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基运动与民国上海大学师生群
2016-02-03杨雄威
杨雄威
(上海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444)
非基运动与民国上海大学师生群
杨雄威
(上海大学历史学系,上海200444)
摘要:民国上海大学对1922—1927年的非基运动具有重大影响。不仅促成运动在1924年8月的“复活”,且使其在同年底发生从宣传到行动的重要转折,推动该运动成为一项全国性运动。相当一批非基运动中的活跃分子具有上海大学师生和中共党团员的双重身份。非基运动在一定程度上是中共借助上海大学这一革命平台成功领导的一场社会运动。上海大学的个案集中显示了由师生关系和社团组织两条路径共同形成的革命性、开放性的群体对非基运动乃至整个早期中共学生运动的影响。
关键词:非基运动;上海大学;革命
1922—1927年的非基运动是一场席卷全国的反对基督教的社会运动。建立不久的中国共产党在其中发挥了独特的作用,不仅促成运动在1924年8月的“复活”,且使其在同年底发生从宣传到行动的重要转折,进而推动该项运动成为一项全国性的街头抗议运动。问题是,中共如何实现其在该运动中的组织和领导*过去学界的目光重点投放在中共对1922年非基运动的领导权上,大体有参与、推动和参与领导组织等三种说法(参见周东华:《联共(布)档案所见中共与1922年“非基”运动关系辨析》,《宗教学研究》2009年第2期),但对其组织运作机制迄今仍无人探讨,更未能充分利用各地革命历史文件汇编等史料从中共党史的视野下去审视,导致学界对非基运动本身及其中政教关系的不少断语都有隔膜肤廓之感。反过来,非基运动作为中共最初重点推行的社会运动之一,反映了当时中共的存在及活动状况,不失为早期中共党史研究的一个重要切入点。?从民国时期上海大学(1922—1927)校史的角度看*陈贻绎曾撰文论述北大知识分子与非基运动,注意到非基运动中几个重要人物均有北大身份,但并不关注这些人物之间的横向联系,也未涉及北京大学在其中可能扮演的交流平台角色(参见:Chen Yiyi, Peking University’s role in China’s Anti-Christian Movement in 1922-1927,Social Sciences in China,No.1,Feb,2010)。非基运动是一场以知识分子为参与主体的社会运动,其中大量活动是以学校为平台,但这一现象本身并未得到学界足够重视,导致非基运动的横向联络机制无法得到更多揭示。同时,民国上海大学(1922—1927)为中国革命培养大批人才,对中国历史产生持续影响。对它的研究,很可能会推进学界对早期中共党史和国共关系史的认知,但迄今为止相关学术成果十分缺乏。,1924年后非基运动中的活跃分子,相当一部分人具有上大师生和中共党团员的双重身份。那么,中共与上海大学在非基运动中如何关联?本文即试图通过对非基运动中上大师生相关活动的考察,探讨中共早期的青年运动的某些组织特征。
一、非基运动中的上海大学师生群
1922年正式发端的非基运动,在最初的喧嚣过后,其组织一度“烟消云散”*秋人:《反对基督教运动的怒潮》,《中国青年》第3卷第60期,1925年1月3日,第155页;沈体兰:《非基督教运动之观察》,胡贻谷主编:《教会觉悟与非基督教运动》,青年协会书报部1925年版,第11页。。但以1924年8月非基同盟的建立为标志,成功“复活”并走向高潮阶段。教内人士沈体兰在谈论其中机缘时指出:“那时有一个被沪江大学斥退的学生,在一个私立学校中读书,聚集许多非基督教同志,组织非基督同盟。”*沈体兰:《非基督教运动之观察》,胡贻谷主编:《教会觉悟与非基督教运动》,第11页。教会史家王治心亦记述“曾在教会学校肄业”的李春蕃“偶与校中一职员冲突”并“因此辍学”,遂在《非基督教特刊》撰文攻击基督教*王治心:《中国基督教史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30页。。李春蕃建国后也提到“上大学生会要在一九二四年暑假办‘夏令讲学会’,约我去讲《帝国主义》”,此时“恰巧沪江大学在暑假将我开除,我就搬到上海大学斜对面的一家油酒店的楼上住下”*王家贵、蔡锡瑶编著:《上海大学(一九二二——一九二七年)》,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版,第109、90页。。他随后成为上大社会学系学生*《上海大学毕业生姓名录》,《党史资料丛刊》1985年第3辑,第12页。。曾先后在上海大学就读和任职的姚天羽则忆称:“上大在1924年间,曾搞过非基督教运动,由李春蕃主持。”*《访姚天羽回忆上海大学》,上海档案馆藏,档案号:D10-1-53。由此可知,沈体兰与王治心所述为一事,前者所说“私立学校”即为上海大学。
1924年8月2日,由100余位反教人士集会重建的“非基督教同盟”召开第一次委员会*《非基督教同盟委员会报告》,《非基督教特刊》第1期,1925年8月19日,第7页。。5位委员分别是李春蕃、徐恒耀、高尔柏、张秋人和唐公宪。其中李春蕃、高尔柏和张秋人3人均为上海大学的学生或老师。上海《民国日报》在谈及非基同盟成立地点时,称“闻日前已借某大学开成立大会”*《非基督教同盟消息》,《民国日报》(上海)1924年8月15日。。此大学应为上海大学。非基同盟正值高校“暑假期中”成立*代英:《一年来的青年运动》,《觉悟》1925年1月1日。。由于学生大多已返乡,学生运动在假期很难展开,但7月中旬以来在上海大学举办的夏令讲学会为非基运动的成立提供了人员和组织的预备。讲学会期间召开“夏令讲学会社会问题研究会”成立大会,到会者“约百人”,5位执委分别是李春蕃、唐公宪、黄仁、刘一清、徐恒耀*《上海夏令讲学会消息》,《民国日报》(上海)1924年7月22日。。其中有3人与非基同盟委员重叠。
