,具体来讲是把重要事件记录成册并留于丹青之意,而这些重要事物包括吐蕃赞布颁布的法令、吐蕃军队的征战事件、高僧大德的生平传记、年岁贡赋数量品种、深奥费解的教义仪轨等等。后缀单字(喀)隐含表面、形状、颜色之意,两字组合起来,就有着某一事件的过程情景,人物的生平传记,宗教的深邃教义、繁琐仪轨等以具象的图画形式记录于纸或布上的意思。从这一意义上不仅能领略到藏族先民对唐卡绘画艺术命名的智慧,也能探寻到起初“”(唐卡)名称的由来及真正涵义,然而这种释义只是依据古藏文材料并以语言学、词汇学基础上加以分析的结论,还需要用更多史料的旁证。其实,上述唐卡释义当中所提到的以生动形象再现事件场景为基本形式的艺术创作,在吐蕃时期就早已存在。公元11世纪,尊者阿底侠在大昭寺树叶柱下发现的伏藏《柱间史》中就有吐蕃国王松赞干布命令画匠在大昭寺横梁上绘制当年迎请尼婆罗赤尊公主时的情景②觉沃阿底峡发掘:《柱间史》甘肃民族出版社,1989年第一版,第252页。在《红史》中记载:“在楚普恰雅寺中为皇帝设立期贡和‘’(影唐)”。经知名藏学家东嘎教授考证得出,“”(影唐)一词就是指“记录当时真实情况的彩画”①东噶·洛桑赤列:《红史注释》民族出版社,2004年第一版,第402页之意的结论。
总而言之,“唐卡”一词并非外来借用的概念,而是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藏族先民对绘制在纸或布上的某种绘画艺术形式的特指概念,它蕴含了某一事件的过程情景,人物的生平传记,以及宗教教义、仪轨等以图画形式记录于纸或布上的意思。
二、唐卡艺术的起源考辨
藏族文化源远流长,藏族的先民早在旧石器时代就繁衍生息在青藏高原这一“世界屋脊”之上。藏民族的传统文化在本身固有的土著文化的基础上,不断吸取中原古老文明,同化北方草原游牧文化和东南亚热带河谷农业文化,从而构成了一个内容驳杂、独具特色的文化系统。那么,作为藏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唐卡艺术,它的起源又是如何呢?
(一)学界对唐卡艺术起源的几种观点
关于唐卡的起源,学术界历来众说纷纭。概括而言,主要有以下三种观点:“南来说、东来说、本土说”②东噶·洛桑赤列:《红史注释》民族出版社,2004年第一版,第402页。
1、南来说
“南来说”认为唐卡是从印度引进的。西方以及印度的学者持这一说法,认为西藏的文化深受印度的影响,唐卡也不例外。其代表学者是杜齐,他的观点就是“”(唐卡)来自印度的棉布宗教画(pata)。他从语词之间的对应关系出发,认为藏文中的“”(唐卡),原写作“”(布帛画),直接对应梵文中的“pata”。唯一正面的孤证是,从印度翻译的密教经典《大方广菩萨藏文殊释利根本仪轨经》中,用“”一词对译“pata”。“”意为布,即强调唐卡所使用的材料,而梵文“pata”意为棉布,故而与“”(布帛画)可相替换的同义词“”(唐卡)就是梵文的“pata”。此外,故宫博物院的黄春和教授从史料、艺术风格、宗教联系、地理关系等方面综合分析后提出唐卡来源于印度7-8世纪业已流行的佛教布画。他认为,今天我们所见的西藏唐卡是经过后代的不断发展演变而形成的,其源头和原始形式则无疑是印度布画。
2、东来说
认为“唐卡”一词是汉语音的直接转译,其依据是,唐卡的形式与唐代中原汉地的卷轴画相似度很高,并由此进一步提出,唐卡来源于汉语语境中的“丝唐”一词。认为文成公主入藏之后,松赞干布为了表示欢迎在逻些城(今拉萨)内大兴土木,修建了大、小昭寺。而文成公主带来的能工巧匠们在高原传授内地各种工艺,从此,唐代汉地的工艺美术连同其它工艺传入吐蕃境内,并逐渐发展形成了唐卡艺术。还有一种“东来说”认为,唐卡这种绘图形式,起源于汉地的古代经幡帛画,经过不断演变而来。