非基同盟成立后,上大师生对非基运动的推进产生重大影响。从1924年的《非基督教同盟简章》中可知,这一同盟的工作重点为文字宣传和口头宣传*《非基督教同盟简章》,《非基督教特刊》第1期,1925年8月19日,第6页。。上大师生对此均有参与。曾任非基同盟宣传委员的高尔柏提到“上海大学党支部”分派学生“到各个教堂,在做礼拜的时候散发反宗教的传单,并作演说”事*王家贵、蔡锡瑶编著:《上海大学(一九二二——一九二七年)》,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版,第109、90页。。曾在上大就读的薛尚实也忆及在教堂门口的演讲和策反基督徒的具体策略*黄美真等编:《上海大学史料》,复旦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64页。。孔另境在1936年校友会刊物上很自豪地称呼上大为“社会的学校”*叶文心注意到了上海大学“教室”与“街头”的二重性。同时也看到,“街头”即孔另境所说的“社会”的一面自30年代始便占据了历史记忆的主流([美]叶文心著、冯夏根等译:《民国时期大学校园文化 (1919—1937)》,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非基运动中的街头演讲正是生动写照*叶文心注意到了上海大学“教室”与“街头”的二重性。同时也看到,“街头”即孔另境所说的“社会”的一面自30年代始便占据了历史记忆的主流([美]叶文心著、冯夏根等译:《民国时期大学校园文化 (1919—1937)》,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上大师生的文字宣传工作对非基运动产生的影响更大。恽代英和张秋人等编辑的共青团中央机关报《中国青年》上常见上大教师身影。上大学生则参与创办了多种非基运动杂志和小册子,其中尤以《非基督教特刊》最具影响力。
《非基督教特刊》是非基运动的第一份专刊。非基运动重要领导人张秋人曾经撰文,指出缺乏专门的出版物指导和联络此项运动*秋人:《反对基督教运动的怒潮》,《中国青年》第3卷第60期,1925年1月3日,第156页。。因此,非基督教同盟重建后,假《觉悟》出版发行《非基督教特刊》作为其机关刊物。特刊从1924年8月19日起共出版25期,先后发表反教文章上百篇。在其几十位作者中有相当一部分为上海大学师生。施存统在讲到《先驱》的停刊时,便指出供稿成大问题*《中国青年运动历史资料》第1册,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中央委员会办公厅1957年版,第280页。。这提示我们作者群对于一个刊物的重要性。从《非基督教特刊》作者身份来看,上大师生对非基运动有深刻的参与。
关于特刊的工作,李春蕃曾回忆道:“同文书院、南洋大学、上海大学等校都有人参加编辑工作,我是上大的代表参加和负责编辑。”*王家贵、蔡锡瑶编著:《上海大学(一九二二——一九二七年)》,第110页。由在特刊中的社评和“短兵”的署名可推测,李春蕃担任了主要的编辑工作。他“在教会学校鬼混过六年,且做过了三年基督徒”,正是这种“亲历其境”*春蕃:《基督徒之惯技——致金武周书》,《非基督教特刊》第17期,1924年12月3日,第3页。,让他对基督教及教会学校的弊端有深刻的体会。李春蕃为特刊奉献的文章数量在所有作者中首屈一指。后来李春蕃离沪,其宣传委员一职由上海大学社会学系学生李炳祥取代*《非基督教同盟紧要启事》,《非基督教特刊》第24期,1925年2月25日,第7页。。后者在特刊先后发表了3篇文章。另一个弥补李春蕃缺位的是张秋人。他以秋莼为笔名,共在《非基督教特刊》发表一篇文章和四段按语。一些按语显示了他在非基运动中的领导地位。
除了上述3位编辑外,特刊的多位作者也具有上大教师或学生身份。实际上,在《非基督教特刊》数十位署名作者当中,能确认作者身份的不足40人。其中有案可稽的上海大学的师生共有19人,占到半数以上。他们分别是:邓中夏、恽代英、杨贤江、沈泽民、蒋光慈、董亦湘、张秋人、黄正厂、李未农、李春蕃、贺威圣、马汝良、许侠夫、李炳祥、张霁帆、刘一清、吴晓天、江仕祥和黄仁。这19人中又有多位作者不止一次向特刊供稿。因此不妨说,围绕着《非基督教特刊》形成了一个上大师生作者群。再进一步考察这份名单中的上大师生的政治身份,可知除李未农的政治身份无法确定外,其余均为中共党团员*特别需要考证的是黄仁的政治身份。上海大学学生黄仁之死曾掀起上大内部左右之争的一个高潮。针对有国民党员在《商报》上称黄仁之死系“共产党之名义,作共产党之工作,不应牵入本党范围”,恽代英曾特别撰文强调黄仁国民党员身份(《为黄仁惨案之重要声明》,《民国日报》1924年10月18日)。但瞿秋白在给鲍罗廷信中称黄仁是“共青团员”(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2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675页)。1924年初上海地委兼区委与团上海地委联席会议记录也清楚地记载了当时尚在中华职业学校就读的黄仁为团员。中央档案馆、上海市档案馆编:《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乙种本第1册(上海区委会议记录),1986年版,第75页。。上大师生与中共党团员的双重身份之间具有惊人交集。
非基督教运动复活之初,同盟的影响是有限的,赞成者“原在少数”,反对者“也是不多”*《教会学校学生对于非基督教同盟之意见》,《非基督教特刊》第7期,1924年9月30日,第3页。。但随后获得了重大推进。其过程诚如某教内人士所叙述的,非基运动“至十三年八月死灰复燃,而有‘非基督教运动’发现,现由上海而遍及各省,不但用文字宣传,刊行各种定期刊物,专对基督教肆行攻击,更进而组织团体,游行示威,欲借实力以制基督教之死命”*任夫:《基督教与非基督教运动》,胡贻谷主编:《教会觉悟与非基督教运动》,第1页。。上大师生在文字宣传和团体组织两方面均发挥了重要作用,推动了非基运动向全国的发展。
在文字宣传方面,由上海大学师生群主导的《非基督教特刊》起到了张秋人所期望的指导和联络作用。李春蕃在1924年底回复读者来信时提到,特刊“除随《民国日报》附送外,我们只印六百份,除赠送及交换外,所余无几”*春蕃:《通信》,《非基督教特刊》第18期,1924年12月9日,第7页。。饶有趣味的是,特刊还“以单张寄送各教会学校及基督教设立的出版事业机关作为交换品”*沈体兰:《非基督教运动之观察》,胡贻谷主编:《教会觉悟与非基督教运动》,第13、11页。。1924年的上海《民国日报》具有全国性影响力。其主办的《觉悟》副刊号称民国时期四大副刊之一。上海非基督教同盟“以《觉悟》为机关报,颇能引起中国各处人民的注意”*沈体兰:《非基督教运动之观察》,胡贻谷主编:《教会觉悟与非基督教运动》,第13、11页。。