3、本土说
认为唐卡艺术是产生于西藏本土的一种古老艺术,其起源与苯教息息相关。苯教有繁琐的宗教活动,且崇拜天地日月神灵。而“”(唐)一词本身有动物的兽皮,尤其是獐子皮的意思,随着制皮技术的发展,逐渐产生“皮子为底的画”。而藏族作为游牧民族,其原始生活方式逐水草而居,住地经常变动不定。因此,人们对于苯教的崇信与繁琐的苯教仪式、众多神灵,两者之间形成了矛盾。在这种情况下,智慧的藏族先民创造了一种可以移动的神像,以取材方便、技术成熟的兽皮为材质,便产生了唐卡艺术。
(二)唐卡起源于高原本土
以上三种说法,都有其合理的一面,同样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笔者通过综合文献、考古、民俗、语言等各种材料加以考证,认为“唐卡艺术起源于西藏本土”这一说法较为客观准确。
1、高原灿烂的史前文明是造就唐卡的母胎
从目前掌握的史料上看,西藏绘画艺术本身形成年代久远,可以追溯到史前。史前时期,生活在高原上的藏族先民就已形成了自己的信仰观念、审美趣向、生活经验等等,并且惯于用图画艺术的形式,加以记录和保存的传统。近年来,“在西藏境内大量发现的新石器时代陶罐,其上镌刻有形状各异的纹饰,归结起来有:涡纹、叶纹、绳纹、网格纹、三角折线纹等等。陶罐上的纹饰已经超出一般几何图形的意义,它是写意和审美的综合体现,这也是西藏绘画的原始雏形”①土旦才让:《浅析西藏史前陶器的装饰图案》,《青海师大学报》2010年第1期,第52页。同时,“在西藏各地陆续发现的史前岩画,也是藏族先人早期创作的艺术作品之一。这些岩画属于距今2000年前的西藏早期金属时代”②赤培·巴桑次仁,桑果 :《西藏吉隆它日普岩画初探》,《西藏艺术研究》2012年第3期,第72页,或是“更早的石器时代,其表现形式是在摩崖磐石上雕刻或涂绘人物、动物、狩猎、祭祀等场景,而且这些岩画年代久远,题材丰富、画面风格复杂多变,是研究西藏史前文明,了解远古藏族人的思想观念及生产生活情形的第一手资料。虽说这些岩画粗犷、朴素、简单,但这足以表明,此时的人们已经能够用具体形象的图形来表达自己的审美趣向和观念。最具代表的岩画是阿里日土县境内的日姆栋岩画,岩画形象地展现了当时部落人们贩卖食盐的情形”③张亚莎:《西藏的岩画》青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47页,从岩画中我们可以看到,人们背负食盐袋,手持拐杖,在酋长的带领下整齐有序地走向太阳初升的地方。整个岩画凿刻而成,画面场景宏大、人物栩栩如生,设想当时的画工若将此岩画的场景绘制于布皮之上,很可能是件不朽的艺术精品。
另有记载:“吐蕃第一代王聂赤赞普修建雍布拉康时,就有匠人在宫内绘制壁画。虽然我们现在无法考证当时画匠绘制壁画的题材及风格,但这足以说明了早在公元前344年时,生活在雅江流域的藏族人就掌握了绘制壁画的技能,更说明了西藏绘画艺术的历史久远性。”①吉美饶杰:《藏族绘画艺术》甘肃民族出版社,2001年版,第23页
2、神秘莫测的苯教文明是唐卡起源的初始动力
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经过逐步发展完善,早期高原先民那里承袭下来的“”(日姆),绘画技艺,形成了题材丰富、形制多样、特色浓郁的绘画艺术是不言而喻了,这也是唐卡艺术源起的根基。在此过程中,植根于高原本土的宗教—苯教的弘传,对唐卡艺术的形成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这是毋庸置疑的。