特刊一个重要集中的宣传活动便是李春蕃所说圣诞节期间的“非基督教周”活动。特刊在12月3日发布消息说非基同盟委员会已决定召开“非基督教周”。一周后李春蕃即以编辑身份发表了名为“非基督教周”的社评,呼吁“各地的同志们”在圣诞节前后一周内从事大规模示威活动,开演讲会,印刷传单,散发小册子,吸引更多人加入反教同盟*春蕃:《非基督教周》,《非基督教特刊》第18期,1924年12月9日,第2页。。
非基督教周活动发生不久,张秋人即“据各报所载”对其作了概括性描述:“广州,长沙,武汉,济南,九江,上海,苏州,徐州,杭州,绍兴,宁波……等地方,都有极大的群众运动,开会呀!演讲呀!出特刊呀!发传单呀!游街呀!……做得极为热闹。”*秋人:《反对基督教运动的怒潮》,《中国青年》第3卷第60期,1925年1月3日,第157页。在民国时期著名基督徒张亦镜看来,广州圣诞节期间的非基运动即是由李春蕃的“非基运动周”鼓动而来。他说“这特刊,大约已遍行于各省学界,即把这特刊作代电,通告全国的同志”*亦镜:《如是我闻之“非基督教周”的反基督教运动》,《真光》第24卷第1期(1925年),第89页。。总之,1924年的非基督教周的活动,推动非基运动首次实现全国统一进行的街头抗议活动,标志着中国非基运动走向了一个新的阶段。邓中夏在1923年批评中国革命仅处于“我们青年只在文章上和电报上空嚷”的状态*邓中夏:《邓中夏文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9页。。此次全国性的街头抗议运动,不仅对非基运动而言是“空前的”*《空前的非基督教运动》,《非基督教特刊》第21期,1925年1月8日。,对整个青年运动也是一次从理论走向实践的成功尝试。
在赴各地组织和领导非基运动方面,上大师生也有突出表现。如张秋人便到宁波、芜湖等地做过相关工作*徐镜平:《回忆张秋人同志》,《党史资料丛刊》1983年第1辑,第89页。。尹宽1924年曾以团中央特派员身份在山东组织非基同盟*中央档案馆、山东省档案馆编:《山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种本第一集)一九二二年——一九二五年,1994年版,第202页。,并出席山东非基同盟成立大会*《宁波非基督教大同盟成立》,《非基督教特刊》第21期,1925年1月8日,第6页。。1924年宁波非基督教同盟的筹划组织深受上大师生影响。其成立大会“由干翔青君主席,宣布开会宗旨,次由贺威圣君报告筹备经过情形”,且有恽代英到会演讲*《山东非基督教运动》,《非基督教特刊》第21期,1925年1月8日,第5页。。此三人皆来自上大。李春蕃1925年在家乡潮州养病期间,还不忘“与几位朋友筹备组织”非基运动团体*《李春蕃底一封来信》,《觉悟》第4卷第17期,1925年4月17日,第7页。。
同李春蕃一样,上大学生赴全国各地组织非基运动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回原籍利用同乡关系开展活动。地方文献中记载了多个不同籍贯的上大学生回原籍发展“非基运动”的案例。一份中共上大特别支部的暑假工作报告提到学生暑假回家后的宣传工作问题时,分别要求学生做好农民运动、学生运动和文化运动。其中文化运动即特指非基运动*中央档案馆、上海市档案馆编:《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青年团上海地委文件)一九二二年七月——一九二七年一月,1986年版,第352页。。可知中共在有意识地动员上大学生回原籍参加非基运动。上大对中国革命的人才输出是全方位的。正如高尔柏所说“根据革命工作的需要,‘上大’学生不断被派出去工作”,大革命期间“工人运动、学生运动、商界工作或其他活动均有‘上大’学生参加并在其中起积极作用”*高尔柏:《回忆上海大学及其他》,《党史资料丛刊》1982年第3辑,第49页。。
上大向全国输送革命人才的同时,也不断将各地进步青年吸引到校。其中非基运动便为其招揽了不少进步青年。如据团广州地委报告,广州“圣三一学潮”中的退学学生“有三数好分子,想我们介绍到上海大学读书”*中央档案馆、广东省档案馆编:《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一九二三——一九二六,1982年版,第7页。。上大附中更是吸收了不少被教会开除的学生*《非基督教同盟的发起》,《上大附中》第5期,1925年11月10日。。如王稼祥1925年因参与学校风潮被芜湖狮子山圣雅各中学开除,上大附中声明“下学期对于因此次风潮而退学之教会学校学生,若有相当证明,准予免考录取”*《免考录取教会学生》,《上大五卅特刊》第4期(1925年)。。王稼祥得到消息后毅然赴学。他在就读期间致信好友称:“上大为革命之大本营,对于革命事业,颇为努力,余既入斯校,自当随诸先觉之后,而为革命奋斗也。”*《王稼祥书信选》,中国革命博物馆党史研究室编:《党史研究资料》第3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42页。就非基运动案例而言,上海大学确如王稼祥所说,扮演了革命大本营的角色。
二、“青年导师”与非基运动
传统的研究通常会将上大师生群的非基运动单纯归功于中国共产党的组织与领导,但是这个师生群的教育身份亦不应被忽略。诚如时任总务长的邓中夏在上海大学的一次演讲中所称“政党自政党,学校是学校,不可并为一说”*A.S.:《上大的使命》,《上海大学周刊》第1期,1924年5月4日。。学生来上海大学,初衷并非都是为了参加革命。即使有进步和革命倾向,也面临着国民党右派的竞争。1924年初,施存统在中共上海地委兼区委会议上提到“同志在上大的方针”时,提议“同志在此中应作有系统的活动”*中央档案馆、上海市档案馆编:《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乙种本第1册(上海区委会议记录),第52—55页。。中共将上大辟为革命平台,是其不断宣传动员和斗争的结果。这一政治活动毕竟发生在一所大学里,政治与教育身份的重叠决定了它独特的组织和运行机制。