系统的苯教(雍忡苯教)产生于3800年前②察仓·尕藏才旦:《西藏苯教》西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而在此前,还有漫长的自然崇拜、泛神崇拜、图腾崇拜等时期。或者说,系统苯教的形成,受到了自然崇拜、泛神崇拜和图腾崇拜等古老宗教意识的深刻影响。它建立的最初目的,就是要探索、协调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藏族先民积极主动地与神秘的大自然斗争的强大思想武器。为此,雍忡苯教当中创造了许多神灵,各有分工,并希望依赖神力战胜恐惧,压制邪魔。为了形象生动的宣扬苯教教义、方便施行仪轨,系统苯教在弘传过程中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美术传统。据苯教史籍记载:“当初雍忡苯教创始人敦巴·辛饶将三部工巧明典籍传于大匠师凯玛李秀,随后凯玛李秀对苯教工巧明做了补充和分类,而且收纳了六名弟子,传授工巧技艺。其中拉赛白玛从大师处系统地学习了有关绘画技艺的知识,不久成为精通绘画、颇有名气的大匠师。此后拉赛白玛广收弟子,传授苯教绘画技艺,从此开始了苯教绘画艺术的传承。”③吉美饶杰:《藏族绘画艺术》甘肃民族出版社,2001年版,第22页从这段记述当中不难看出,系统苯教形成之初就有它自己的绘画艺术,当然随着传播规模逐步扩大,影响不断深入,其绘画艺术传统得到了快速的传播和发展,并逐渐形成了题材宽泛、风格独特的绘画艺术,而此间可能就包括了唐卡的最初形式。
雍忡苯教是多神崇拜的宗教,其神灵系统庞杂、种类众多、不胜枚举,其中掺杂有原始的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等等,加之早期先民游牧生活的流动性特点,决定了唐卡这种艺术形式出现的可能。
上述唐卡起源的“本土说”中提到的“皮子为底的画”这一说法也有文献资料的旁证。如苯教当中施行“”(替身俑)仪轨时,其理论经典《堆之下部》中记载:救赎女性的女俑应在虎豹皮上绘制成面容美丽、妩媚动人的形象②曲杰·南喀若布著 向红笳译:《苯教与西藏神话的起源》中国藏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54页。从这段记述中看到苯教仪式当中确实存在以皮底作画的传统,这跟早期藏族居所不定、逐水草迁徙的生活是相适应的,而且很好地解决了现实生活与苯教仪式繁琐,崇信神灵众多之间存在的矛盾。在这种情况下,一种取材方便、便于携带、作画简单、可移动的图像逐渐诞生,这也就是唐卡产生的重要原因之一。
值得注意的是,西藏早期苯教的范本遗存—纳西东巴教文化当中出现的绘画艺术,为我们研究苯教绘画,还原苯教绘画艺术形式提供了极佳的线索。从宗教文化关系上看,纳西族东巴教与藏族苯教息息相关。东巴教祖师与苯教祖师其实源于一人,而且从东巴教和苯教的世界观、崇拜对象、宗教观念、宗教活动形式等情况看十分相似,是一种同源异流的宗教形式。东巴教艺术以纳西族民间信奉中的神灵及传说中的祖先、动物等为主要的描绘内容,表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其形式主要有经卷图画、木牌画、纸牌画和卷轴画等。东巴的纸牌画以自制的土纸为载体。它主要包括两类,一类是绘制的神像,或竖于神坛供人祭拜,或戴在祭司头顶。