参与过五四运动的王星拱曾回顾说,围绕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形成的一个“清明奋发的小圈子”成为五四运动的催产婆*王星拱:《“五四”的回忆》,《世界学生》第1卷第5期(1942年),第3页。。上大教务长和《觉悟》负责人邵力子也曾扮演过类似的中心角色。曾在上大附中兼职任教的曹聚仁回忆,邵力子书房中一直挂着全国学联主席狄侃赠送的一条书有“青年导师”字样的横幅*曹聚仁:《曹聚仁杂文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372页。。它显示了邵力子在青年学生中的地位。不仅如此,邵力子有一个极有分量的朋友圈。在由邵力子而延展开来的“上海《民国日报》的一群朋友”当中,有相当一批人供职于上海大学。正如曹聚仁所说,“这些师友,后来成为国共二政治集团的核心人物”。但他自己却没有加入两个集团中的任何一个,以至后来自嘲“在火辣辣的圈子中,我只是一个革命的旁观者。正如鸵鸟一样,很快地把头伸到‘整理国故’的沙漠中去”*曹聚仁:《我与我的世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80页。。像曹聚仁这样淡出的案例固然有之,但因朋友圈而投身革命的案例也不少见*胡适检讨陈独秀北大出走事件时,惋惜地说“独秀在北大,颇受我与孟和(英美派)的影响,故不致十分左倾”(耿云志、宋广波编:《胡适书信选》,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251页),但在上海“碰到了一批搞政治的朋友”结果导致新文化运动的“中断”(陈金淦编:《胡适研究资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268页)。。上海大学的高尔柏即是一例。他因在邵力子的《觉悟》和杨贤江的《学生杂志》写文章,“和杨贤江、邵力子逐渐往来”。邵力子对他说“你喜欢社会科学,可以去上海大学系统学点知识”。高尔柏“在他鼓动下”于1924年去上大读书*高尔柏:《回忆上海大学及其他》,《党史资料丛刊》1982年第3辑,第48页。。
从高尔柏的叙述亦可知,邵力子和杨贤江都是借助大学教师和报社主编两种身份同时积攒人脉和发挥影响。情况相类的还有施存统和恽代英,二人均在上大社会学系任教,前者主办《先驱》,自称“从约稿、写稿、编辑到校对、跑印刷厂,都是我一个人干”*施复亮:《一九二0到一九二三年的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中央团校青运史研究室编:《青运史研究资料》1980年第3期,第3页。;后者为早期《中国青年》的主要编辑者。上述这几人,都曾参与非基运动*据邵力子回忆:“那时党组织给我的任务都做了,主要是反帝,反宗教。”中共中央党校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编:《共产主义小组》上册,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版,第189页。。实际上,上海大学在非基运动中师生并肩作战是常态。如1925年11月在学生团体性质的上大非基同盟成立大会上,便有高语罕、恽代英、杨贤江、萧楚女等上大教师参加演讲*《各学校消息汇纪》,《民国日报》(上海)1925年11月8日。。其中恽代英在非基运动中的领导作用尤为突出。下文即以其为例管窥革命导师们在中共早期社会运动尤其是非基运动中的作用。
恽代英在加入中共之前,便已憧憬“我理想相同的朋友,到柳林后,齐其步骤,成横队的开步走”*恽代英:《来鸿去燕录》,北京出版社1981年版,第102、86—87页。。尤其在1920年的一系列文字中,表露出对组织团体的强烈渴望。他反思“五四”时,认为在民众运动中应当建立“真诚互相了解的团体”和“进取纯洁的小组织”*恽代英:《来鸿去燕录》,北京出版社1981年版,第102、86—87页。。在给《少年中国》的文章中则号召“用爱力”创造“永远颠扑不破的团体”,“为创造少年中国结死党”*恽代英:《恽代英文集》上册,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93、228、226页。。稍后在《互助》刊文再次宣称“我们要做一点事,不可不先结一个死党”*恽代英:《恽代英文集》上册,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93、228、226页。。同年给《学灯》的一篇文章,甚至宣称“宁信真团体的联合,比革命更要紧”*恽代英:《恽代英文集》上册,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93、228、226页。。
郭沫若盛赞“在大革命前后的青年学生们,凡是稍微有些进步思想的,不知道恽代英,没有受过他的影响的人,可以说没有”*郭沫若:《纪念人民英雄恽代英》,《回忆恽代英》,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99页。。恽代英从武昌、宣城、泸州等地教书起,便已重视教师身份对于青年的影响力。1921年他在一封书信中称:“学生对教师,爱便易信,信便易从。果然爱了信了,将见指挥如意。”*恽代英:《来鸿去燕录》,第101、132页。恽代英对学生的爱的确开花结果。据钟心见忆称,“一九二三年元月,恽先生离开泸州后到了重庆,随他去的有李立之、张询卓、余泽鸿、穆世济、戴雪琴、贺寿、孙如先、秦云阶等。”*钟心见:《回忆恽代英先生》,《泸州党史研究资料》1984年第3期,第32页。其中余鸿泽、张霁帆等人后来追随他到上海大学*阳翰笙:《照耀我革命征途的第一盏明灯》,《回忆恽代英》,第18、18、17—18、17—18、20—21页。。钟心见曾赞美“恽先生就是我们眼前的墨子”*钟心见:《碎忆恽师》,《回忆恽代英》,第192页。。与恽代英私交甚密的萧楚女也曾对人说过“代英就是现代的墨子”*阳翰笙:《照耀我革命征途的第一盏明灯》,《回忆恽代英》,第18、18、17—18、17—18、20—21页。。恽代英不仅“摩顶放踵”,身边也像墨子一样追随了一群“门徒”。
1923年,有“友人”邀请恽代英“到上海大学任总务长一席”。他对此甚是期待,在一封信中称:“据友人来函,上海大学任教多一时畏友,苟稍经营,可为一般改造同志驻足讲学储能之处,故颇重视之也。”*恽代英:《来鸿去燕录》,第101、132页。上海大学学生阳翰笙将恽代英在上海一天的生活概括为“白天在上海大学教书,晚上编《中国青年》,同时还要具体指导上海及全国的青年运动”。阳翰笙还提到“他仍然保持着在泸州时的作风。有许多青年围绕着他,团结在他周围,和他一起学习和战斗”*阳翰笙:《照耀我革命征途的第一盏明灯》,《回忆恽代英》,第18、18、17—18、17—18、20—21页。。这种“泸州时的作风”被恽代英带到了上海“狭小的亭子间”,师生之间“促膝谈心”,“一批未走,又来一批”*沈葆英:《一代青年的引路人——回忆恽代英同志》,《青春的脚步》,中国青年出版社1980年版,第8页。。恽代英“栈居上海日浅”*《为黄仁惨案之重要声明》,《民国日报》(上海)1924年10月18日。,在政学界上层人物中的资历与声望有限,但在进步青年当中收获了很大影响力,以致“恽代英一上课,各校的学生都去听”*《上海大学的性质与作用——刘锡吴的回忆》,上海档案馆藏,档案号:D10-1-63。。阳翰笙认为当时上大“对青年影响最深的人,除了瞿秋白,就是恽代英”*阳翰笙:《照耀我革命征途的第一盏明灯》,《回忆恽代英》,第18、18、17—18、17—18、20—21页。。
恽代英起初组织团体的思想,一定程度上是受基督教青年会的影响*参见覃小放、余子侠:《恽代英与基督教青年会》,《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6期。。他早年曾受邀参加青年会活动,自感“身心均受夏令会之益”*恽代英:《恽代英日记》,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1年版,第140页。,但赴沪之后发表一系列文章公开反对基督教。各种证据表明,恽代英是非基运动的核心领导。中国青年社在李春蕃倡议“非基督教周”之前便发社论鼓动圣诞节前后进行反基督教活动。社评中提到,中国青年社与非基同盟合编的《反对基督教运动》小册子中杨贤江的文章,经由恽代英“略加损益”*《反对基督教运动》,《中国青年》第3卷第56期,1924年12月6日,第92页。。可见此时恽代英对这一活动计划的直接参与和指挥。1925年1月8日,恽代英与林育南、邓中夏、张秋人参加团中央会议,讨论三大准备工作,其中反基督教宣言便由他负责修改*李良明、钟德涛主编:《恽代英年谱》,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63页。。同年夏,全国学联第七届代表大会出台的多个决议案,背后有恽代英的深刻影响。据阳翰笙回忆决议的“内容都是根据代英同志指示起草的,又经代英同志亲自修改,提交大会通过后,成为学生及青年运动的方针”*阳翰笙:《照耀我革命征途的第一盏明灯》,《回忆恽代英》,第18、18、17—18、17—18、20—21页。。决议案中包括专门针对基督教的“反对基督教运动决议案”*《中国青年运动历史资料》第2册,第189页。。
在上海大学非基运动及更广阔层面的青年运动中展现出来的师生关系,应作师与生的两面观。不仅教师有发动学生的明确意愿,学生也愿意接受革命熏陶。《中国青年》发刊词中指出:“中国的事,总是要做的。做事的方法,总是要学的。青年要学得做事,要用做事以学做事。”*《发刊辞》,《中国青年》第1卷第1期,1923年10月20日,第1页。萧楚女亦强调只有“一边学习,一边做;一边做,一边学习”,学习才“有用”*《萧楚女文存》,中共党史出版社1998年版,第23页。。 1923年转学而来的施蛰存在上大就读一个月后撰文指出:“现在中国的大学生,在研究学问之外,还有许多事要做。所以在旁的大学中的教授以为应当阻止学生、压迫学生的事,上海大学的教授却偏偏都很热心地帮助学生,指导学生。”*施蛰存:《上海大学的精神》,《觉悟》第10卷第23期,1923年10月23日,第3页。施蛰存急于做事的心态与上大青年导师的热切期许一拍即合,于是便有“火辣辣的”师生群的形成。李春蕃曾提到:“在一九二四年夏天以前,我还没有加入共产党,但与几位共产党员有个人来往。当时张秋人、俞秀松有时到沪江大学来找我谈,常常来的是张秋人。”*王家贵、蔡锡瑶编著:《上海大学(一九二二——一九二七)》,第109页。从张秋人一面可知其“活动能力”*徐行之:《党在浙江的早期活动》,《党史资料丛刊》1982年第1辑,第21页。,从李春蕃一面亦应见其“思想左倾”*宗道一、傅铮铮主编:《从延安窑洞到北京外交部街》,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04年版,第30页。。阳翰笙在北京求学失败,有同学自上海来信说“要革命,你就到上海大学来”。来后听说恽代英也在此任教,“十分惊喜”*阳翰笙:《照耀我革命征途的第一盏明灯》,《回忆恽代英》,第17页。。结果自然很快融入群中。志同道合者们靠“彼呼此应”来“壮壮胆气”*恽代英:《来鸿去燕录》,第85页。,不失为这个师生圈子的一个心理写照。
有学者注意到,政党对青年学生的争夺导致了近代中国学生运动从“从学生运动到运动学生”的转向*参见吕芳上:《从学生运动到运动学生》,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4年版。。但从教育和伦理的角度看,师生关系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不容忽视*参见杨天宏:《学生亚文化与北洋时期学运》,《历史研究》2011年第4期。。清末以来“天地君亲师”的传统伦理关系全线崩塌,传统师生关系也随着科举制和书院制的消亡而失去根基。30年代清华学子季羡林在日记中大骂“混蛋教授”“考他娘的什么东西”并非只是一时情绪,数日后他又因叶公超教授表现出对其文章的轻视态度而反过来觉得“叶某真太不通”*季羡林:《清华园日记》,辽宁美术出版社2002年版,第227、228页。。将上大师生之间的“革命情谊”放在这一语境中才能理解得更透彻*《民国时期大学校园文化(1919—1937)》,第101页。。进而言之,清末以来波澜壮阔的学潮和学生运动恰恰是由校园内外的“导师”们背后促成。上海大学的案例看似特殊,但在学生“觉悟”的产生机制上又显示出明显的共性。
三、非基运动与中共早期青运
中共的组织和领导作用无疑是上大师生群现象背后更为常见的解释维度。非基运动中的上大师生群活动中的确随处可见中共的身影。其中的关键人物恽代英,自1923年递补施存统任社青团中央委员之后,一直担任学生与宣传等方面的工作,甚至一度兼任学生部和宣传部部长。这恰是施存统认为的“目下最重要的工作”*《中国青年运动历史资料》第1册,第317、365页。。这一独特政治身份,无疑将恽代英与中共的组织活动关联起来。那么,从党团组织层面,中共对非基运动的领导是如何实现的?在中共早期社会运动的大舞台上,非基运动扮演的又是一种怎样的角色?