另一类是绘画谱典,或用作绘画者的规范,或用作绘画传承时的教本,谱典种类较多,可以自成体系。东巴的卷轴画多绘于麻布或土布上,四周用蓝布装裱,上有天杆,下设地轴,绘画内容多为纳西族信奉的神祗。东巴教当中流传的绘画形式,其雏形很有可能来自于苯教艺术。如前所述,东巴教经典仪轨都来自西藏苯教,可以说是西藏苯教的活范本,随着苯教仪轨经典的大范围流入,其相应的绘画艺术传统必然得到借鉴和引用,因此,从东巴教的纸牌画及卷轴画艺术中,我们可以看到苯教艺术的身影。此外,在东巴教绘画艺术形式当中可以寻觅到唐卡的蛛丝马迹,尤其是画有苯教神祗的纸牌画,与苯教文献当中出现的“皮底作画”极其相似,只是材质上略有区别外,其功能用途,题材内容是相一致的。同样苯教的隆达经幡与唐卡在样式上也有许多相似之处,在此不排除当初藏族先民确定唐卡样式时,就是借鉴了隆达经幡的可能性。
此外,吐蕃军队的旗幡,也应是唐卡形制的另一源头。史籍中记载,“吐蕃军队出征时,持有各种旗幡。每个旗幡上都画有本部落所供奉的战神以及寄魂的动物(如狮子、野牛、虎、大鹏鸟等)”③巴俄·祖拉陈瓦:《智者喜宴》民族出版社,2006年版,第102页。这种传统至今仍存在,在每年的望果节时,人们手持旗幡(旗幡上绘有护法神、赞神等形象),妇女背负佛经,手持五彩神箭,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由此,笔者认为唐卡的最初形制很有可能来自于苯教时期的隆达经幡及吐蕃军队的旗幡。
3、佛教在高原的弘传是唐卡最终定型的主要原因
苯教(雍忡苯教)时期的西藏虽然已经形成了适应苯教教义宣扬、便于施行苯教的各种仪轨,以及符合游牧部落生存状态的诸如皮底作画、隆达经幡、纸牌神祗等类似唐卡的绘画艺术形式,但藏族先民并未对这些苯教时期的艺术形式直接冠名“唐卡”名号,这是否意味着,佛教以前存在的绘画艺术传统不能作为“唐卡”起源的直接证据呢?众所周知,一个民族创造的绘画艺术形式,并非是一蹴而就的,它有着极其漫长的艺术实践和经验积累的过程,唐卡也不例外。这一艺术形式的最终定型是经过了苯教时期绘画技艺的积累沉淀,并随着佛教的传入,借助吐蕃各位赞普大兴佛教寺庙的契机,不断学习借鉴周围民族的绘画艺术成就而最终定型的。它属于高原藏民族自创的艺术形式,而在此过程中,佛教的传入无疑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①印藏佛教文化的传播影响了唐卡绘画风格
前段所述唐卡绘画雏形在苯教时期已经出现过,但唐卡形制、样式的最终定型,则是依赖与佛教文化的传播和交流。在吐蕃第三十三代王松赞干布时期,先后从大唐和尼婆罗国,迎娶了两位公主,而两位公主的随携嫁礼中,由佛陀亲自加持过的两尊释迦牟尼等身像之外,同时还带有一定数量的手工匠师,这对西藏文化艺术的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此时,就有唐卡绘画艺术的创作实践。据五世达赖喇嘛所著《大昭寺目录-水晶明镜》中记载:在这个时期,法王松赞干布用自己的鼻血画了一幅白拉姆“”(唐古、唐卡),后来蔡巴万户长时期,果珠西活佛在塑贝拉姆女神像时,将此“”(唐古、唐卡)装藏在塑像内①五世达赖喇嘛:《大昭寺目录-水晶明镜》西藏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2页。文献当中的这段记载是目前为止,证明唐卡出现在吐蕃时期的唯一证据,虽然我们无从考证当时的“”(唐古、唐卡)形制、样式及绘画风格,但至少可以通过这一文献推断出早在7世纪时候,适合佛教传播的一种称为“”(唐古、唐卡)的绘画艺术形式已经问世。
另外史籍《巴协》中记载:吐蕃三十八代王赤松德赞时期,当桑耶寺外部建筑竣工时,由堪布寂护指定的画匠加蔡布,突然来到赞布面前,说道“世间手艺吾为上,藏王建殿小人来承担壁画绘制”,他接着问:“赞普佛像造型应以印度样式还是汉地样式为准?”,此时赞布召集大家磋商,结果大家一致同意佛像的造型风格应同时秉承印度、汉地、西藏三个地方盛行的风格。②德吉:《巴协汇编》民族出版社,2009年版,第116页
以上记载可以说明公元8世纪的赤松德赞时期,已有兼容并包的佛教题材壁画绘制的传统。吐蕃时期随着佛教的盛行和佛寺的建造,出现了大量的佛教题材的壁画,这是确凿无疑的。而壁画和唐卡,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以说,唐卡是壁画在某种意义上的延伸。而且,唐卡绘制的风格,可能与当时的壁画风格趋于相同,是随着佛教的盛行,尤其是密教的传播,信徒为了供养福田、瞻仰上师、观修本尊、施行仪轨等,利用苯教时期早有的“皮子底作画”、“”(隆达经幡)画等艺术传统,并进一步改良创造,增添了佛教的内容,同时在形制样式上借鉴了其他民族的艺术形式,逐渐形成了一种叫做“”(唐古、唐卡)的绘画艺术形式。这也是唐卡这种艺术形式最终定型的原因。我们不难看到此时不但有长期发展起来的壁画艺术作为基础,同时也有来自印度、尼泊尔绘画模式的影响,更为重要的是由于佛教的弘传,其艺术随之得到长足流传和发展,仅仅有佛教题材的壁画,已不能满足人们信仰需要,因此,唐卡艺术这种便于悬挂收藏、方便游牧人供养的佛龛状绘画艺术形式最终定型。
唐卡艺术形式最终定型过程中,印度布画(pata)对唐卡形制样式的影响是肯定的,但布画并非是唐卡的源头。印度布画在印度的流传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000-4000年,也就是说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时期已有布画流行。佛教早在公元4世纪吐蕃赞布拉托年赞时,就越过高耸的喜马拉雅山来到吐蕃境内,此后佛教在吐蕃受到了上层贵族的极度欢迎,随之有了从赞普王室向底层百姓传播的情况。吐蕃各位赞普为了更好地弘扬佛教,在吐蕃境内大兴土木,修建佛教寺庙、神殿,而且遣使迎请印度高僧入蕃传教布道,同时还有来自民间和官府的佛教信徒跋山涉水远赴天竺学法取经。公元7-11世纪频繁的印蕃佛教文化交流当中,来自印度的布画必然会或多或少的流入吐蕃境内,而当时的匠人在佛教艺术创作实践中借鉴了印度布画也就是自不待言了。
在西藏诸多历史文献中,有许多文献涉及这一时期印藏佛教交流历史,其中自然包括印度布画的记载。而这些记载大多出现在印藏高僧求法传法的活动当中,如《阿底峡尊者传》中记载:“公元11世纪,阿底侠尊者入藏后,目睹卫藏地区艺术粗制滥造,遂寄书信给印度超岩寺,请那里的印度画师作画三幅,作为当时噶当派绘画的范本。”①道伟·才让多吉:《阿底峡尊者传》,西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35页在《热译师传》中记载:“当热译师在印度求学时,见到上师修行洞内挂有一幅大威德金刚像唐卡。”②热·益西森格:《热译师传》,青海民族出版社,1989年版,第18页噶举派高僧郭仓热巴所著《热琼巴传》中记载:“热琼巴的上师—印度行者蒂普巴亲自转赠了一幅绘有胜乐金刚的唐卡。”③郭仓热巴:《热琼巴传》,青海民族出版社,1989年版,p221此外,朵卡-夏忡次仁旺杰所著的《梵藏对照》中把梵文的“pata”对照藏文直接译成“”(唐卡)④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编译局:《梵藏对照词典》甘肃民族出版社?,? 