非基运动及其组织非基同盟背后有社(共)青团深刻的参与。受1921年青年共产国际二大和1922年初远东革命青年一大的影响,社青团一大特别强调反对基督教青年会。1923年8月团二大决议中提倡“对于基督教之教会学校、青年会在中国学生间的亡国教育之势力,应特别注意攻击”*《中国青年运动历史资料》第1册,第317、365页。。1924年非基同盟的成立也是青年团所催生。李春蕃在回顾《非基督教特刊》工作时,称非基同盟是“青年团开展反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运动”的产物,刊物是在“在青年团的领导下”办的*王家贵、蔡锡瑶编著:《上海大学(一九二二——一九二七年)》,第110页。。引导李春蕃来上大的张秋人,自1922年社青团一大时即任候补委员。至1925年共青团三届一中全会,特别设立非基督教部,张秋人担任该部主任及《非基督教特刊》编辑。在此前的1924年底,非基同盟宣传委员高尔柏因事离沪,由候补委员施存统递补。施存统曾是团中央总书记,可见非基同盟与共青团的亲密关系。
团粤区委1925年关于反基督教运动提案建议“有本团所在地方城镇,应即成立反基督教大同盟,并设法联络各处乡村中的青年,使促成其同样之组织;然后联合起来,在上海成立总部。但指挥权应操于本团之手,以收指挥统一之效”*《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群团文件)一九二五年(一),1982年版,第56—57页。。随后共青团三大的反基督教运动决议案称应“设法发展非基督教同盟于全国各地,认为必要时,可将此种组织联合起来,组织一统一机关,指挥这种工作”*《中国青年运动历史资料》第2册,第58、260页。。后来共青团假借《中国青年》署名文章提出“整顿非基督教同盟的组织,改变以前散漫而无系统的缺点。在每个学校内都要成立‘非基’同盟支部,隶属于各地方‘非基’同盟的组织之下”*《中国青年运动历史资料》第2册,第58、260页。。这一提议很快得到执行,1925年冬共青团上海地委的一份报告中即提到:“通告各有同学的学校组织非基同盟。本月间,计成立者有上大及附中、复旦中学、大夏数校。”*《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青年团上海地委文件)一九二二年七月——一九二七年一月,第164页。但从各地革命历史文件看,非基同盟始终未建立起“统一机关”。它的组织模式是由团中央通过通告向各地团委发出指令,再由各地方团以“团外组织”的方式组建非基同盟,通过自己的团员占据关键位置来指导其行动。如在1924年底,团中央即向各地通告,要求在圣诞节期间发起反教运动*团粤区委1925年初向团三大提交的关于反基督教运动提案便提到:“本团于去年‘耶稣诞’日曾通告各地,一律举行‘反基督教’运动,颇有成绩。”《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群团文件)一九二五年(一),第56页。。其后各地纷纷筹划,并将活动结果上报。
这种模式的关键特征是,中共对非基同盟的领导不是直接和公开状态的*实际上基督教方长时间内并不清楚中共背后的指导。张亦镜感觉广州的反教活动与非基督教特刊所提倡的非基督教周不同,因此怀疑广州的“运动是自动的,不是奉上海总部令行的,这须看他有无报告到总部,在非基督教特刊发表,才可以明白”(亦镜:《如是我闻之“非基督教周”的反基督教运动》,《真光》第24卷第1期(1925年),第93页);叶仁昌认为“民十三年以后的反教就是党务的一部分,为了是全力突显党、造成党、宣传与整合党”(叶仁昌:《五四以后的反对基督教运动——中国政教关系的解析》,台北久大文化股份有限公司1992年版,第143页)。但从各地革命历史文件所反映的中共非基运动策略看,政党不仅不是突显的,反倒是隐身的。中共早期的确需要一系列的社会运动来“造成”与“整合”乃至“突显”与“宣传”党,但实现路径要曲折得多。,非基同盟表面上仅是个与政党无涉的“合法”组织*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版,第81、92页。。1924年底团青州特支在报告中回应团中央54号通告,说“到基督诞日前几天,照通告的指示,以青州平民学会名义发宣言”*《山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种本第一集)一九二二年——一九二五年,第224、238、584页。。同时期团济南地委的报告则提到“十二月二十五日基督诞日,应作一种群众的非基运动。当时传单,以非基同盟名义行之”*《山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种本第一集)一九二二年——一九二五年,第224、238、584页。。其后青州非基成员因暴露通讯地址而险些被缉拿,团济南地委总结教训说“告全国民众的传单不应与非基传单张贴一处,使外人认为非基同盟就是△△△”*《山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种本第一集)一九二二年——一九二五年,第224、238、584页。。南昌甚至出现“本地尚无非基督同盟组织,不过临时发散非基传单数次,名义则仍用非同盟”的现象*中央档案馆、江西省档案馆编:《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一九二三年——一九二六年(一),1986年版,第175页。。团广州地委的一份报告更是从组织和宣传两方面明确了非基运动的内外之别。如组织方面,“内部的”运行方式是由团地委指定五位同志任“非委”,继而由“非委”指定另外三位同志参加,此三人都在团外组织革命青年联合会任“非委”。“对外的”运行方式则是,由团地委的五位“非委”指定出席该会的这三位同志在革命青年联合会提出“反基”议案*《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群团文件)一九二五年(二),1982年版,第222页。。通过此曲折途径,团中央的反基督教意志在广州革命青年联合会得到执行。
1924年“非基督教周”的活动案例可以有助于理解这一组织模式的运行。1924年底李春蕃以非基同盟名义在《非基督教特刊》公开号召在12月22—27日发动“非基督教周”。但团广东区委的报告提到,“广东区自接中局通告,令于耶诞前后三天作热汛之反对基督教运动后,即于区委由宣(传)部提出计划预备进行。”*《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群团文件)一九二五年(一),第70页。可知中央局的通报是要求在圣诞节前后做三天运动,这正与中国青年社的口吻相一致。该社的社论明确将“全国一致的举行反对基督教运动的日子”定在12月24—26日*《反对基督教运动》,《中国青年》第3卷第56期,1924年12月6日,第91页。。可有意思的是,同年团安源地委农工部的报告中所示的活动时间却与李春蕃的号召完全一致*穆生高主编:《贺昌文集》,中共党史出版社2006年版,第102页。这一时间重叠应非偶然。诚如张亦镜所注意到的,李春蕃所划定的22—27日应是22—28日之误。亦镜:《如是我闻之“非基督教周”的反基督教运动》,《真光》第24卷第1期(1925年),第89页。。进而,1925年初共青团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通过《反基督教运动决议案》,“规定耶稣诞日(十二月二十五日)前后一星期为反基督教周”*《中国青年运动历史资料》第2册,第58页。。“非”与“反”的一字之差非随意为之*参见王良滨:《1922年非基运动中两大组织宣言与通电之“非”与“反”词义考》,《宗教学研究》2013年第1期。,但时间上则与李春蕃的号召相统一了。这也提示着这一明一暗两个团体组织实际关系的复杂性。
既然非基运动是中共早期领导的一场重要运动,那么就应将其放置在中共青年运动尤其是学生运动的更广阔视野中加以审视。社(共)青团早期的活动,主要是围绕青年学生展开的,以致1923年中央执委会的一份通告批评它成了一个“学生团”*《中国青年运动历史资料》第1册,第232、246、252、244页。。早期中共党员普遍认可学生的革命性,但在青年工人和青年学生运动的比重亦即青运的路径上发生分歧。1923年贺昌即批评一年来“所有的精力都消磨于学生运动里边”*《贺昌文集》,第37—38页。。陈为人甚至认为“近五年以来的青年运动”只是学生运动,其他运动“实未开始”*《中国青年运动历史资料》第1册,第232、246、252、244页。。有人将此称为“病的现象”*参见王良滨:《1922年非基运动中两大组织宣言与通电之“非”与“反”词义考》,《宗教学研究》2013年第1期。。邓中夏也致信青年团总书记施存统,主张“绝对注重青年工人运动,相对的注重青年学生运动”*《邓中夏文集》,第30页。。
这种批评得到了少年共产国际的声援,认为青年团的工作基础“当自学生界中移向农工青年间”*《中国青年运动历史资料》第1册,第232、246、252、244页。。但施存统不认为学生工作“已经很够了”,他坚信青运的方针应该是“以向青年工人中发展为目的,向青年学生中活动为手段,而在最近的需要上,还须两者并重进行”*《中国青年运动历史资料》第1册,第277、279页。。后来,中共领袖陈独秀在《中国青年》发刊号撰文,称青年学生“往往有超越阶级的理想,比任何阶级都易于倾向革命”,在中国社会学生甚至是“社会改造的惟一动力”*胡明:《陈独秀选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85—186页。。在党内对学运问题出现明显分歧的情况下,陈独秀的发声对于学运的开展无疑具有正面影响。恽代英则用行动表明了他的态度。1924年8月贺昌领导的安源团地委给团中央的报告中提到“委员会前无学生部”,在恽代英督促下“觉有组织学生部之必要,故决议遵照中央组织了”*《贺昌文集》,第64页。。1925年共青团三大肯定了学生运动的意义,承认“以前对于学生运动未能有充分的了解”*《中国青年运动历史资料》第2册,第48、142—143、21页。。
中共对非基运动的重视即与之关联。1922年5月社青团一大,便主张与基督教青年会争夺青年,“使青年思想自由而趋于革命的路途”*《中国青年运动历史资料》第1册,第140、137、254页。。次年张太雷的说法更为直截了当,认为“基督教的宣传在中国青年学生中是最危险的东西”,“只有把青年的一切旧思想和迷信打破了,才能把我们的主义灌注给他们,使他们到革命的旗子下来。”*张太雷:《张太雷文集》,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51页。团一大关于政治宣传运动的决议案确定:“我们所发起或参加的群众运动,最初务宜多带普遍的性质,使运动的范围扩大,人数增加。”*《中国青年运动历史资料》第1册,第140、137、254页。非基运动正符合这一原则。共产国际代表利金在社青团一大闭幕10天后给共产国际执委会远东部的报告即指出:“非基督教运动的基本因素是对外国人的民族抗议运动,这个因素把最大量的同情者,即政治上不成熟,但具有民族主义情绪的广大青年阶层,吸引到运动中来。”*《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第91页。
这一策略在非基运动中见到实效。恽代英对1924年的回顾指出,“这一年中比较普遍的青年运动,第一是反对太戈尔运动,第二是反对基督教运动。”*代英:《一年来的青年运动》,《觉悟》1925年1月1日。《非基督教特刊》社评提及1924年的非基督教周,称其为“国民运动中最可注意的事,亦是青年思想的一大转机”*沉痛:《空前的非基督教运动》,《非基督教特刊》第21期,1925年1月8日,第2页。。阳翰笙在总结这一时期的学生运动时指出“这一年中我们青年的工作,很值得赞佩和获得几分成功的便是这非基督教运动”*《中国青年运动历史资料》第2册,第48、142—143、21页。。
不过,1925年七八月间团中央69号通知要求各地方团汇报非基运动的成果,各地对发动群众的效果普遍不乐观。如团广州地委称同盟成员中“非同志居极少数”*《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群团文件)一九二五年(一),第341页。。 1926年1月团济南地委关于非基督教大同盟运动的报告称“并没有得到真正的群众”*《山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种本第二集)一九二六年一月——一九二八年二月,1995年版,第10页。。团湖北地委反思说“同学不知借活动机会扩大组织”*中央档案馆、湖北省档案馆编:《湖北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群团文件)一九二五年——一九二六年,1983年版,第240、64页。。不仅非基同盟如此,1926年上海团地委总结青年团指导下的团体“几种共同的缺点,就是多未能群众化,完全是由我们同志一手包办,结果是包而不办”*《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青年团上海地委文件)一九二二年七月——一九二七年一月,第263、355、355页。。此前团上海大学特支的检讨更加形象:“每一青年团体中多数我们同志,且以一人而入数团体,而兼数职务,团内团外惟是个开会忙,我们的主张,我们的运用开会提议、建议者也或有人,而实际去做能表现出来者少人;且跑来跑去,没有时间与非同志接近,倒使他们怀疑,开会时讨厌,此又为上大青年团体中过去不好之甚者也!”*《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青年团上海地委文件)一九二二年七月——一九二七年一月,第263、355、355页。这种自我批评常见于各地团报告中,反过来恰说明中共强烈的“群众化”自觉。中共以善于发动群众而著称,但其组织动员能力是在不断学习中获得的。施存统在1923年检讨说“我们中国人组织团体的通病,就是开成立会是热闹非常,一散了会就都置诸脑后了”。他批评团一大规定的根本方针及主要任务“至今尚未实行一字”*《中国青年运动历史资料》第1册,第140、137、254页。。非基运动能够开展起来,本身就是中共领导能力的一大进步。