1996年第2版P473。诸如此类史料、传记当中的记载说明了最迟在11世纪早期印度布画已经传入西藏。值得一提的是上述这些史料中把印度的布画“pata”直接翻译成唐卡,说明印度布画和唐卡之间存在密切的联系。笔者认为印度布画对唐卡的影响更多的可能体现在画风上,因为,在形制和样式方面印度布画和唐卡本身没有更多的相似性,《知识总汇》中记载西藏绘画继承了尼泊尔风格,实际上尼泊尔风格也是来自于印度的画风。故宫博物馆的黄春和研究员提出:“松赞干布绘制的贝拉姆女神像在题材上与印度密教有关系,画风上受到印度布画的影响”①黄春和:《西藏唐卡来源初探》,引自豆瓣(www.douban.com)。
②唐蕃佛教文化交流是唐卡的形制样式定格的重要原因
唐卡的形制、样式随着吐蕃与唐朝之间文化交流日益密切逐渐受到影响。早在6世纪中叶文成公主入蕃之际,建寺礼佛,留下了许多带有汉地中原风格的佛教艺术遗存,从此开启汉藏艺术交流融合的大门。
公元781年吐蕃占领敦煌后,在接下来长达70年的时间里,敦煌成为汉藏文化交流的重心,在此前已经成熟的汉式旗幡画启发了吐蕃贤能的匠人,从旗幡画上充分吸收了适合唐卡艺术形式发展完善的积极元素,以成为唐卡形制、样式最后走向成熟并定型的终极动力。
谢继胜教授认为:“唐卡艺术形式发源于蕃汉交往密切的敦煌,沿着佛教绘画的轨迹,由吐蕃旗幡画演变而成。”②谢继胜:《唐卡起源考》,《中国藏学》1996年第4期,P108此番见解颇有道理,我们可以将唐卡的装裱样式与敦煌旗幡画做一比较,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敦煌旗幡形制、样式对唐卡的影响。常见的唐卡是有画心、边饰、唐门、盖幔、丝带、及天地杆、轴头七部分组成,又将唐卡分成上下两部分,从天杆到唐门顶部呈长方形,从唐门顶部两边到地轴处呈梯形。画心四周是用红、黄、蓝三色锦缎作为边饰,称为“”,意为彩虹,画心缝裱在丝绢上叫做“”(贡香),在其下部偏上处缝制一块方形的锦缎,称“”郭康,意为唐门,即是神灵出入唐卡的门庭。唐卡前缝有盖幔,可以盖住整个唐卡,供养时将面盖向上折叠象征中心主尊佛顶华盖,两条丝带垂直于卷杆处,丝带顶端呈鸟啄形。
上述唐卡的形制、样式与敦煌旗幡画样式有一定的相似性。敦煌旗幡画上有挂轴天杆,画心裱在丝绢上,其下部有类似唐门的方形锦缎,其连接天杆的飘带位置及顶端形状与唐卡如出一辙,这也是汉地绘画装裱中典型的“惊燕”。从这些特点上可以看得出唐卡装裱样式的最后定型,受到了敦煌汉式旗幡画的影响。
结束语
唐卡这一极具藏民族特性的绘画艺术形式,并非是在高原上突兀出现的外来品,而是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进程中,由繁衍生息在青藏高原上的藏族先民在生产和生活当中,逐渐创作发展起来的一种绘画艺术形式。它的种子孕育在高原史前文明的母胎里,在灿烂辉煌的苯教文明土壤中生根发芽,在频繁的佛教文化交流传播中吸取养分,最终开花结果的。
【作者:赤培·巴桑次仁,日喀则博物馆文博馆员;杨力勇,日喀则博物馆助理馆员】
(责编:强巴次仁)
中图分类号:J2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ISSN 1004-6860(2016)01-001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