值得注意的是非基同盟与各其他团体之间普遍存在的跨团体合作。如徐州青年互助社社员“多半是各校学生会办事人,或学生联合会的职员”,徐州的“非基督教同盟即本社人发起成立的”*《中国青年运动历史资料》第2册,第48、142—143、21页。。团湖北地委报告提到,“鄂反教大同盟及青联会均正式开了成立大会,各有二十余团体加入,情形极可乐观。”*中央档案馆、湖北省档案馆编:《湖北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群团文件)一九二五年——一九二六年,1983年版,第240、64页。在领导非基运动期间,上海大学的社团活动也十分活跃*《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青年团上海地委文件)一九二二年七月——一九二七年一月,第263、355、355页。。据上大学生领袖王一知的印象:“1923年这个学校在社社会还没有多大的活动。这段时间,主要是党对学校进行革命教育的时间。到了1924年就开始行动起来了。1924年以后那就更活泼了。”*《王一知回忆平民女校上海大学及早期妇女运动等情况的记录》,《上海革命史资料与研究》第4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516页。恽代英在1924年撰文指导“怎样进行革命运动”,称要为工农妇青“组织各种普泛的团体以联络他们的感情”*《恽代英文集》上册,第595页。。各种“团体”和前述“革命情谊”所联结的师生关系,从两种不同路径建构了上海大学乃至整个中国革命的“火辣辣的圈子”。上海大学本为国共合作的成果,为两党造就大批革命人才,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的查封,恰能说明它对于中国共产党的独特意义。
结语
20世纪20年代的非基运动是一场席卷全国的反对基督教的社会运动。当时的上海大学有一个数量可观的师生群体参与了这场运动。非基运动中的许多活跃分子具有上大师生和中共党员的双重身份。尤其是在非基运动中起重要宣传作用的《非基督教特刊》,其有案可查的作者群在上大师生和中共党团员的双重身份之间的交集大得惊人。可以说,非基运动是中共早期借助上大这一革命阵营成功领导的一场运动。它推动非基运动发展为一场全国性的运动,并从纸上的战争走向街头抗议。
非基运动的具体开展得益于上海大学这一平台,特别是恽代英等中共领导兼上大教师在这场运动中扮演的“青年导师”角色。围绕在他们周围的一大批进步青年学生,投入了各种社会运动甚而走上革命道路。将视野拓展到中共早期青年运动的广阔历史舞台,可知中共为传播革命起见,大力投入团外组织的活动。上海大学的个案集中显示由师生关系和社团组织两条路径共同形成的革命性、开放性的群体对非基运动乃至整个早期中共学生运动的影响。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汉语基督教文献书目的整理与研究”(12&ZD128)、上海市哲社专题“上海外来宗教文献资料搜集整理”(2013ZED001)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责任编辑:方英
The Anti-Christian Movement and the Group of Teachers and Students of Shanghai University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YANG Xiong-wei
(Department of History, Shangha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44, China)
Abstract:Shanghai University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had significant impact on the Anti-Christian Movement (1922—1927). It caused not only the revival of the movement in August 1924, but the important transition of the movement from propaganda to action in the end of the year. Further more, it promoted the movement to spread to the whole nation. Many active members of the movement were not only teachers or students of Shanghai University, but members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r Youth League. Shanghai university acted as the platform of the movement. The teachers-and-students group and the community-based organizations formed a revolutionary and open group, which promoted the Anti-Christian Movement and the Student Movement led by the early Communist Party and Youth League of China.
Key words:Anti-Christian Movement;Shanghai University;revolution
中图分类号:K2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605X(2016)03-0073-09
作者简介:杨雄威(1977-),男,河北曲阳人,上海大学历史学系讲师,历史学博士。